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前言


我從年輕時候開始,就為了巡訪建築與都市,走遍世界各地。旅行途中,我每每訝異於不同地區人們生活的各種多樣面貌,並且深深為這些透過建築描繪出的人們的夢想所感動。也或許就是因為看到這些夢想,我才會選擇走上建築家這條路。


在這本書裡,我列舉了過去曾邂逅過的建築、都市,從個人的角度,敘述在它們身上被寄予著何種夢想,又與現代人的生活有什麼樣的關聯。希望能藉此讓更多人知道,建築世界是多麼地豐饒與深邃。


我舉出的許多例子中,包括了近代、二十世紀建築及都市中的各種嘗試挑戰。這些挑戰,刻畫出二十世紀技術及社會進步的輝煌成就,也可以說是時代描繪出的夢想的系譜。其中寄託了人們期待社會可以更豐富美好的希望,那些希望至今仍在我們心底迴響。但另一方面,這些挑戰也的確遺留下不少都市問題、環境破壞等負面的遺產,需要克服解決。這些成果與課題我們必須同時承接,並且橫跨到下一個世代。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象徵紐約的建築之一、世界貿易中心瞬間崩塌。我在本書第四章中,也提到了實現人們二十世紀夢想的現代都市紐約突然遭逢恐怖攻擊的這場悲劇。這樁恐怖攻擊事件奪去了許多人的寶貴生命,也同時奪走了對都市而言最重要的記憶;此外,這個行為也否定了形塑二十世紀世界的價值觀。事件引發的根源肇因於不同文化的對立;換句話說,這是以標榜全球化的美國為金字塔頂的資本主義社會價值觀,與抗拒全球化、並堅守自我的伊斯蘭世界的價值觀,相互衝突牴觸的結果。我們也能從這個事件看到,被逼進絕境的人們是如何奮力反擊。


現在許多建築家們都在談論該如何面對遭受原爆攻擊的地點,並對此提出各種建議。但是,現在最應該做的,難道不應該是悼念毫無理由就被奪走性命的人們,並反省如何走向未來嗎?雜居在地球這個空間有限的地方,我們是不是該好好思考應如何共同生活,並學著認同彼此,一同經營一個共同體呢?生活在當下的我們背上肩負的責任實在重大。


住宅,建築的原點


我認為建築的原點正是住宅。住宅起源於人類最根本的欲望,忠實地呈現出長久居住在當地的人們的生活與氣候風土。探訪世界各地的本土性住宅時,有時也會遇到出人意表的展演性建築,讓我重新體驗到人類生活的複雜多樣。以現代價值觀來看,地方性住宅看起來或許是前現代又非理性。但是,我卻從那裡感受到人們蓬勃的生氣、強烈渴望定居的力量,以及活在現代的我們的居住環境中所沒有的質樸內涵。


反過來說,現代的住宅幾乎都是以合理性、機能性為第一要務的邏輯下,被建造完成的。歸功於技術的進步、社會制度的發達,現代住宅的便利與舒適,是前近代住宅所無法比擬的。然而,也因為大家都想追求相同的舒適,結果卻造成全世界無區域差異、均一化的居住環境。


然而,便利就真的等同於豐富多元嗎?起源於近代的現代建築,其原所描繪的夢想,難道真的是像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那樣,既缺乏個性、只是為了滿足經濟效益而生產的商品化住宅嗎?其實我並不這樣認為。住宅應該是人們靈魂的依靠,絕不會滿足於作為一種商品,而且本世紀誕生的幾個著名的現代住宅建築,絕對不是照本宣科、毫無批判性地被建造完成,而是肩負起未來夢想的創造者,在歷經了天人交戰後所創造出來的結晶。


自我開始從事建築以來,「住」這個主題,一直是我所思考的重心,今後我仍將堅持這個方向不會改變。可以說,住宅正是我建築的原點。(待續)
與聚落住宅的邂逅


旅行可以形塑人。對於學習建築而言也是一樣,建築時必須實際造訪當地、以自己的五官體驗空間,才可能有真正的領會,所以我覺得建築師必須邁開腳步。現代建築巨匠勒‧科比意(Le Corbusier)*1,也是在他二十四歲的時候,展開長達半年的旅行,看他晚年發表的旅行日記《東方遊記》(Le Voyage d'Orient),就可以知道他從旅行裡獲益良多。


