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サンドイッチと赤い星
三明治與紅星

我一早就躺在床上看書,翻看幾頁後,好幾本書調皮地在腦中盤旋,手上這本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心裡。這種日子一直關在家裡,心情只會越發鬱悶,遂起身決定去趟淺草。其實自己也明白如此沒勁的日子,根本沒動力央請不認識的人讓我拍照。
我在玄關繫鞋帶時,妻子叮囑我順便買一瓶「蹴飛屋」的馬油回來,這店名一看就知道有賣馬油(日文的「蹴飛ばし屋」,就是馬肉店的意思,取自馬腳後踢的意思)。一直以來,陽台上栽植的蘆薈和馬油都是妻子用來治療燙傷、肌膚乾燥的愛用品。
我站在通往車站驗票口的長長手扶梯時,一對中年情侶手牽手地站在前幾層台階。個頭嬌小的女子梳著髮辮,髮長及腰,這一頭長髮究竟留了多久?明明是中年人,看起來卻像少男少女。八成是來觀賞前往車站途中那幾棵盛開的櫻花樹吧。
下了手扶梯之後,女子手指著什麼,對男人說話,只見男子發出和壯碩體格不太相稱的高亢笑聲,獨特笑聲讓人明白他們是瘖啞人士。
我在月台的小賣店買了喉糖後,搭上停靠的電車,瞧見方才那對情侶站在另一側車門附近,身穿草綠色情侶裝,手牽手的他們像擺飾般站著。從他們散發的質樸氛圍,不難想像彼此總算找到攜手共創幸福的人生伴侶。
鬱悶心情被兩人的舒心感療癒,坐在我身旁的男人迅速將攤開的報紙翻面,紙張發出咔沙咔沙聲。我突然想起久違的大谷先生那張戴著黑粗框眼鏡,笑瞇了眼的面容。
昭和四十四年春天。個性優柔寡斷,甫從大學畢業的我搭上當時盛行的嬉皮風潮,完全沒打算找份穩定工作。純粹為了賺取生活費,從二月開始在製藥公司的倉庫打工,工作內容十分單純,就是用紙箱捆包盤商訂購的藥品。
紙箱促使手掌的油脂流失,所以工作半個月後,我的手就變得和腳後跟一樣粗硬。大谷先生就是在這時加入打工行列。
三十六歲的大谷先生是瘖啞人士,腋下總是挾著一本看起來艱澀難懂的書來上班。我馬上就知道他識字頗豐,因為他會用掉在地上的送貨單背面,硬是拉著我用筆談抒發對於當今世道的看法,而且常用成語。
混熟一段時間後,得知大谷先生和父母、兄長,一家五口在滿州吃了不少苦,於昭和二十一年返國。現在和在就業服務處認識,同為瘖啞人士的妻子以及兩個兒子住在荒川河堤旁的公寓。我詢問兩個兒子的近況,大谷先生用別具個人特色的字跡,和我筆談他那分別任教於高中與中學的兩位兄長趁春假帶他的兒子們參加漫畫電影大會,暗示兩個孩子都是「健全的一般人」。
中午休息時,同為時薪工的我們一起窩在倉庫吃飯。我吃超商便當,坐我身旁的大谷先生啃著妻子做的大三明治,保留吐司邊的吐司挾著份量十足的炒蛋、洋蔥與美乃滋。他的帆布包裡總是裝著用「紅旗」報紙包著的三明治與一顆蘋果。
大谷先生怕內餡掉落,所以用報紙半包著三明治吃食,所以總是響起報紙咔沙咔沙聲。
天候稍稍轉暖的三月某日午休,我正在看埃德加‧史諾(Edgar Snow,一九○五—一九七二,美國記者)的著作《紅星照耀中國》時,大谷先生瞅了一眼書名,開心地在報紙留白處寫道:「我大哥很推薦這本書」。
傍晚準備下班,換穿私服時,大谷先生遞了張寫著「請務必借我這本書」的紙條給我。塞在他常穿的藍色毛衣口袋的便條紙是他太太用廣告單背面做的,圓形迴紋針上的長長麻線綁著一枝原子筆。
落櫻繽紛時,他返還這本書。不久,我辭去這份工作,改當起卡車司機,當時還沒想到要成為攝影師。自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大谷先生;雖說只共事短短兩個月,但每到櫻花時節就會想起他那高亢笑聲與瞇眼的笑容。
為何那時沒把那本書送給大谷先生呢……
ジャムを煮る
熬煮果醬

我因為被愛貓GON舔臉而醒來。
