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們做了一張比例1:1的全國地圖。」
「你們常用嗎?」我問。
「從來沒有人攤開過。」麥禾回答:「莊園主人不准。據說它會蓋住整個國家,讓陽光進不來,所以我們現在用國家本身當作地圖。我向你保證,這樣可能是最好的做法。」
路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希爾薇與布魯諾》(Sylvie and Bruno)
波赫士(Borges)在〈論科學的嚴謹〉(“Del rigor de la ciencia”)中,杜撰了一個繪圖技術相當發達的帝國,它所製作的地圖可以跟領土一樣大。這樣的地圖毫無用處,它卻彰顯了一種領土無法表現的概念。這樣既諷刺又令人瞠目結舌的畫面,讓我們看清大部分想製作地圖集的人的矛盾。
地圖集是地圖的合集,不過地圖通常是根據麥卡托投影(Mercator projection)製作而成;由於此繪圖技術企圖將球面的點投影到平面上,導致圖像變形,所以地圖並不精確。波尼尼(Bonini)也指出,要建構概念模式以掌握某特定系統的功能,並非易事,隨著模式愈發複雜,就愈難以理解。意思是,愈簡單的地圖,就愈不精確,但是對某些區域來說,它卻又最有用。換句話說,「一切簡單的都不真實。一切複雜的都不適用。」
當然,土地的樣貌會隨時代改變。例如,在中世紀的地圖,曾有人把耶路撒冷畫在世界的中心。若仔細觀察,根據十六世紀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國探險家的「發現」所繪製出來的美洲地圖,我們會看到,它有如一支被擺在地圖角落的鵝毛筆;為什麼是北方在上,而南方在下?
我們說,地圖集是一系列地圖的總稱,象徵試圖發掘和重新認識一塊土地,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形成了一種環境。文學的「地圖集」是書的導覽,不過也是一條變動的路線圖,因為文學的特點在於以複雜的方式根植在土地上,但同時也一直處於移動的狀態。我們要如何標示界線與位移、原生與外來、舊路與新路?只要被傳統認定是康莊大道之處,就會蓬勃發展出分歧的羊腸小徑。
因此,製作這本書極具創意,但它又令人欲振乏力;有很多未知需要發掘,同時又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如果不想迷失在永遠完成不了的工作裡,我們就必須確立素材,選定五十位作家。誰該被收錄?誰該被排除在外?任何的收錄,其實都是一種暗地裡的排除,任何的選擇都不可能公正公平。後起之秀在作品裡投射了文學「爆炸」(Boom)作家強而有力的本影;而這些亮眼的作家在世界文壇上占有一席之地,也讓其他較不知名的作家多了一些曝光。同時,還有一些經常被遺忘的女作家也因此嶄露頭角。波赫士、奧內蒂(Onetti)、魯佛(Rulfo)或賈西亞.馬奎斯?他們都沒有被收錄,但也同時存在這本書裡。文學是一個龐大的引述系統,表現了自身的啟發、自身的影響、自身的世界。因此,可以確定的是,當今某些特定的拉丁美洲文學得以欣欣向榮,意味著有其他另闢「蹊徑」、懷疑傳統正典的讀者存在。
我們的計畫逐漸成形。接下來的工作是邀請當今作家來書寫經典作家。當代拉丁美洲作家都讀些什麼?他們會推薦什麼?有什麼經典作品仍舊倖存?當代與傳統之間又存在什麼「連通管」?我們可能想要瑪莉安娜.恩利克斯(Mariana Enríquez)介紹希維娜.歐坎波(Silvina Ocampo),或想要安德烈斯.紐曼(Andrés Neuman)評論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不過,大部分參與這本書的作家都是自己決定、選擇想要評論的人。他們從自身國家或海外的角度出發,觀點縱橫交錯,以破形(fractal)的方式逐步擴增,寫出一篇又一篇扣人心弦的文稿。說真的,收錄無法面面俱到,但本書確實有振奮人心,甚至帶有激情和激辯的作品。