在我二十幾歲決定走建築這條路時,對當時包括我在內的日本人來說,建築就等同於西洋建築,是誕生自西歐建築文化這塊土壤的現代建築。西洋建築史大多從希臘時代開始記載,所以當我決定要親眼看看西洋建築,而決定前往歐洲的時候,首先浮出腦海的,是位於希臘雅典衛城的山丘、稱作西洋建築原點的「帕提農神廟」。


當爬上著名的衛城山丘,站在建於山頂的基座上,看著儼然並列的列柱群時,心中油然而生的感動至今仍令我難以忘懷。湛藍的天空下,與深藍大海形成強烈對比的白色大理石、造型物,一個個從整體到細部皆貫徹著對稱之美。在那裡,我感受到從古至今存在於西洋建築根柢的秩序,以最純粹的形態呈現出來。


帕提農神廟所代表的樣式造型之美絕非渾然天成,而是經由人的理性、堅強的意志力所累積而成。但是在希臘的旅行中,和帕提農神廟同樣吸引我、甚至對我來說更為誘人的,是同樣位於愛琴海,架構卻截然不同於帕提農所具有的清晰比例、聖托里尼島及米諾斯島的地方(Vernacular)聚落。在那裡,家家戶戶與島的陡坡疊合,如同層層鋪就在陡坡上,並且所有的房舍皆塗抹著石灰漿。上下左右自由堆疊而成的家家戶戶之間,穿梭著彎彎曲曲的通道,就像設計複雜的迷宮一般。我走在城鎮的道路上,沿途觀賞不停變化的風景,一點也不感到厭倦。


所謂住宅,乃是生活與土地密切相關的人們,使用當地現有的材料,以順應自己的生活方式親手打造而成。住宅保有當地共同體既有的形式,世界各地具有地方特色的住宅,實在是展現著豐富多樣的面貌。


位於義大利南部普利亞省(Puglia)稱作土盧里(Trulli,無樑無柱的圓錐尖頂石屋)的民房,和米諾斯島同樣都是石灰岩質地的風土,自古以來就深受希臘文化影響,所以同樣使用石灰漿將房屋牆壁塗成白色。然而很有趣地是,土盧里的屋頂是像在頭頂上戴帽子一樣的疊砌式構造。名為阿爾貝羅貝洛(Alberobello)的城鎮(也稱麗樹鎮),就以保存了許多土盧里建築而聞名。在那裡,同樣形狀的土盧里屋以各種排列組合集中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相當不可思議的住家風景。其他像是泰國曼谷河川旁建造的水上人家;印尼漂流而居的水上人家;非洲西部尼歐佛因村的紅土屋;以游牧維生的蒙古人居住的移動式住宅蒙古包;美國普布羅印第安人(Pueblo Indian)用泥土磚建造的集合式住宅;摩洛哥泥土與石頭建造的房屋等等,例子多得不勝枚舉。環遊世界,每當邂逅了顛覆我對住宅概念的房屋時,都讓我一再感受到「光是生長的地方不同,生活中的景物就會如此殊異」的這種單純驚喜。人們透過住宅,以最直截了當的方式表明「定居」的意願,人們經年累月的奮鬥與努力化為實際的形式,令我深深感動。


廣場,集合眾人的場域


住在都市最大的意義,莫過於人們群集在一起生活。都市中,人們展開各式各樣社會活動的場域──正是「廣場」。


西歐各大都市中,特別是義大利的街道上有許多充滿魅力的廣場。其擔負著政治、宗教、商業、節日等共同體必要之社會機能,在義大利已是市民生活不可或缺的場域。然而日本的都市中,卻沒有如此作為「公共」空間的廣場。


話雖如此,也並不是說日本沒有讓人們聚集的地方,雖沒有像西歐的廣場,還是有小巷、神社境內、橋邊等戶外空間。但是,過去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這些聚集場所,卻因都市化發展而正在快速萎縮。