帶著橘色的早晨陽光從窗簾縫隙延伸到廚房。一向都是妻子拿飼料給GON吃,今早不曉得是哪根神經不對勁,GON居然沒去找妻子討食,而是來吵醒我。當牠的鼻尖碰觸我的臉頰時,感覺有一股莫名寒意。我突然發現GON的臉不太對勁,原來僅剩一側的牙掉了。畢竟高齡十九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頓覺有點感傷的同時,也深感貓是美麗的生物。任何動植物的形體經過漫長歲月後,都有著超越人類認知的美,之所以會這麼想,或許是因為自己也意識到年紀的緣故。想幫牠張羅吃的我從床上起身時,GON在我腳邊打轉。
我拿著報紙,回到床上時,瞧見窗簾上映著在陽台跳躍的鳥兒剪影,兩隻鳥在曬衣竿與陽台扶手之間跳來躍去,應該是從附近多摩川飛來的斑點鶇。當我看得出神時,GON也走過來,收攏前腳端坐著,貓頭隨著鳥兒的躍動左右晃,緩緩搖著尾巴,還開心地悄聲低吟,飄來一股魚罐頭腥味。
直到幾年前,我家陽台的常客是麻雀。我從小就很熟悉麻雀這種鳥兒,因為村子裡的男孩子都有個祕密麻雀窩。麻雀們總是成群飛來村子,但冬天的麻雀很特別,連日下雪總算停了的早晨,家門前的電線上就會有成排麻雀,來來回回地啄食從穀倉淘汰出來的摻著砂石的米,鬆弛的電線因為麻雀飛來飛去而晃個不停。
因為有此因緣,所以我以前會把剩飯洗淨、曬乾,然後撒在陽台上。GON看到鳥兒躍動的剪影就會興奮地撲向遮光簾,去年扔掉的窗簾上滿布的爪痕有如瀑布;不過從幾年前開始,麻雀數量急遽減少,近來幾乎沒看到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融入日常生活的小動物身影突然消失,著實令人落寞。不知那些麻雀何時才會回來……
我大略看完報紙時,陽台上那對斑點鶇大鳴一聲,便飛走了。拉開窗簾瞧個究竟,發現擺在陽台的那顆完整蘋果只剩果核。GON在妻子的枕邊縮成一團,發出微微鼾聲。
喝完加了梅干的濃濃熱茶,開始沖洗照片。我通常都是拍了四捲底片後,拿個坐墊到浴室門口,正襟危坐地開始工作。
雖然從事攝影工作已經四十餘年,但沖洗照片一事還是讓我很緊張,從處理完畢到打開顯影罐的這段時間始終忐忑不已。照片是透過鏡頭與化學力量呈現出來的東西,所以就算是「自己拍攝的東西」也很難捉摸成果如何;不過,若用的是數位相機,至少能避掉沖洗照片時遇到的一些問題。雖說如此,我還是堅持使用花錢又花心力的傳統相機,總覺得純手工作業的麻煩過程能讓我重整心緒。每當我想在任誰都能拍攝的照片加些個人特色,卻往往適得其反。
當我明白不一定拍得到自己想拍的東西時,才真正成為攝影師,所以要是免去這些繁瑣過程,總覺得自己會變得不曉得要拍些什麼才好。我之所以能不厭其煩地完成三個系列作品,或許是拜傳統相機之賜吧。如果是著重訊息的照片,使用數位相機就能充分表達;但對於幻想拍照的瞬間能承載過去與未來的攝影師來說,數位相機實在過於便利。
結束水洗這道程序後,打開顯影罐。乳化劑讓濡濕的底片變軟且容易劃傷,但迫不及待想確認成果的我還是拿起濡濕的底片透著光來看。明明因為手滑,失敗過好幾次,卻無法輕言放棄。不過,這次倒是順利地將四張照片吊掛在衣架上的夾子。
那天下午,我站在廚房熬煮果醬。想起斑點鶇吃剩的果核,遂決定做蘋果果醬。定居家鄉的姊姊送來的一箱蘋果還剩下幾十顆,雖然品種好到用來做果醬有點可惜,但昨天削皮時,發現蜜汁已經滲到果皮。剛好電視正在重播我很喜歡看的影集《CSI犯罪現場》,想說邊削蘋果邊觀賞,還趁每一次廣告時間去察看底片的乾燥情況。
除了少加點砂糖之外,還必須不停小心翻攪以免煮焦,待加入肉桂和檸檬汁便大功告成了。妻子坐在暖桌旁讀著幾十年前看過的狄克‧法蘭西斯(Dick Francis,一九二〇—二〇一〇,英國著名的冠軍級騎師,也是犯罪小說作家)一本關於賽馬的推理小說,說想喝加些果醬的紅茶。
眼の解き目
解放雙眼

待在暖桌旁的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被熱醒的我瞧見愛貓GON也趴在地上,那彷彿消融而逝的模樣讓我擔心不已,不由得伸手撫摸,只見老貓連頭也不抬,只是輕搖尾巴告知牠沒事。