在多重聲音、邊緣與界線的交錯下,這本令人感動的地圖集逐漸化身為一部文學作品。為了展現多元觀點,我們匯集了西班牙的評論家、編輯和譯者,得到了跨世代、離散、流動、不定的答案。於是,我們不按居住地,而是按出生地尋找作家。然而,本書亦有移民和流亡作者的特例,如: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和莉奧諾拉.卡林頓(Leonora Carrington),雖然不是出生於拉丁美洲,但也收錄在本書裡。
和其他的地圖集一樣,這本書並不完整,我們只收錄了用卡斯提亞語(官方西班牙文)書寫的作品。巴西只有象徵性地提及。另外還有一個遺珠之憾,就是用其他語言書寫的文學作品無法納入,因為它們值得用另一本書,以更深入的方式探討。
最後,這本地圖集不光收錄文本,亦從文字跳脫到圖像,插畫也構成了這本書的一部分。有些訊息需要被形象化、被排版,並像測繪學一樣被製成地圖;它們是另一種呈現形式(即文本自身)回歸形象的表現。文本如同「中國套盒」,可供寫作的人評論,然後供另一人設計或作畫,反映文字表現,使之具象,並重新敘事他人說過的故事。以此方式,週而復始。
據我所知,安東尼歐・馬恰多(Antonio Machado)曾在《胡安.徳.麥雷納》(Juan de Mairena)中提到:如果特例是規則,那麼最完美的規則就是無一不是特例。本書便是如此:文學在流動,而且充滿有待發掘的書。閱讀與寫作相互交錯,彼此更新,宛如湍急河水一洩而下,變成潺潺流水,推展多重閱讀。不僅鞏固了過去經典固有的樣貌,更讓閱讀變得有張力,也令閱讀與閱讀之間產生交集,進而淹沒既有的地圖,繪製出一幅未來的願景。
克拉拉.歐布里加多
安東尼歐.迪.貝內德托Antonio Di Benedetto,
不間斷的變
費德里克.法爾克(Federico Falco)撰
安東尼歐.迪.貝內德托(門多薩 〔Mendoza〕,1922-布宜諾斯艾利斯,1986),阿根廷作家、記者暨教師。敘事創作與存在主義有關,最著名的小說為:《薩瑪》(Zama ,1956);其他傑出作品有:《動物世界》(Mundo animal,1953)、《洞穴》(Grott,1957)及故事集《五角大廈》(El Pentágono,1955)和《沉默的人》(El silenciero ,1964)。最近一次民粹軍事獨裁期間,被囚禁在平日工作的《安第斯山》(Los Andes)日報的辦公室內,遭受難以復原的折磨。流亡期間,停留馬德里六年,直到阿根廷恢復民主體制,才返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兩年後,於當地過世。
費德里克.法爾克(大卡布雷拉 〔General Cabrera〕,1977-)。曾出版故事集:《兩百二十二個天井》(222 patios)、《猴子的時間》(La hora de los monos)和《一座完美的墓園》(Un cementerio perfecto)。亦有詩集《中國製》(Made in China)與短篇小說《哥多華的天空》(Cielos de Córdoba)。二○一○年,被《格蘭塔》(Granta)雜誌評選為西班牙語最佳年輕小說家。二○二○年,《平原》(Los llanos)入圍埃拉爾德小說獎(Premio Herralde de Novela)決選名單。目前定居(阿根廷)哥多華市,創立多個寫作工作坊,為瑪麗亞.蘇珊娜故事(Cuentos María Susana)出版計畫的協同主持人。二○二一年,小說《平原》獲頒梅蒂斐-費爾巴基金會獎(Premio Fundación Medifé-Filba)。