如果要在日本的都市中尋求公共空間,比起一些公共設施,還不如商業設施的樓梯間、通道及商店街等更有「廣場」的味道。另外,考慮到自古以來依山傍水的日本風土,其實都市的親水空間也是相當具有作為廣場的潛力。


隨著社會朝高度資訊化發展,人們越來越孤立的情形成為現代相當大的社會問題,而我們現在需要的,正是人們可以聚集在一起,透過實際接觸體認共同體意識的地方──廣場。(待續)
都市廳堂,廣場與公共精神


身處環城大道(Wiener Ringstraße)建成的十九世紀後葉的維也納、寫下《廣場造形》一書的卡米羅‧西特(Camillo Sitte),批判當時都市重整下建造而成的幾何學大道及廣場,不斷向世人訴說扇形(貝殼)廣場所代表的中世紀廣場有多美、多豐富。


的確,相對於文藝復興時期以後的廣場設計重視象徵權威的幾何學形式的秩序,中世紀廣場雖然是因應市民生活的需求而產生,不過造型方式卻是基於經驗層面、身體方面的感性,為了讓人們得到樸實的感動,在造型上最顯著的特性,就是更有意識地處理包圍廣場周邊的牆壁的存在。當然,文藝復興的廣場也都是以密閉空間來達到完整性,不過由於中世紀的廣場形狀大多不規則,因此更讓人覺得是刻意強調。


包圍廣場的意識形態正是西歐廣場的本質,這也是為什麼日本都市以西歐眼光來說,並沒有所謂的廣場存在。因為對西歐人來說,廣場就像是戶外的客廳,為了打造一個舒適的客廳,必須更加意識到那是一個空間,而且要設定簡單明瞭的範圍,因此四周必須以連續的牆面區隔出空間來。


這樣的意識形態,與文藝復興後分別思考建築內部與外部,也就是將建築物立面當作街道及廣場牆壁的想法是相通的。
另一方面,在思考日本廣場時,的確日本並未建造西歐定義的廣場。但是,原本日本的情況就不同於歐洲市民社會的成立及狀況,自然不需要作為都市核心、象徵性存在的廣場。


不過,儘管現代日本都市因為在過度擁擠的生活環境中開始渴望寬敞的空間,但仍舊是朝高密度化前進,而且街角的一隅、小巷旁的空地、井邊、神社境內等過去日式的集會場所,已經在逐漸消失當中。


我們應該向西歐廣場學習的地方,並不在於他們的造型手法,而是對廣場的需求、充分利用廣場的市民公共精神。能夠帶給都市群聚而居之豐富樣貌的廣場,首先必須要能確立個人主體,再來需要身為共同體一員的公共意識。人們不改變心態的話,就沒有辦法創造出豐富多樣的廣場,而且就算真能創造出來,恐怕也無法在社會上永續經營。


都市的魅力


所謂都市,並非皆照著都市規畫者的理念及計畫建造而成。都市是不斷變化與成長的生物。當然人們會聚集在那裡,會為了生存而想盡辦法控制都市的成長,必定存在著操縱的計畫概念。但是,都市最為強韌的生命力與複雜多樣的氛圍,卻不是出自統治者也不是規畫者之手,而是來自居民本身親手的培育。而且越是無法用理論性、合理性收編的部分,才能孕育出都市獨有的文化。也就是說,源自人們日常生活長期培育出來的文化,正因為具有獨一無二的個性,自然將人們吸引到都市來。


另一方面,說到日本的都市,自現代以來就經常以西歐都市的形式作為目標,結果導致我們眼前只有依附著經濟理論、毫無秩序蔓延開來的都市形態。面對如此過於散亂無秩序的現狀,雖然也有人正面評價,認為充滿巧合與符合都市性,但我卻無法苟同。


當然,都市是由各式各樣的要素複雜地纏繞在一起,並沒有一個應該要如何經營的正確解答。但是,如果要讓都市成為一個舒適又充滿魅力、讓人們可以找到夢想的地方,就必須要有優秀的指導者替都市規畫良好的機能秩序,並且人們需具備公共意識建造作為共同體的都市。


