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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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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絮隨潮何處飄—女難民陳潮娟的故事

按:本文是真實故事,發表於一九八〇年九月一日曼谷《世界日報》。是年作者任泰國考依蘭難民營華聯會中文秘書,因代陳潮娟寫尋人啟事而了解到她的悲慘經歷。

陳潮娟是考依蘭難民營裡的一名華人難民。她一家廿三口,在赤柬殘酷統治下;被折磨死廿人,剩下三人,另二人是一位弟弟和一位妹妹。妹妹仍滯留在柬埔寨,弟弟宏烘,聽說逃往國外,卻不知何處?她這一家的滄桑是有典型意義的,它可以形象地說明赤柬統治的凶橫與殘忍。

潮娟今年大約卅左右,身體微胖膚色蒼白,圓臉龐,大眼睛,相貌麗,給人的印象是慈和端莊。她從小生活在離金邊不遠的白倫,長大後才移居金邊,她具有鄉下姑娘的壯碩體格,兼有城市婦女的大方儀態,講得一口流利的國語,她祖籍廣東揭陽,曾在金邊集成中學肆業。

金邊變色前,她和她的父兄等直屬親人,構成一個廿多人口的大家庭,分居金邊各處,她和丈夫林金海及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住莫尼旺大道,近火車站處,(即原烏亞西市),丈夫是汽車司機,她則縫批發衣服幫補家用,她的父母及兩位弟弟,兩位妹妹(均未婚)等六人,也住那邊,父母這一家是靠兩位弟弟在運輸公司打工來維持生活的。若用赤柬的階級分析眼光來看,她們是受薪者,是無產者,是城市貧民,稍為寬裕的,是她的兩位哥哥,大兄潮宏開鞋店,另與人合股開運輸公司,川走金邊磅清揚市,有四個兒女(二男二女),一家六人,二兄潮漢也是經營運輸業,有五個子女,一家七人,住集成學校附近。

七五年四月十六日,棉共波爾布特軍(即赤柬)迫近金邊市郊,她的兩位哥哥見勢不對,立即搬到烏亞市中心與父母住在一起。十七日,黑衣軍(按赤柬軍裝黑色)長驅直入金邊市,他們用報答市民熱烈歡迎的是到處搶劫,經常可聽見槍聲和爆炸聲,混亂、恐怖的氣氛瀰漫著金邊,近午黑衣軍駕駛著軍車,用擴音器洽銜治巷通知市民:「為避美機轟炸,應立即離開市區,三兩天後才回來」。下午,黑衣軍持槍逐家逐戶趕逐,多有拒不出走或行動迨慢的,遭到槍殺,所以「解放軍」變成名副其實的「解散兵」,潮娟的父親陳雁是六十多歲的老人,貧苦人出身,他看這些「黑衣解散兵」的架勢,已知其奸詐,因而告誡子女們不要存有幻想,他們是不可能回金邊了,他命令家中一切可以拿走的,儘量拿,尤其是食物一點也不剩下,全部裝滿了一「馬士力」牌汽車(這是她大哥的車),十八日清晨,由她大哥駕車,家人不論老少,全部步行,隨著出城的人流,開始了他們苦難的旅程。

人流緩慢的按照「黑衣兵」指定的方向移動。潮娟她們這一家是向著中華醫院及鐵橋頭市的方向走,出了鐵橋頭市,她們和成千上萬的密集人群在郊外呆了好幾天,證實回城無望!因為許多人往回走被槍殺!她們再也不敢自尋死路。商量的結果,大家決定到白倫去,理由是那邊人熟,地熟,她們就折向那個方向。一路上,她們走走停停,露宿風餐,曉行夜宿,受盡苦楚。糟糕的是到了白英渡口,那車載著全家貨物的「馬士力」汽車,被「解散兵」「施拿」去了,(按施拿柬語的原意是建議或要求,黑衣兵就是用這句話,半軟半硬的劫奪人民的東西),他們只好把東西背著走,增加不少負累。