每當我被要求列書單、選出最喜歡的作品時,安東尼歐.迪.貝內德托的短篇故事〈硝石採石場的馬〉(“Caballo en el salitral”)就會出現在我的首選之列,而他的神祕主義小說《薩瑪》則名列我曾嘗試創作的小說前五名。
選《薩瑪》是因為我和大家有差不多的想法。這部小說出版於一九五六年,從七○年代中期開始,它一次又一次地被譽為阿根廷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不過,對〈硝石採石場的馬〉的偏好,理由確實有點主觀,且難以解釋。
其中一個理由是迪.貝內德托那相當奇怪、特殊且獨一無二的敘事語言,融合了地方特色與古老句法;在一個句子裡,會因為詞彙的發音有強弱表現,出現切分音現象;另外,作者也會巧妙地加入口語用法,但從來沒有人知道這種用法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還是模仿自某個遙遠、早已被大家所遺忘的黑話。如此特殊的語言曾首次出現在《薩瑪》裡(這是一部以第一人稱敘事,故事發生在十八世紀末一座殖民城市的小說),且這樣的特色在他的「歷史」故事中表現得相當明顯,不過只要微調一下,就可以用在他所有的創作裡。也就是說,似乎在《薩瑪》之後,迪.貝內德托就創造出自己的語言:它一直在變化,卻又總是可以被辨識出來,同時帶有特殊性;它有點不自然,但可以讀懂;它恣意狂妄、富有詩意,但又不搶走敘事的風采。
另一個我喜歡〈硝石採石場的馬〉的理由是結構:出奇不意的過場、、以某些人物為中心發展出與之連貫(或不連貫)的敘事「塊」(blocks)。它具戲劇張力,不過迪.貝內德托將它述說得不著痕跡。這是我認為他創作中自始至終都保有的特色:形式上有創意,故事與讀者維持中立距離;此一距離讓人有時不至於過分投入,而是帶著冷眼旁觀的心情來閱讀。
形式上的實驗、保持距離的手法也出現在他兩篇較具爭議的故事:〈偏斜與天使〉(“Declinación y Ángel”),一個只用視覺影像和聲音敘事,企圖以電影手法來處理文本的故事;還有〈放棄與被動〉(“El abandono y la pasividad”),一個嘗試戰勝挑戰,敘事中沒有任何人物的故事。這兩篇故事都在五○年代末出版,對某些人來說,它們明顯是新小說(Nouveau roman)的先驅。
在阿根廷文學中,迪.貝內德托一直是難以被歸類的作家。他是門多薩人,即所謂的「鄉下人」,一九七○年代被迫流亡前,所有作品的背景都取自門多薩。一九八三年返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短暫住了幾年後,於一九八六年辭世。雖然《薩瑪》被視為一部傑出小說,但很少有人將它與一九六○年代興起的拉丁美洲「爆炸」聯想在一起。直到幾年前,隨著小說再版,接著露克雷西亞.馬特爾(Lucrecia Martel)將它改編為電影,《薩瑪》仍不過是死忠粉絲間口耳相傳的關鍵詞而已。七○年代中期,《沉默的人》德文譯本問世後,迪.貝內德托獲得德國讀者與評論圈的普遍認同;然而,在阿根廷境內,即使到了七○年代末期,仍少有人讀過他的作品甚至認識他。或許是迪.貝內德托以地處邊陲的鄉下人角度來創作的關係,但是他在一本接著一本的書裡,從未放棄變化,從未放棄嘗試新的形式、新的體裁,也從未放棄探索與實驗。我相信,他在故事裡,完美地體現出這些對自我要求的實驗、嘗試與挑戰。
迪.貝內德托總讓我覺得他是一位不安於室的作家:他不安於自身,不安於他在文學經典裡的地位,不安於自己的創作。他是一位總是保持年輕、不顯老態的作家,這是我最喜歡他創作的其中一點。他是一位總是前進,同時又以另一種體裁、另一種形式,在另一塊領域,以另一種語言,在另一個地方,重新另一種新的嘗試、新的寫作經驗的作家。
莎拉.賈亞爾多Sara Gallardo,
追尋全然的自由
費德里克.法爾克撰
