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6潘柏頓小姐

在我八歲時,全家搬回了美國,住在維吉尼亞州的北邊,華盛頓城外。父母為我找了鋼琴老師,她看起來就像是漫畫裡的老姑婆那般模樣,在她自己的家中教鋼琴。這位潘柏頓(Pemberton)小姐有點年齡了,是頗有教養的南方人。她與母親一起住在跟大馬路有段距離的破舊公寓,環境荒涼,不過今日那裡已經是市郊的住宅區了。
起初去上鋼琴課,將法文轉換回英文是我遇到最大的難題,等於是用另一種語言再學一遍所有的音樂樂譜字詞。她對我很有耐心,不過似乎她把我將那特別的怪腔怪調轉譯回英文的過程看作一場遊戲。逐漸地,「tonalité de mi majeur」就變成了「key of E major」(E大調),「dièze」轉變為「sharp」(升記號),「accord」就是「chord」(和弦)等等。
我們向鄰居買了一架實惠的「金柏」(Kimball)二手直立鋼琴,好讓我在家裡也能夠練習,這可是潘柏頓小姐最重視的一環。哈農的《鋼琴名家六十首練習曲》教本簡直就是她的聖經。這本黃色封面的教本,是十九世紀法國人哈農(C. L. Hanon)彙編整理的,它總是在鋼琴譜架上挑剔地睥睨著我。每次當我對著節拍器彈完半個小時,準備要離開那灰濛濛的大房子時,她總是對我說「哈農不會讓你失望的」,似乎辜負了它與對它感到失望是我對音樂最感到恐懼的事。因此,我一次得練習「半音階」、「三連音琶音」、「三度音圓滑奏」以及其他無聊至極的東西好幾個小時。我想她對於學生迫切要求的危機感,是來自於每年一度的演奏發表會,我以前從不知道那是一個必經的重大儀式,後來對它真是厭惡到了極點。
潘柏頓小姐舉辦的演奏發表會總是在五月的某個星期四傍晚。在還沒有正式宣布日期的好幾個月以前,她就會逐一與我們討論在演奏會上該彈什麼曲子。一旦排定了曲子與接下來的練習,那重要性絕不輸於我們決定要上哪所大學,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進行某種異教儀式,初學者必須通過嚴酷的試煉才能被認為是夠格的。演奏的排序是非常嚴密的階級組織,初學者先上場,壓軸則留給那些高段數的學生,他們會為家長秀出蕭邦的敘事曲或是莫札特的奏鳴曲。在這兩組極端人馬之間,是我們這群平庸之輩,彈奏一些比較不那麼困難的曲子。還記得當時我直接又天真地問了潘柏頓小姐,為什麼我得彈那早就為她練得滾瓜爛熟,而且已經非常厭煩的貝多芬練習曲。
「音樂如果不與他人分享就不是音樂了,」她告訴我,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回答,還是讓我不太滿意。那種強迫性的歇斯底里症籠罩著每個學生,為了演奏會那個晚上,她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接上了高壓電,這對某一、兩位嘗試體驗公開演奏的學生而言的確很管用,不過對於我們其他並不想成為專業級音樂家的學生而言,代價未免也太高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就只為了自己的樂趣而彈琴?當然啦,部分原因是家長想知道他們花的錢值不值得,並且將自己對音樂的期待與渴望一股腦地投射在孩子身上。音樂的確是值得分享的美好事物,不論是透過音樂會、與朋友在一起,或者私底下跟自己心愛的人分享。不過,如果一個人只想獨自彈奏,打從心裡只想認識音樂及那些作曲家便能得到全然的愉悅,似乎是被看作大不敬的輕率想法。
潘柏頓小姐所住的破爛公寓在一年一度的演奏會當晚,會迴光反照似地亮麗起來。收起陳舊的地毯,露出底下發亮的硬木地板,那一層厚厚的蠟味薰得整間屋子都是,長長的窗戶晶瑩剔透,好似沒有經過冬天就直接敞開懷抱已經回暖的維吉尼亞黃昏,而屋子周圍林子裡的蟋蟀聲沙沙作響。屋子裡的每一張椅子、沙發、凳子,以及廚房內的高腳椅全都排列出來,像是教堂裡一排排的席位一樣,而祭壇上放的是一架充滿美國榮耀的「美森與韓林」(Mason & Hamlin)平台鋼琴。深色的木質表面擦得雪亮,像堅硬晶亮的黃寶石一樣閃耀著,小木棍架起斜斜的頂蓋,內部也反射著光芒。屋裡的每一處角落都擺著盤子,盤子上面是一排排以精緻飾布襯著的甜點、蛋糕,與灑著糖霜的果凍,那和小女孩身上穿的粉色系波紋綢洋裝還真是相配。