都市的記憶


都市文化奠定於歷史與人們記憶的累積,有時那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常見建築物的身影,或是街道氛圍等感覺。不過,都市文化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作為人們共有的原始記憶,並且超越時代流傳下去。要培養都市文化並不是單純地把舊事物毀壞後拿新的事物代替,要懂得保存才能獲得真正的豐富性。像是要在一塊土地上建造新的建築,就應該要採取某種方式來對應這塊土地原本的多元價值觀所累積的「場域記憶」。因為新與舊之間的對話,能讓場域活性化並帶給都市空間深度。


的確,若要保留舊事物並能夠在現代重生,絕對比新的建設要來得耗時費工。特別是重建的對象是整條街道這種大範圍時,必定會將社會捲入其中,實行起來更為困難。但是,人是憑藉著小小的回憶而活著,而且富足的生活除了物質環境以外,同時也需要在精神環境上得到滿足。在這個迎向新世紀就必須在觀念上有所改革的現代,為了我們的未來,不是應該開始努力留下「都市的記憶」嗎?(待續)
創造獨一無二的場域


建築決不是光靠概念就能完成,建築要能順利產出,必須要有建築與場所、歷史、社會等現代理論的「對話」。本世紀誕生於西歐的現代建築,透過以經濟理性(Economic Rationality)作為唯一理論根據的現代制度,被賦予了屹立不搖的地位,也因此使得區域、風土等不見容於現代理論的原素,毫不留情地被捨棄。但是,建築既然受到地心引力的主宰,就非得要定居在土地上,不管在哪裡,都無法與土地分離。而且一塊土地並無法單純就經濟效益評量各種價值,因為既有場域的記憶已經深深地烙印在土地上了。建築若忽略場域這個要素,不啻於放棄了藉由建築讓場域力量彰顯的機會;換句話說,等於放棄拉攏土地、形成更為多元環境的好機會。


許多著名的現代建築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回顧它們產出的過程,不光只是對形態下功夫研究,還印著不斷反覆與他者對話的足跡。不同的作品自有不同的對話,對話的過程也是充滿了如連續劇般的波折。其中就建築與場域的問題會帶給社會怎樣的衝擊這點,應該沒有其他建築像一九七三年完成的雪梨歌劇院那樣,自規畫階段就引起廣大的注意與重視。雪梨歌劇院現在不僅是雪梨的代表、也是澳洲整體的象徵。這棟建築長達十幾年的規畫與建設的過程,如實地呈現出建築是如何與場域性緊密相連,並對社會發揮影響。


在國際風格席捲全球、建築被迫從大地抽離的時代,烏戎藉著雪梨歌劇院試圖建造的建築,需具有「非那塊土地莫屬的場域」;他藉著雪梨歌劇院,超越了建築作為裝載人們活動之容器的侷限,向我們證明建築也可以具有改變城市形象的可能。就是因為是在雪梨、是在雪梨港這個特別的地方,才能誕生出美麗的雪梨歌劇院,並且吸引了許多人朝完成這個目標竭盡心力。


現在的社會朝高度資訊化邁進,以空間來衡量距離不再具有意義,喪失區域性亦即全球朝均質挺進的風潮,有越來越擴大的趨勢。但是人既然活在真實的世界中,場域就是人類摸索自我存在的地方,建築再怎麼說都是特定場域既有的存在。要以什麼為主題來創造建築,我想每個設計者都應該有自己的想法。不過就我來說,區域特性就像一條線索、同時也是需要對抗的對手,希望自己今後能繼續致力於建造特定場域特有的建築。這就是我的想法。


與歷史、風土對話


自踏入建築這條道路的一九六○年以來,我就以大阪為主要的活動據點,幾乎所有的工作都在關西近郊完成。其中,特別讓我重新思考自己所在的區域性、歷史性的作品,是興建於一九九四年的近飛鳥博物館。如同日本古事記裡所記載的,近飛鳥這個地方相對於奈良的飛鳥,因靠近古代難波宮而得名,一九七八年時因為藤井寺挖掘出大修羅的這個契機,因而發起了興建傳達古墳時代樣貌的博物館的計畫。建地周邊約有三百座古墓,附近有著名的仁德天皇陵寢,這個地區本身就可說是刻畫著歷史的博物館。身為一個建築家,面對這個博物館建設計畫時,浮現在我腦海中的,不是單純擺設東西的置物櫃,而是要與周邊融為一體、以大環境為對象的建築。我想打造出讓人真正感受到豐富歷史的場域。當時腦中靈光一現的點子,就是在山谷的建地上興建把劇場般的階梯廣場作為屋頂的「現代古墓」,將展示間、博物館等機能收納於其中。