莎拉.賈亞爾多(布宜諾斯艾利斯,1931-1988),阿根廷作家兼記者。著有小說:《一月》(Enero ,1958)、《藍褲子》(Pantalones azules,1963)、《高哥犬、高哥犬》(Los galgos, los galgos ,1968)與《埃塞華斯》(Eisejuaz ,1971)。由於其創作不在當代文學經典之列,因此被當時的評論家忽略,直到過世後,才因女性主義運動及學術圈其他作家,如:雷歐波爾多.布理索埃拉(Leopoldo Brizuela)、帕德里西歐.普隆(Patricio Pron)、莎曼妲.史威布林(Samanta Schweblin)等人的評論認證,被譽為「受景仰的女作家」。
費德里克.法爾克(簡介,見第15頁)。
在阿根廷北部,一位名為里桑德羅.維加(Lisandro Vega)的維跽人收到(或自以為收到)一道神諭:成為聖人。為了完成使命,原本身為社會邊緣人,在山區過著窮困生活,只接受過相當初階的教育,幾乎可說是文盲的維加,被迫離開他的社群,甚至必須孤立生活,澈底離群索居,並且通過一場試煉:拯救一位名叫帕奇(Paqui)賣肥皂、遭逢不幸、狡猾又詭計多端的老人。維加不懂這場試煉的真諦為何,但他全心全意投入,且因為他能言善道,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才得以完成此任務。與所有聖人別無二致,維加向我們證明他的信念以及禁慾的修煉:「我是埃塞華斯,這位也是;他為天主、為漫漫長路上的那位所贖回。」
《埃塞華斯》出版於一九七一年,因其主題、形式,尤其是莎拉.賈亞爾多在維加身上創造的特殊語言,被里卡多.皮加(Ricardo Piglia)視為阿根廷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小說之一。在當時的文壇上,這是一部奇特、瑰麗、令人眼花撩亂,且幾乎是唯一的耀眼之作。
作品雖傑出,但在當時卻曲高和寡,甚至還嚇跑最初一批讀者;或許是因為讀者沒有料到,該作品竟然出自莎拉.賈亞爾多之手。她出身名流,不僅是寡頭政權的繼承人,更是阿根廷達官顯貴的直系親屬,但作品卻不斷挑釁自己高貴的出身。在她的第一部小說《一月》裡,作者的叛逆觀點融合了愛情,反映在一位少女,莊園幫傭的女兒身上。在《藍褲子》中,同樣透過一位年輕人呈現觀點,只是這位年輕人出身較好,又具宗教信仰,甚至認同納粹。不過當階級重新洗牌,他的身分認同開始出現裂痕時,我們看到的是這位年輕人是如何一步步卸下內心的武裝。莎拉.賈亞爾多的第三本小說《高哥犬、高哥犬》是一部成功的暢銷之作。小說的核心回到財產繼承人身上,他被困在階級的窠臼裡,其所屬階級開始走下坡,或被重新打回生產階級。這三部作品都很好看,充滿精彩的橋段;在敘事上,在留白的運用,以及在人物情感的深度刻畫方面,總有令人驚喜的創新之處,但自始至終,這三部作品都堅持使用戰後特定的現實主義傳統進行敘事;小說的語言原始、簡單,尤其富有詩意的描寫與對話更是扣人心弦。
因此,當我們進入《埃塞華斯》時,不僅對讀者,甚至對作者本身而言,都是驚豔難忘的。《埃塞華斯》的書寫不再遵守某種語言成規,去進行一場文字流動或批評,而是創造另一種專屬且非常個人的語言:該語言靈活多變,擷取虛構的原住民文字、句法和部分口語,透過前衛手法加以扭曲、變形,同時雜揉了神祕主義者狂熱的詞彙,並融入某些習慣住在山區或受神啟者所使用的詞語。
從那時起,這種書寫方式彷彿成了莎拉.賈亞爾多的印記,她的創作變得別具創意與潛力。尤其在《煙的國度》(El país del humo)中,某些故事的敘事有如從一個全新的地方,一個完全自由的起點出發。在最後一部小說《風中的玫瑰》(La rosa en el viento),她持續追求裂解小說本身的形式,但又不致於給人斷裂、不完整的感覺。一九八八年,莎拉.賈亞爾多在眾人詫異中過世,享年五十七歲。