我第一次參加這個試煉大會時九歲大,直到我走進那偌大的起居廳前,都還不曾懷疑過裡面藏了什麼玄機。我穿了件運動上衣,頭髮上了油而光溜地服貼著。我當時強烈地感受到同伴們內心那種不自在的恐懼:僵硬的腿走上前去,鋼琴聲突然間震天價響,底下鴉雀無聲,完事後稀稀落落的鼓掌喝采,然後下一個學生上場。「惶恐」這個字眼真是不足以形容那種心情。
「現在,賽德.卡哈特要為我們演奏一首貝多芬早期的曲子」,我聽到潘柏頓小姐在說話,只能恍恍惚惚地把那個名字跟自己連結在一起。我的腳不太確定地站了起來,經過那窄窄的走道,從家長、學生,以及他們的兄弟姊妹間穿梭而去,最後坐上了琴椅。一陣奇異的暈眩襲來,我是要在鍵盤上亂敲一通吧,然後期待那會是一首高難度的曲子。不過,我自己真正要彈的那一首,怎麼變成了像是外星來的,像是從沒見過的月球另一面。怎麼彈來著?我問我自己。到底,開頭是怎麼彈的呢?我的臉呆滯住,微張的嘴看起來像是很熱切的樣子,我的手指縮進拳頭裡去,就好像它們還能夠伸縮自如似的。我呆在那裡好一會,潘柏頓小姐從她的位子走到我身邊來,藉口說要為我調整琴椅的高度,她的身軀擋住了身後的聽眾,彎下腰來在我耳邊悉悉嗦嗦地咕噥「從C小調和弦開始」。我完全不明白,兩眼發直地看著她,她把她的右手放在鍵盤上輕輕彈了個和弦,好似在檢查鋼琴的音準對不對。我聽到音調的那一瞬間,加在我身上的那道符咒立刻破解了。我會彈這首啊!我的眼睛一亮,她的手結實地拍了拍我的背。她轉身走回去,我開始猛攻那些琴鍵,把它們當成敵人似的,整首曲子毫無差錯地從頭到尾彈完。沒錯,我從頭到尾一個音不差地彈完,不過卻是以兩倍的速度進行,管不著什麼分節樂句的,更別說是在演奏了。表演完畢時,我覺得自己就像馬戲團裡的動物剛耍完很困難卻極為可笑的把戲,對於這個真是了不得的奇怪儀式,我同時感受到了失望與驚訝。
後來我又參加了兩次潘柏頓小姐辦的演奏發表會,每次的過程都像是憋著一口氣潛入水中直到游抵對岸,也就是彈完曲子為止。哈農練習曲,確實可以這麼說,終究沒讓我失望:讓我的手指敏捷、彈奏記憶能力佳,不過再也沒有帶回那種我對音樂的感受。不過為了往後能夠繼續學習為自己彈鋼琴,這個考驗我還是得要忍受。
對我而言,這種演奏發表會是種表面做作的大騙局,那讓人以為每個彈鋼琴的孩子將來都要成為霍洛維茲再世。其實,只有很少數的彈奏者會成為頂尖的鋼琴家,並且以彈鋼琴為業,但是那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人相信每個小孩也許都有罕見又特殊的能力。正因為如此,長久以來便發展出了那種折磨著千百個孩子的嚴酷考驗系統,要他們在公眾面前彈奏,然後看看是否擁有特殊的表演天分。
顯然,我沒有那種天分。不過這份自覺並沒有減少我對學習的渴望,我總是陶醉於為我自己彈奏鋼琴。從小時候學琴開始,我就默默堅持、抗拒著在人前表演這回事,這個態度被別人接受的同時,我也從而明白自己原來對這個堅持是如此認真。父母從不強迫我,家裡的五個孩子也各有自己解決壓力的法門。我想,在別人面前表演這件事已經被當作學習過程的一部分了,而且沒有人想過其他接近音樂的方法。潘柏頓小姐的學生之中,似乎只有一、兩個熱愛在眾人面前表演,他們都是最頂尖的,並且可能專心朝向音樂之路發展。對其他我們這種學生而言,演奏會就像個奇特的混合物:一半是考試,一半是嘉年華,隨著它而來的是讓人毛骨悚然的訓練,而那個恐怖的夜晚總是來得慢去得快。我有時候還會夢到那個晚上,我總是想不起來自己的曲子該要怎麼彈,而潘柏頓小姐卻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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