爬上階梯狀的廣場,可以望見一旁的古墳與周邊延伸出的自然景觀,早春時分的梅樹林、初夏的新綠、秋天的楓葉為景物平添色彩。蕩漾著豐沛水流的池子在眼前展開,四季的轉換全照映在水面上。在這裡,建築是促進人與歷史、刻畫著歷史場域之間對話的裝置,形成蓄積各種價值的環境的一部分。


在籌備近飛鳥博物館計畫時所進行調查中,讓我重新認識到大和川擁有的歷史意義。過去在大阪稱為難波津的時代,大阪曾是大陸文化傳遞到大和國家的門戶,甚至到西元八世紀的聖武天皇的時代,還曾經因貴為首都而繁盛一時。而讓古代大阪與大和得以結合,扮演著傳遞遠大外來文化道路的角色,則是舊大和川。不僅是河川內側的仁德天皇陵寢等許多的古墓,其支流經過的各個山麓還孕育出飛鳥、三輪、布留、奈良等文化,可說是擔負起古代日本文化大動脈的重責。


二○○一年完工的狹山池博物館,其開始規畫的契機,也是為了傳達大和川流域中日本最古老的蓄水池、狹山池的歷史。古事記、日本書記中所記載的狹山池,在完工以來的漫長歷史中,因其灌溉用水池的功能,時時滋潤了廣大的農地,並且經由奈良時代的行基、鐮倉時代的重源、江戶時代的片桐且元等,歷代代表性的匠人之手,一再進行增建改造。一九八九年開始,因為平成的大改建,進行大工程讓狹山池擔任治水水壩的重任,不過在調查探勘的階段,從現有的堤防發現到自早期至昭和大改建前其改建截面的重疊構造。而採樣、保存這個斷層結構,並將狹山池甚至是日本土木技術史讓世人了解的計畫,就是狹山池博物館。狹山池博物館和近飛鳥博物館一樣,主要意義在於把狹山池當作展示品的環境博物館,藉由建築,突顯出區域所擁有的記憶與歷史。


仰望狹山池圍繞著堤防的櫻花樹步道;連接堤防與博物館、摺疊配置的外部階梯;往下走前方夾在人工瀑布之間、四周圍繞水庭園的資料館……。所有的設計都是為了要讓人們強烈意識到狹山池的存在,而把環境整體也列入考量實行計畫。目前建築物本身已經完成,博物館也開放參觀,不過在圍繞著狹山池的櫻花行道樹成長到能替堤防增添色彩前,這個建築工程就不算完工。因為,我想建造的是環境本身。(待續)
成長、培育


「透過建築究竟可以達到什麼?」這是我開始接觸建築以來不斷詢問自己的問題。創造事物,代表架構新的價值。我在設計建築時,思考的不僅是建造純粹達到機能的建築,更是想要創造出人們可以獲得超過他們預期之可能性的場所──人們在這個場所中成長,而且建築本身也一同成長、充滿生命力的地方。透過建築孕育出新的「什麼」,是我最想要珍惜保有的。


二十世紀是歷史上第一次讓大眾當上主角的時代,而在這個時代登場的現代建築家,理所當然也是把設計的重心放在與社會大眾直接相關的建築身上。過去只奉承部分特權階級的藝術家、建築家們,這個時候才第一次將眼光放在社會整體,開始思考社會需要什麼而提出因應方案。例如科比意,也是到了現代以後才出現這位不僅在實際作品上,思想上也帶給世界巨大影響的建築家。