「我們做了一張比例1:1的全國地圖。」
「你們常用嗎?」我問。
「從來沒有人攤開過。」麥禾回答:「莊園主人不准。據說它會蓋住整個國家,讓陽光進不來,所以我們現在用國家本身當作地圖。我向你保證,這樣可能是最好的做法。」
路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希爾薇與布魯諾》(Sylvie and Bruno)
波赫士(Borges)在〈論科學的嚴謹〉(“Del rigor de la ciencia”)中,杜撰了一個繪圖技術相當發達的帝國,它所製作的地圖可以跟領土一樣大。這樣的地圖毫無用處,它卻彰顯了一種領土無法表現的概念。這樣既諷刺又令人瞠目結舌的畫面,讓我們看清大部分想製作地圖集的人的矛盾。
地圖集是地圖的合集,不過地圖通常是根據麥卡托投影(Mercator projection)製作而成;由於此繪圖技術企圖將球面的點投影到平面上,導致圖像變形,所以地圖並不精確。波尼尼(Bonini)也指出,要建構概念模式以掌握某特定系統的功能,並非易事,隨著模式愈發複雜,就愈難以理解。意思是,愈簡單的地圖,就愈不精確,但是對某些區域來說,它卻又最有用。換句話說,「一切簡單的都不真實。一切複雜的都不適用。」
當然,土地的樣貌會隨時代改變。例如,在中世紀的地圖,曾有人把耶路撒冷畫在世界的中心。若仔細觀察,根據十六世紀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國探險家的「發現」所繪製出來的美洲地圖,我們會看到,它有如一支被擺在地圖角落的鵝毛筆;為什麼是北方在上,而南方在下?
我們說,地圖集是一系列地圖的總稱,象徵試圖發掘和重新認識一塊土地,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形成了一種環境。文學的「地圖集」是書的導覽,不過也是一條變動的路線圖,因為文學的特點在於以複雜的方式根植在土地上,但同時也一直處於移動的狀態。我們要如何標示界線與位移、原生與外來、舊路與新路?只要被傳統認定是康莊大道之處,就會蓬勃發展出分歧的羊腸小徑。
因此,製作這本書極具創意,但它又令人欲振乏力;有很多未知需要發掘,同時又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如果不想迷失在永遠完成不了的工作裡,我們就必須確立素材,選定五十位作家。誰該被收錄?誰該被排除在外?任何的收錄,其實都是一種暗地裡的排除,任何的選擇都不可能公正公平。後起之秀在作品裡投射了文學「爆炸」(Boom)作家強而有力的本影;而這些亮眼的作家在世界文壇上占有一席之地,也讓其他較不知名的作家多了一些曝光。同時,還有一些經常被遺忘的女作家也因此嶄露頭角。波赫士、奧內蒂(Onetti)、魯佛(Rulfo)或賈西亞.馬奎斯?他們都沒有被收錄,但也同時存在這本書裡。文學是一個龐大的引述系統,表現了自身的啟發、自身的影響、自身的世界。因此,可以確定的是,當今某些特定的拉丁美洲文學得以欣欣向榮,意味著有其他另闢「蹊徑」、懷疑傳統正典的讀者存在。
我們的計畫逐漸成形。接下來的工作是邀請當今作家來書寫經典作家。當代拉丁美洲作家都讀些什麼?他們會推薦什麼?有什麼經典作品仍舊倖存?當代與傳統之間又存在什麼「連通管」?我們可能想要瑪莉安娜.恩利克斯(Mariana Enríquez)介紹希維娜.歐坎波(Silvina Ocampo),或想要安德烈斯.紐曼(Andrés Neuman)評論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不過,大部分參與這本書的作家都是自己決定、選擇想要評論的人。他們從自身國家或海外的角度出發,觀點縱橫交錯,以破形(fractal)的方式逐步擴增,寫出一篇又一篇扣人心弦的文稿。說真的,收錄無法面面俱到,但本書確實有振奮人心,甚至帶有激情和激辯的作品。