從鐵橋頭市至白倫這短短的路程,卻走了一個多月,儘管艱苦備嘗,但僥倖全家無損,因為他們食物帶得夠;病了,自己有藥。這樣,比起別的人來,她們是幸運者了。這些顛沛流離者最先遭殃的是那些左派仁兄,他們對三天內回金邊的諾言,深信不疑,因而只帶足夠兩三天食用的東西,好幾個兩三天過去了,這些人糧盡援絕,就以「同志式」的溫和有禮的態度,向黑衣軍請求回城,回答是拳打腳踢,再要講話的,即遭槍殺,當他們知道他們早先認為是同道者的人,原來是一批禽獸不如的匪盜,已經太遲了,因而餓死路旁的不少。

平心而論,大多數金邊市民,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赤柬會出此史無前例的絕招。也不有少人,知道要多帶些東西,但由於工具的缺乏,人力不夠,終於力不從心,這些人非常悲慘,無處買東西,貨幣沒有用,隨身帶的手錶、飾物偷偷地換得一點東西(赤柬嚴禁交易),很快就吃完,他們去找野菜、野果和嫩樹煮汁吃,但爭著找的人太多,這二百多萬流徙者,好像掉進了無邊的苦海一樣,到處浸漂,在飢寒交迫和疾病死亡線上掙扎呻吟。路旁,田野,到處可見到餓死病死和被「黑衣」打死的屍體,赤柬在人世間畫下了一幅哀鴻遍野,餓殍載道,慘不忍睹的圖畫。

陳潮娟一家得她父親先見之明所賜在災難的歷程上順利地渡過了第一關,第二關怎樣呢?

她們到了白倫,發現過去這個湄公河畔的美麗富饒的小市鎮,已變成一片廢墟,到處殘垣頹壁,滿目瘡痍,令人沭目驚心。到這裡,他們才聽到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黑衣「解散兵」,不只「解散」掉金邊市,而且全柬所有市鎮在幾天之內,用同樣的手法「解散」了。有不少市鎮,像白倫這樣被燒燬搗毀。擠到白倫來的難民不少,一種走投無路的惆悵、徬徨、焦慮的氣氛,籠罩了她們全家。

幸好她父親為人和善,人緣還好,在柬人老鄉的幫助下,他們終於在白倫附近的鄉下,找到了落腳處,全家總動員,蓋搭了一間簡陋的茅屋,黑衣管上來了,把她們編入生產單位,開始耕作,種植。同時也開始分發糧食,每人每天白米二百克,大小一起,拉長補短,飯粥相間,勉強可吃飽,菜餚很差,所幸她們從金邊帶來的東西還剩一些,可變換來吃。她們也知道赤柬的厲害,所以小心翼翼,從不敢觸犯任何條規,勞動方面按時出工,不敢怠慢,從不敢在公共場合說一句中國話(按赤柬禁止華人說中國話)。這樣,雖然缺衣少食,工作勞苦,精神壓力大,但還是欣幸有一個落腳地。她們想,先穩住現在,寄希望於將來。

然而,等著她們的「將來」是怎樣的呢?

她們在白倫住了半年後,一九七六年一月,有一天黑衣幹部召集村民大會,宣讀上級「翁家」(棉語組織的意思,指棉共)的決定,說是馬德望、菩薩一帶,有大片大片的稻穀熟透了無人收割,要從這個村和別的地方抽調一些人去收割,割後可以把穀子帶回村,妙哉!人們期待已久的希望,果然要實現了,很多人興高采烈,對這決定深信不疑,理由是:一、柬共「解放」金邊及全國城市這一招,是在全人類面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造成了成百萬人死亡,罪孽不可謂不深,後果不可謂不壞,民憤極大,也許他們悔罪,說輕些也許他們知錯要改,據說「批評與自我批評是共產黨人有別於別人的銳利武器」,也許他們是從內部自我批評了吧!總之,他們再也不至於欺騙人民壓迫人們了吧,從收買人心出發,他們對人們的束縛總應該放寬些吧!而且,馬菩一帶,素有柬埔寨穀倉之稱,人們羨慕已久,此去應可避兇趨吉。唯一堅持懷疑態度的,是陳雁老人,理由是,如果是收割,為什麼全家大小一起去?但也無奈何;因為到了這裡「翁家」已對人民操生殺予奪大權,一切衣、食、住、行,工作,直到婚姻,語言……等等,全部人類所應有的基本權利,通通集中在「翁家」手上,你不想去也得去,稍有反對意見表露,立即被殺掉了,這是不好玩的,況且,長期在白倫住下去,也不是好景,因此他們跟大家一起去了。