現代初期的作品到今天仍不失其鋒芒,而且會如此吸引我們的理由,正是因為他們直接面對社會,起源於社會的矛盾與糾葛,訴說超越創造者個人思想、時代與社會的「夢想」。


這些建築家在面對社會時,不甘於僅是被動的角色,自己主動提案,透過建築培育社會的態度,是我們絕對不能遺忘的。


自重建出發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阪神地區發生嚴重大地震,這個地震與日後重建的過程,促使了防災、住宅、交通、地價、綠化等現代都市所背負的種種問題表面化。例如,毫無安全性防備的都市根基;因住宅重建問題促使朝高齡化發展的社會狀況浮出檯面;損失許多歷史建築等等,過去因為偏重經濟理性,以致懈怠了對生存於都市的努力,結果導致負面的遺產累積成重擔。古羅馬時代維特魯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1提倡「堅固、適用、美觀」(Firmitas, Utilitas, Venustas,日本則稱為「用、強、美」)的建築理論,意指建築、都市必須同時具有機能性、安全性與魅力。反觀現代的日本都市並沒有達到其中的任何一項,只是單純的商業空間罷了。


阪神大地震過了七年後的二○○二年,重建工作大致告一段落,街道逐漸恢復昔日模樣,人與人之間也很少有機會再提起受災地的話題。但是,若觀看現今的受災地與人們的生活,應該會留意到人們所受到的心靈創傷並未癒合,真正的重建其實從現在才要開始。這裡的「重建」不是指官方說辭,而是起始於抱持「公眾」意識的市民對自己居住地區的感情架構。缺乏「公眾」意識,正是日本只能存在著貧脊都市空間的最大主因。


對於二十幾歲時因不滿身處的生活環境──都市,而立志走上建築這條道路的我來說,震災的重建,成為我回顧初心的一個轉捩點。時常反問自己聚集而居意味著什麼、公共代表什麼、什麼是豐富多元,以及自己能做什麼──到現在,我仍舊每天思考要如何才能讓都市擁有生命力。


以心靈重建為目標


由於不希望在都市重建時,因為急於重建而忽略掉居民的居住感受,我在大地震後便於受災地發起了兵庫綠色網絡運動。這個運動的發起不是官方的彩排,我希望藉由居民們親手在受災地種下綠意,能夠對自己居住的地區懷抱情感並且感到驕傲,同時希望居民們不只是把樹木種下,更要能夠長期照顧,進而體會到培育的困難與喜悅。而這個計畫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有未來主人翁的參與。


而活動中種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樹木,每到春天會開出白色的花。這些花除了代表著對大地震中超過六千名的死者表達弔念之意,同時期待樹木隨著歲月刻上年輪,以一幅無可取代的都市風景成為人們心靈的依靠,並且藉由樹木的穿針引線,能將人們的心串連在一起。


現代因為科技進步,特別是資訊媒體的發達,使得我們的生活比以前更加便利。但是,越朝資訊化發展,人與人之間越加失去接觸的機會,進而演變成越發孤立的狀態。也難怪這個時代誕生的孩子們,對自己以外的世界不抱持任何興趣,而且養成社會生活低能兒。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要人們回想起對生命的熱情,並且提高對自己生存環境的意識。綠色網絡運動雖然與建築無關,但卻是我目前從事的工作中意義最為深遠的計畫。(待續)
庭園的世界


世界上的庭園各形各色,而日本以京都為中心,也是同樣擁有世界數一數二的庭園文化,不過若要重新思考何謂庭園,可以說庭園具體呈現出人們內心的樂園形象。精挑細選的土地、運用地形的布置手法、精確計算過的通道之妙──庭園呈現出參與其營造的人們、共同體所描繪的夢之世界。


因此,只要逐步解讀庭園的空間構造,就會了解到孕育出庭園形式的文化體質,也就是人們的生活環境。譬如,位於西班牙南部格拉納達(Granada)的阿罕布拉宮(Alhambra),從其庭園建造背景,可以看到對泉(Oasis)的憧憬,企求水之樂園的精神。殘存於西班牙各地的伊斯蘭文化遺跡中,阿罕布拉宮因其運用水表現出纖細之美的庭園而特別知名,不過其實對於起源於乾燥地帶的伊斯蘭文化來說,水正是象徵著生命的泉源。