在多重聲音、邊緣與界線的交錯下,這本令人感動的地圖集逐漸化身為一部文學作品。為了展現多元觀點,我們匯集了西班牙的評論家、編輯和譯者,得到了跨世代、離散、流動、不定的答案。於是,我們不按居住地,而是按出生地尋找作家。然而,本書亦有移民和流亡作者的特例,如: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和莉奧諾拉.卡林頓(Leonora Carrington),雖然不是出生於拉丁美洲,但也收錄在本書裡。
和其他的地圖集一樣,這本書並不完整,我們只收錄了用卡斯提亞語(官方西班牙文)書寫的作品。巴西只有象徵性地提及。另外還有一個遺珠之憾,就是用其他語言書寫的文學作品無法納入,因為它們值得用另一本書,以更深入的方式探討。
最後,這本地圖集不光收錄文本,亦從文字跳脫到圖像,插畫也構成了這本書的一部分。有些訊息需要被形象化、被排版,並像測繪學一樣被製成地圖;它們是另一種呈現形式(即文本自身)回歸形象的表現。文本如同「中國套盒」,可供寫作的人評論,然後供另一人設計或作畫,反映文字表現,使之具象,並重新敘事他人說過的故事。以此方式,週而復始。
據我所知,安東尼歐・馬恰多(Antonio Machado)曾在《胡安.徳.麥雷納》(Juan de Mairena)中提到:如果特例是規則,那麼最完美的規則就是無一不是特例。本書便是如此:文學在流動,而且充滿有待發掘的書。閱讀與寫作相互交錯,彼此更新,宛如湍急河水一洩而下,變成潺潺流水,推展多重閱讀。不僅鞏固了過去經典固有的樣貌,更讓閱讀變得有張力,也令閱讀與閱讀之間產生交集,進而淹沒既有的地圖,繪製出一幅未來的願景。
克拉拉.歐布里加多
安東尼歐.迪.貝內德托Antonio Di Benedetto,
不間斷的變
費德里克.法爾克(Federico Falco)撰
安東尼歐.迪.貝內德托(門多薩 〔Mendoza〕,1922-布宜諾斯艾利斯,1986),阿根廷作家、記者暨教師。敘事創作與存在主義有關,最著名的小說為:《薩瑪》(Zama ,1956);其他傑出作品有:《動物世界》(Mundo animal,1953)、《洞穴》(Grott,1957)及故事集《五角大廈》(El Pentágono,1955)和《沉默的人》(El silenciero ,1964)。最近一次民粹軍事獨裁期間,被囚禁在平日工作的《安第斯山》(Los Andes)日報的辦公室內,遭受難以復原的折磨。流亡期間,停留馬德里六年,直到阿根廷恢復民主體制,才返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兩年後,於當地過世。
費德里克.法爾克(大卡布雷拉 〔General Cabrera〕,1977-)。曾出版故事集:《兩百二十二個天井》(222 patios)、《猴子的時間》(La hora de los monos)和《一座完美的墓園》(Un cementerio perfecto)。亦有詩集《中國製》(Made in China)與短篇小說《哥多華的天空》(Cielos de Córdoba)。二○一○年,被《格蘭塔》(Granta)雜誌評選為西班牙語最佳年輕小說家。二○二○年,《平原》(Los llanos)入圍埃拉爾德小說獎(Premio Herralde de Novela)決選名單。目前定居(阿根廷)哥多華市,創立多個寫作工作坊,為瑪麗亞.蘇珊娜故事(Cuentos María Susana)出版計畫的協同主持人。二○二一年,小說《平原》獲頒梅蒂斐-費爾巴基金會獎(Premio Fundación Medifé-Filba)。