潮娟一家和八百名其他村民,被黑衣用船載到磅針渡口,然後上岸,改乘大車到菩薩市在空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就改乘牛車,長途跋涉,走了近六十公里,至晚到達一個很荒僻的村落,叫「奔佔」,這是連最詳細的軍用地圖也無法找到的地方,到處荆棘草莽,茅屋稀疏寥落。護送的黑衣兵才告訴他們說:「到目的地了。」大家不禁駭然,才恍然大悟,又是受騙了。他們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很有禮地說:「不是說來割稻嗎?去那裡割?」黑衣聳聳肩說:「不知道,這是「翁家」的決定。」趕著牛車往回走了,九百名「收割者」被丟在這荒村。白天烈日暴晒,夜來冷風緊吹,也是露宿餐風。他們內心的憤恨不平,是不用說了。

然而赤柬的把戲還在後頭。當地的黑衣幹部接收了這些移民,把他們分組分隊,先建個馬虎的草屋,然後立刻開荒,一點喘息的機會也沒有。開頭的三個月,為了使人們保持體力開荒,飯倒還是給自由吃飽,菜餚就很糟了,經常是吃野菜或又粗又黑的大粒鹽。三個月後,米糧逐日減少,一些年青力壯的抽調到遠地開荒,吃得較多些,留在村裡勞動的,先是十多個人一餐合吃一罐米,(註:荷蘭出產的煉奶罐,一罐可容二百五十克米),再下去,廿人一罐,卅人一罐,最嚴重時是整個食堂百多二百人一半罐米,又沒有其它任何雜糧,這簡直是喝白水度日,勞動方面,一天工作十多小時,日夜干,加之這個村瘴氣極重,瘧疾肆虐,勞累,飢餓,易得病,病了沒有藥醫,大量死亡的情形出現了,許多人先是滿身浮腫,繼而步履艱難,繼而奄奄一息,繼而……赤柬就是這樣用勞役,飢餓,疾病三把無形的大刀,迅速地砍殺這個村的六千多名來自各地的移民,至七七年為止這個村的村民被殺害了百分之七十,剩下不到二千人。

陳潮娟的一家,在這樣的砍殺下,死去了整二十人,先是七六年七月,她的小男孩病死,九月,她的父親陳雁死,十天後,她的丈夫金海死,又十天後,她的小弟弟死,接下去是她的母親,小妹……兩位哥哥全家大小……。

對於這些死難親人的屍體,潮娟儘量爭取自己埋,因為那個村出現了偷挖人家的屍體的心、肝等內臟,據說是飢民挖去吃,這是有可能的。自己埋,可以埋深些,避免多死一次,也算是盡了親人的責任。在埋這些親人的過程中,最令她哀痛的是埋她的男孩及父親的時候,那是剛開始,她又不敢哭,因為赤柬有一條奇怪的不成文的法律——柬共從沒有成文的法律,真的「無法」,因為它「無天」——凡親人死亡,不准哭,他們的幹部在各地的會議上公開宣佈,「幹革命,就得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有的。我們的戰士,為了國家的獨立,人民的解放而拋頭顱,洒熱血,壯烈犧牲,我們都不哭,為什麼你們死了一兩個親人就哭?」這種強詞奪理的事,他們卻說得冠冕堂皇,因此,哭,就是不滿,哭就是埋怨,哭就是反抗,哭就有罪。因此,當她拿著鋤頭,她的弟弟妹妹抬著用破蓆包裹著的親人屍體,走向荒林時,她要抑制失去親人的悲哀,也擔心自己的命運,誰也不能預料,死神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降臨她們身上,不知道在那一天早晨,發一陣燒,或者眼前一黑,往前一仆,與世長辭,是父子,夫妻最直接而親密的關係的人,也無法相救,無可奈何眼看他們一個個死去,民主柬埔寨可說是當今世界上人命最低賤的國度,沒有誰有可能告訴她們活路在那裡,她們好像掉入黑洞洞的無底深坑一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悲哀、惶恐、絕望的情緒,噬咀著她們的心。她們變得有些麻木,每次埋藏好親人的屍體後,潮娟和她的弟妹,告別那一坯黃土,無語無淚拖著疲累不堪的步伐,默默無言地走回家,又得參加勞動了。