不僅是阿罕布拉宮,各個民族、宗教都視水為神聖之物。光是追溯水的使用方式,就可以發現各地庭園文化的差異。


到了近現代,能夠如過去的形式般營造庭園的機會越來越少,庭園與公園、廣場等概念的界線變得模糊,作為「都市中的自然」的性格也逐漸強烈起來。歐美很早就開始意識到要在都市中創造自然,十九世紀中葉時,甚至建造出被譽為都市景觀先驅的紐約中央公園,留下了確實的成果。但是熱愛自然、並且以順應自然的方式建造出許多經典庭園的日本,近年來卻加速侵略自然,並且進行毀滅性的環境破壞。


在地球環境陷入極大危機的今天,為了要找回失去的自然環境,首要之務就是先改變我們本身的意識,不但不能處於被動,而且還要去思考我們可以為環境做些什麼。以這樣的觀點去觀賞庭園時,一定可以注意到裡頭蘊含著指引未來的莫大資產。


邊做邊想的華茲塔


所謂的建築,是設計者個人的展演,同時也是社會性的存在。從將自己腦海中的影像繪成設計圖、與可說是合作夥伴的施工者或委託人開始進行對話的瞬間開始,這個建築物就與成本、法規、工期,以及委託人的要求等各種條件複雜地纏繞在一起,而捲入社會的生產體制中。被合理化、管理的制度當中,很少會完全傾聽設計者個人的想法。於是,創造者的夢想、表現的自由等不符合經濟效益的元素遭到剔除後,毫無個性可言的建築就這樣在現代都市中開始林立。


看到這樣的街道,常常會希望多些自由、不受束縛地創作。當然,所謂的建築,就是在各種制約中,將自己的理念具體成形的一種行為;不過在另一方面,卻也不能否認身為展演者都有「想要創作」的這樣極為簡單的欲望。當遇到這樣的矛盾時,我的腦袋中往往都會浮起位於洛杉磯的華茲塔(Watts Towers)自由的身影。


華茲塔是距今半世紀前,由水泥工人賽門‧羅迪亞(Simon Rodia)從一九二一年到五四年之間,花費三十三年的歲月建造而成的「無用」之塔。他在每日往返於住家與工作地方的路途中,撿拾路上的廢棄物,例如鐵、鐵絲網、石頭、磚瓦或小玻璃碎片等作為建材,從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開始一點一滴地展開建設工程,不斷增加變化下同時持續建造這座塔。據說他一開始就沒有什麼特定的計畫,自己也不知道最後會做出什麼樣的東西出來,可以說這個塔是邊做邊想的建築物。


華茲塔沒有任何機能,當然也沒有得到建築許可。一般在興建建築時都有它的預算、時間限制,以及具有被期待的機能,而且最重要的是會有建造目的,但是這個建築卻沒有符合任何一項條件。華茲塔,作為人類社會中的一個建築物而言,實在是在一個在很奇特的狀況下完成的作品。


在華茲塔幾乎快完成的一九五四年,羅迪亞突然中斷作業銷聲匿跡。之後人們在舊金山的鄉村發現羅迪亞,詢問他為什麼要建造華茲塔那樣的建築,但他就是絕口不提。我在想,對羅迪亞來說,其實建造這棟建築物就是生活的同義詞,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存在的證明。對於羅迪亞而言,具有意義的是建造塔的過程本身,為了要逃避這個行為終止後的虛無感、為了尋求下一個創造的對象,才讓他踏上旅程也不一定。


想想現代社會的發展,都是藉著打散、捨棄個人的心聲及個性,以保持整體性而成立的。高度管理下的社會中,如果要建造貫徹個人理念的建築,絕對需要極大的勇氣與耗費相當多的力氣。就算在羅迪亞的年代沒有現代這樣的束縛,他的做法依舊是與當時的社會格格不入。也因此羅迪亞才一邊從事一般工作賺取資金,同時憑著一個人的力量建造起這座塔。


不假他人之手、憑著羅迪亞一人的力量建造完成的華茲塔,每個部分各自強烈地顯示自我主張,同時又掙扎著要維持作為一種表現的整體性。羅迪亞自華茲塔獲得的自由、存在於當中壓倒性「創作」的意志,似乎是在對被制約壓抑得無法動彈的現代社會,訴說著創作是可以有多麼地自由。(2009/04/06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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