每當我被要求列書單、選出最喜歡的作品時,安東尼歐.迪.貝內德托的短篇故事〈硝石採石場的馬〉(“Caballo en el salitral”)就會出現在我的首選之列,而他的神祕主義小說《薩瑪》則名列我曾嘗試創作的小說前五名。
選《薩瑪》是因為我和大家有差不多的想法。這部小說出版於一九五六年,從七○年代中期開始,它一次又一次地被譽為阿根廷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不過,對〈硝石採石場的馬〉的偏好,理由確實有點主觀,且難以解釋。
其中一個理由是迪.貝內德托那相當奇怪、特殊且獨一無二的敘事語言,融合了地方特色與古老句法;在一個句子裡,會因為詞彙的發音有強弱表現,出現切分音現象;另外,作者也會巧妙地加入口語用法,但從來沒有人知道這種用法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還是模仿自某個遙遠、早已被大家所遺忘的黑話。如此特殊的語言曾首次出現在《薩瑪》裡(這是一部以第一人稱敘事,故事發生在十八世紀末一座殖民城市的小說),且這樣的特色在他的「歷史」故事中表現得相當明顯,不過只要微調一下,就可以用在他所有的創作裡。也就是說,似乎在《薩瑪》之後,迪.貝內德托就創造出自己的語言:它一直在變化,卻又總是可以被辨識出來,同時帶有特殊性;它有點不自然,但可以讀懂;它恣意狂妄、富有詩意,但又不搶走敘事的風采。
另一個我喜歡〈硝石採石場的馬〉的理由是結構:出奇不意的過場、、以某些人物為中心發展出與之連貫(或不連貫)的敘事「塊」(blocks)。它具戲劇張力,不過迪.貝內德托將它述說得不著痕跡。這是我認為他創作中自始至終都保有的特色:形式上有創意,故事與讀者維持中立距離;此一距離讓人有時不至於過分投入,而是帶著冷眼旁觀的心情來閱讀。
形式上的實驗、保持距離的手法也出現在他兩篇較具爭議的故事:〈偏斜與天使〉(“Declinación y Ángel”),一個只用視覺影像和聲音敘事,企圖以電影手法來處理文本的故事;還有〈放棄與被動〉(“El abandono y la pasividad”),一個嘗試戰勝挑戰,敘事中沒有任何人物的故事。這兩篇故事都在五○年代末出版,對某些人來說,它們明顯是新小說(Nouveau roman)的先驅。
在阿根廷文學中,迪.貝內德托一直是難以被歸類的作家。他是門多薩人,即所謂的「鄉下人」,一九七○年代被迫流亡前,所有作品的背景都取自門多薩。一九八三年返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短暫住了幾年後,於一九八六年辭世。雖然《薩瑪》被視為一部傑出小說,但很少有人將它與一九六○年代興起的拉丁美洲「爆炸」聯想在一起。直到幾年前,隨著小說再版,接著露克雷西亞.馬特爾(Lucrecia Martel)將它改編為電影,《薩瑪》仍不過是死忠粉絲間口耳相傳的關鍵詞而已。七○年代中期,《沉默的人》德文譯本問世後,迪.貝內德托獲得德國讀者與評論圈的普遍認同;然而,在阿根廷境內,即使到了七○年代末期,仍少有人讀過他的作品甚至認識他。或許是迪.貝內德托以地處邊陲的鄉下人角度來創作的關係,但是他在一本接著一本的書裡,從未放棄變化,從未放棄嘗試新的形式、新的體裁,也從未放棄探索與實驗。我相信,他在故事裡,完美地體現出這些對自我要求的實驗、嘗試與挑戰。
迪.貝內德托總讓我覺得他是一位不安於室的作家:他不安於自身,不安於他在文學經典裡的地位,不安於自己的創作。他是一位總是保持年輕、不顯老態的作家,這是我最喜歡他創作的其中一點。他是一位總是前進,同時又以另一種體裁、另一種形式,在另一塊領域,以另一種語言,在另一個地方,重新另一種新的嘗試、新的寫作經驗的作家。
莎拉.賈亞爾多Sara Gallardo,
追尋全然的自由
費德里克.法爾克撰