這時期總是有股莫名的倦怠感,一點也不想出門。從窗子窺見的大樓在冬陽照耀下,拉出一條筆直的影子。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去多摩川一帶散步時,拍打棉被的聲音反射在遠處的建築物上,形成一連串小小的回音。
我刻意穿一雙需要綁帶的鞋子,步出家門。過了馬路,登上堤防,天氣清朗,視野遼闊,就連遠處的丹澤山稜線都能瞧見,撫弄冰冷臉頰的寒風有股冬日氣息。我走近立於堤防下方的兩棵枯樹,出神地欣賞著枝葉伸展的奔放姿態。沒想到枝繁葉茂時感受不到任何魅力的姿態,一旦枯了,就像在天空這塊畫布留下精采的速寫。我幾番想查找這兩棵樹的名稱,卻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個冬天。
寒冷冬日,我走在平日人煙稀少的堤防時,前方有兩個中年女子以相當快的速度朝我這裡跑來;擦身而過時,其中一位戴著遮陽帽掩住臉的女子突然說了句:「百分之五。」就這樣默默地跑走了。沒頭沒腦迸出來的一句話,有如鈴聲逕自傳進我耳裡。
岸邊成了一片荒原,河道變寬的水面浮著三名男子等距間隔的身影。我繼續前行,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盤腿坐在水裡的椅子上垂釣著。我看到的都是在岸邊垂釣,從沒見過坐在水裡釣魚,總覺得像是故事裡頭才會出現的場景。鐵橋橋墩處有一處細長沙洲,我想他們坐的地方應該是淺灘吧。成排水鳥拖著影子緩緩掠過水面飛去。
若要嚴選取景角度,這一幕應該能成為氣氛靜謐的照片。可惜我平常散步不會帶著相機,所以遇到如此奇景也無法拍攝;不過換個角度想,未嘗不是解放雙眼的機會。
我沿著橋下的路往前走,從竹林傳來踩扁鋁罐的沉鈍聲響。我常散步的河岸邊,有幾個男人鋪著塑膠墊,互不干擾地過活著。從事自由業的我對這樣的生活方式頗有感觸,他們蒐集鋁罐的勤勉模樣令我深感佩服,畢竟過著近似餐風露宿的生活,要是怠惰就無法生存下去。
松樹林前方岔出一條柏油路,我選擇踏入枯萎芒草中的碎石子路。方才那三名釣客的身影促使拍照一事在我腦中盤旋,加上近來經常瀏覽名為「Atget Photogrphy」的網站,網站刊載著從攝影發展初期到現今,幾十位國際知名攝影大師的作品。
雖然我平常沒餘裕關注同時代之人的攝影作品,但我認為一百五十年的攝影歷史中,能歷經時代考驗而留下來的作品絕對遠勝數位畫質,因為出色的作品超越攝影師身處的時代與場所,迴盪著名為「實際存在」的回聲,觀者與作品之間產生的共鳴在心裡掀起波濤,一種心靈的柔軟操。
但不知為何從幾十年前開始,幾乎看不到拍攝人物生動表情的傑作,或許是因為大量消費、一切講求效率的時代來臨,終結了人們願意面對鏡頭(他人)敞開心房,令人懷念不已的時代吧。身而為人的我為此感到羞愧……
就在我無視纏住褲管的雜草,繼續往前走時,瞧見有個男人撥開比他還高的枯草,奮力前行。他穿著袖長覆手,完全蓋住頭部的連帽大衣。我深深為這般融入原野景色的光景震懾,遲遲無法移開視線,腦中沒有餘裕思索他在做什麼,彷彿只有影像貼著我的臉。
男人住在胡桃樹附近,用藍色塑膠布搭成的四方形屋子。
我見過男人好幾次,看起來約莫七十前後的他是個一絲不苟的人,還為住居嵌上玻璃窗,庭院還有個用石頭圍成的花壇,去年秋天菊花盛開。有時我散步經過那裡,傳來的廣播聲還有晾在樹枝上的衣服,彷彿在代為傳遞關於男人的訊息。
我突然很想拍他的背影,總覺得會是一張無須多加說明,便能靜靜傾訴的黑白照片。
離開那裡的我走入一條蜿蜒小徑,乾燥冬日的碎石子不斷在腳下發出聲響。
我想,以後還是帶著相機出門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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