【第一章】外來人
「別動!」
「不要動!」
「妳不要亂動!」
我不斷安撫躺在手術檯上躁動不安、不斷抽搐的女人。兩分鐘前,她的頭和手開始撞擊手術檯的護欄,醫護人員無法讓她平靜下來。麻醉醫師壓住她的手,對她大喊不要亂動,但沒什麼效果。我想這位醫師應回去醫學院重修,因為連我都看出病人已經意識模糊。她不是故意揮舞手腳,而是出現譫妄,大量出血讓她快要休克了。我的天啊!從她恐怖的出血量來判斷,可能需要全臺灣的血庫緊急支援。
看得出來,她是外國人。她不是東方臉孔,留在家裡等待她出院的幾個女兒,還坐在家屬等候區、將臉埋進雙手裡拚命祈禱的丈夫,跟她一樣都是金髮碧眼的外國人。我語氣嚴肅地告訴她,請她配合醫師的指令不要亂動,否則醫療團隊束手無策,只有天主才救得了她。
啊!我該不會靈魂出竅了吧?我仔細看著手術檯上的女子,她怎麼長得跟我如此相像?
我一點兒也不驚慌,依舊冷靜地觀察全局。我在手術室裡遊走,不打擾任何人,實際上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當然啊,大家的焦點都在她身上。這個場景彷彿是在醫院拍攝連續劇,比方說幾年前很紅的《急診室的春天》(ER),儘管現在還沒到影集裡人仰馬翻的混亂程度。此時,麻醉醫師還在一旁繼續大聲喝止。
但是她仍然動個不停,就像癲癇發作一樣。老實說,我已經失去耐心了,她究竟要動到何時呀?就算她一向超級固執,但現在好歹配合一下,乖乖聽從醫師的指令嘛。啊!我忘了,她是痙攣發作,根本不能控制自己。
此時此刻,她就像出離了軀殼,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她不在這裡。在這手術房裡是一頭受了傷的母獅,正躺在血泊中奮力掙扎,等待命運是非題的最終結果;如果醫護人員能夠趕快麻醉進行手術,她還有希望獲得「是」的答案,保住一命。
* * * * *
我是天主教徒,至二○二四年一月,在臺灣傳福音大約十六年了。雖然我不曾懷疑有死後的世界,但我一直不相信所謂的瀕死經驗。或者這麼說,我對那些傳說很反感,況且不是只要吸一點大麻,就能看到隧道盡頭的那道光嗎?但這一刻不可同日而語了。我正看著這名金髮女子步向死亡。我徹底改變自己的想法,我相信那些從瀕死狀態回來的人所描述的經歷一定是真的──現世的旅程結束時,我們將進入來世的新生命。
在那當下,你沒有窒息感,也不會驚慌,更不會厭惡旁人的喊叫聲。你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即使鮮血正從體內滾滾流出;你不覺得疼,也感受不到手術檯的冰冷。就這樣,當所有人圍在你身旁手忙腳亂搶救時,在你的最深處出現一個形體,從身體飄出來,痛苦也跟著消失。
現在我確切知道一件事:再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體會到這一點。或許是因為我的第六個,也是我們家最後一個孩子,就在剛剛誕生了;又或許是因為我看到那位性命垂危的外國女子,正是我自己!
聽說,在另一個世界有一道前所未見的耀眼強光。人死亡的前幾秒,就好像按下影音播放機的快轉鍵,這一生所有的景象會迅速浮現眼前。那時全身器官正在衰竭,軀體陷入一種像「交感神經風暴」的狀態;同時,思緒以飛快的速度擷取這一生的片段記憶。
這麼一來,可以再次精準回顧此生的某些時刻,就像是跳接進入電影中的不同場景。我認為當你的腦袋知道自己即將離開這世界時,回憶如走馬燈一幕幕呈現並非只是巧合。絕對不是,我敢打包票。在那個時刻,你的心智正在選擇哪個片段可以獲得入場券,讓你再次看見人生旅途中的重大經歷。只有這些重現的片刻能騙過死亡,因為這些重要時刻會跟著你去到另一個生命。也許活著的親友,未來也會回憶這些過往。
總之,當你即將變成一個不屬於,或者不完全屬於這人世間的外來人時,你的記憶就只剩下一件事:從頭開始。
* * * * *
百分之百肯定的是,我絕不放棄,我要活下去!我一點都不想離開我的先生和孩子。我現在就去跟對著我大吼的麻醉醫師說,只要我鎮定下來,就可以馬上幫我動手術,然後一切都能順利進行。我不會放棄的,我從來都沒有放棄。
我生來就是為了抵抗。堅忍正是我的強項、我的作風。我勇於迎接生活中的挑戰,在出生之前便是如此──我完全無視媽媽肚子裡的避孕器,突破萬難「抵達了目的地」,牢牢地在她的子宮裡待了八個多月;就像一隻母獅,一動也不動地守在洞穴入口!
時光倒轉回到一九七四年的十二月,在義大利,更精準地說,是在利古里亞(Liguria)海岸線的一個小村。我們家的小屋坐落在山丘上的橄欖園裡,媽媽正在廚房裡準備麵醬。現在已是午餐時間,過不久我的兩個姐姐就要放學了。媽媽的臉頰泛紅,表情有點僵硬,她告訴坐在餐桌前的丈夫:「我的月事遲遲沒來。」爸爸放下手上的餐具,驚訝地抬起頭來。這實在太突然了,他心裡跟天主生悶氣。但他仍然抱了抱太太,並對她說:「也許這次會是個男孩。」
我很想早點看看這個世界,還不足月就誕生了。那是在酷熱難耐的八月中旬。我出生那年,我的姐姐安潔拉十三歲、羅莎芭十一歲,我是家中的老么。家人都很疼愛我,特別是爸爸最寵我了。爸爸會帶我去市集,讓我坐在他的肩上,買給我榛果棒和花生糖。每年聖誕節,他會帶玩具給我們,那是工廠送給員工子女的聖誕禮物。他在煉鋼廠工作,是一名鑄造技術員。
每逢休假,爸爸會到菜園裡鋤地、用電鋸修整樹木、砌牆,或親手製作家具。「動手做」就是他的寫照。除了我們住的房子,我記得小時候還看過他一手打造的各種成品: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收藏槍枝的櫃子、兩根煙囪、一扇水泥門,還有用來發動「拼裝野狼機車」(他的正版野狼被偷了,只好自己動手改裝)的踩發桿。他也會為我的芭比娃娃特製木頭家具,那些家具為小芭比實在太大了,但我還是愛不釋手。
我很自豪我的五官像爸爸,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爸爸是穩固的磐石,就像廚房裡那張厚實的餐桌,給我滿滿的安全感。我常躲在餐桌底下組裝樂高,沒錯,我也喜歡自己動手做,這絕對是遺傳!
爸爸平時話不多,但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最常講的諺語是:「再美好的事物,依然有消失的一天,就連幸福無比的新婚之夜也是轉瞬即逝。」但事實上,沒人知道他為何老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全文未完,《尋找心的歸屬》帶你踏上意想不到的救贖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