莎拉.賈亞爾多(布宜諾斯艾利斯,1931-1988),阿根廷作家兼記者。著有小說:《一月》(Enero ,1958)、《藍褲子》(Pantalones azules,1963)、《高哥犬、高哥犬》(Los galgos, los galgos ,1968)與《埃塞華斯》(Eisejuaz ,1971)。由於其創作不在當代文學經典之列,因此被當時的評論家忽略,直到過世後,才因女性主義運動及學術圈其他作家,如:雷歐波爾多.布理索埃拉(Leopoldo Brizuela)、帕德里西歐.普隆(Patricio Pron)、莎曼妲.史威布林(Samanta Schweblin)等人的評論認證,被譽為「受景仰的女作家」。
費德里克.法爾克(簡介,見第15頁)。
在阿根廷北部,一位名為里桑德羅.維加(Lisandro Vega)的維跽人收到(或自以為收到)一道神諭:成為聖人。為了完成使命,原本身為社會邊緣人,在山區過著窮困生活,只接受過相當初階的教育,幾乎可說是文盲的維加,被迫離開他的社群,甚至必須孤立生活,澈底離群索居,並且通過一場試煉:拯救一位名叫帕奇(Paqui)賣肥皂、遭逢不幸、狡猾又詭計多端的老人。維加不懂這場試煉的真諦為何,但他全心全意投入,且因為他能言善道,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才得以完成此任務。與所有聖人別無二致,維加向我們證明他的信念以及禁慾的修煉:「我是埃塞華斯,這位也是;他為天主、為漫漫長路上的那位所贖回。」
《埃塞華斯》出版於一九七一年,因其主題、形式,尤其是莎拉.賈亞爾多在維加身上創造的特殊語言,被里卡多.皮加(Ricardo Piglia)視為阿根廷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小說之一。在當時的文壇上,這是一部奇特、瑰麗、令人眼花撩亂,且幾乎是唯一的耀眼之作。
作品雖傑出,但在當時卻曲高和寡,甚至還嚇跑最初一批讀者;或許是因為讀者沒有料到,該作品竟然出自莎拉.賈亞爾多之手。她出身名流,不僅是寡頭政權的繼承人,更是阿根廷達官顯貴的直系親屬,但作品卻不斷挑釁自己高貴的出身。在她的第一部小說《一月》裡,作者的叛逆觀點融合了愛情,反映在一位少女,莊園幫傭的女兒身上。在《藍褲子》中,同樣透過一位年輕人呈現觀點,只是這位年輕人出身較好,又具宗教信仰,甚至認同納粹。不過當階級重新洗牌,他的身分認同開始出現裂痕時,我們看到的是這位年輕人是如何一步步卸下內心的武裝。莎拉.賈亞爾多的第三本小說《高哥犬、高哥犬》是一部成功的暢銷之作。小說的核心回到財產繼承人身上,他被困在階級的窠臼裡,其所屬階級開始走下坡,或被重新打回生產階級。這三部作品都很好看,充滿精彩的橋段;在敘事上,在留白的運用,以及在人物情感的深度刻畫方面,總有令人驚喜的創新之處,但自始至終,這三部作品都堅持使用戰後特定的現實主義傳統進行敘事;小說的語言原始、簡單,尤其富有詩意的描寫與對話更是扣人心弦。
因此,當我們進入《埃塞華斯》時,不僅對讀者,甚至對作者本身而言,都是驚豔難忘的。《埃塞華斯》的書寫不再遵守某種語言成規,去進行一場文字流動或批評,而是創造另一種專屬且非常個人的語言:該語言靈活多變,擷取虛構的原住民文字、句法和部分口語,透過前衛手法加以扭曲、變形,同時雜揉了神祕主義者狂熱的詞彙,並融入某些習慣住在山區或受神啟者所使用的詞語。
從那時起,這種書寫方式彷彿成了莎拉.賈亞爾多的印記,她的創作變得別具創意與潛力。尤其在《煙的國度》(El país del humo)中,某些故事的敘事有如從一個全新的地方,一個完全自由的起點出發。在最後一部小說《風中的玫瑰》(La rosa en el viento),她持續追求裂解小說本身的形式,但又不致於給人斷裂、不完整的感覺。一九八八年,莎拉.賈亞爾多在眾人詫異中過世,享年五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