然而更駭人聽聞的一件事,在這個村出現了。七七年這個村,死亡的人太多了,「黑衣」又從柴楨省接近越南邊境的地帶移來一批人。這些人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們都用藍白相間的小方格水布,因為住近越南,被疑通敵,於是整批被押去殺掉,他們大多數是柬人,也有不少是華人,殺後黑衣的幹部拿新鮮的人膽汁來混酒喝,潮娟被分配縫衣,衣車在辦公廳附近,她親眼看見這些魔鬼們用刀尖挑破人膽後,清綠色的膽汁混進白酒裡,他們神泰自若地喝著。她不寒而慄。血債啊!血債!數不清的罪孽,寫不完的血債,柬共傾盡湄公河之水也洗不清這些血債。

潮娟每次收工回家,入夜常翻復難寐。她意識到,她是活在魔窟中,她的命是在魔鬼的掌中。

她開始懂得什麼叫做非人生活。這不是人生活的地方,這是地獄,人們在這裡受折磨,這是一個屠場,赤柬用種種無形的殺人武器,屠殺著人民,這是一個墳墓,它與世隔絕,倖存的只能活動於劃地為牢的田間,實際上成為共黨奴役的一堆走肉。眼下,潮娟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怎樣使自己活下來,「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因此,她拚命工作,衣服儘量縫得合魔鬼們的意,然後用乞求或偷的方法,拿到魔鬼們的一些殘羹,她的弟弟宏烘,修理單車的技術高明,他也是用同樣的方法才能活下來,他們兩姐弟從找來的食物中,還可以分一些給她的另一個妹妹吃,這樣三個人才免於難。

一九七九年六月初,越共打近她們村,黑衣脅迫村民搬入山林,不撤的以通敵論罪。許多人知道去一定死,多數在半途逃跑,潮娟三姐弟隨著逃走的人走入越共基地,途中弟弟不幸失散,那時越共初到,要收買人心,人民自由走動,允許他們回原居地,潮娟便回白倫去了,弟弟宏烘逃入泰國已到外國去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柬越共雖是敵對的,但統治手法大同小異。只是越共更狡猾,他們取消集體食堂,夜晚不做工,他們發救濟糧,很少用飢餓來殺人,他們允許人們做小生意,但等人們安定一段時間後,又強迫用大卡車把人們迫運到別處,搶劫全部財物,沒有食物要餓死,找到食物,越共要搶,怎麼活下去呢?潮娟只好隨著逃難的浪潮逃到泰國來了。

中國古時的騷人墨客喜歡用弱絮來形容女子。是的,潮娟是一個普通婦女,在赤柬革命狂飄的掃蕩下,這弱絮不幸落入苦海浸漂了幾年,今天,她家破人亡,孓然一身地隨著逃亡的人潮漂到考依蘭來了,她的妹妹仍在虎穴裡,她的弟弟宏烘不知在天涯海角的何處?這三名余生者有團聚的一天嗎?潮娟今後的生路在那裡呢?她期待著什麼?有誰能理解和同情她內心的苦楚?有誰願向她伸出救援之手?這弱絮今後將漂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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