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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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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的記憶──陽光普照之處


我的哥哥名字叫做一道,虛歲二歲時離開人世。我跟哥哥是雙胞胎,當然我沒有任何關於哥哥的記憶,若說哥哥是森山家的翻版,那我就是哥哥的再翻版。因為我的名字是大道,是在哥哥名字的「一」字中,插入一個「人」,所以我存活下來了。


昭和十三年十月十日,接近中午的時刻,我們誕生於大阪府下池田町宇保(現在的池田市宇保町)的一家職工宿舍。根據母親的記憶,那天風和日麗。當時父親在一家總公司位於大阪的壽險公司上班。我們的出生地宇保位於郊外,周邊有很多樹木,屬於悽涼的住宅區,整天都會聽到某處傳來阪急電鐵寶塚線的鳴笛聲。


照理說我應該記不起當時的事,但不知為何,在我腦海中總是浮現某些影像。或許不該說那是既視感,因為在陽光普照的風景中,朦朧的影像總是不斷出現,很像是浮現在虛幻天空裡的蜃氣樓。


那年冬天,我們一家因為父親工作轉調,移居到廣島。聽說那時候我的身體好像非常虛弱,為了養生,雙親將我帶回故鄉托付給祖父母。祖父家位於島根縣的石見地方,是一處面向日本海的小村莊。我在那個海邊的村莊日漸懂事了。


那麼,偶爾浮現在眼前,如幻影般的光景,究竟從何處被喚醒呢?


池田町,現在的池田市,位於大阪平原的西北方。猪名川流經城鎮的盡頭,與兵庫縣西川市相連。從古時開始就是具有歷史的地方,比灘更早成為釀酒之地,因此池田也被稱為北攝的要衝。現今則是商業都市大阪的衛星城市,也殘留許多古時的商家及倉庫,既熱鬧又清靜。雖然我在這裡沒有幼兒時期的記憶,也沒有在某處與某人的共同記憶,然而不知為何,這裡卻令人懷念。緣因於此,在《朝日相機》雜誌第一回連載的「犬的記憶」專欄,我無論如何都想以此地為開端。


這裡不是我出生後成長的地方,也不是我的故鄉,更不用說也不熟悉。雖說有影像出現,但畢竟只是幻影。在我心中只留下「宇保」這個地名。然而在我記憶深處,朦朧輪廓、陽光普照之處,卻總是縈繞於心。


我並非想要追尋失去的時光。若我對池田這個地方沒有絲毫感傷的話,就無法產生望鄉之念。若無足以對照的過去,也無法將心情寄託於幻想,更不用說能夠對著幻影按下快門。更侈言,將過去與現在、或是將現在與過去重疊在一起檢驗記憶。本來所謂的記憶,就是呈現自己內心懷念的心情,而非再現個人的影像,以現在作為分水嶺,連結距離遙遠的時間點,跨越心中的領域。我能做的,僅有暫且先回到池田這個地方,將鏡頭面對著眼前的光景。這麼一來,突然傳至指尖的知覺,或許能夠喚醒記憶。懷著這樣的期待,我帶著相機,前往我的出生之地。
今年(一九八二年),一月中旬的某個週末,我在東京車站搭上「光號」(Hikari)。那天天氣晴朗,但午後非常寒冷。富士山看起來異常地美麗,前往大阪的電車裡,我逕自望向窗外,不可思議地,數十年後再度探訪的出生地,我卻沒有任何一點感慨,只是茫然地抽著菸。傍晚時刻,電車抵達大阪,我緊接著從人潮擁擠的阪急梅田站,轉乘寶塚線,十三、曾根、岡町、豐中等,令人懷念的站名逐漸出現,傷感也漸漸浮上心頭。不知是不是因為是週六的晚上,池田車站黑色人影熙熙攘攘。因感傷而濕潤的眼裡映現著街燈。我就像是一位旅人,探訪一處從未前往的地方,心情上也像是在測量遠近一樣,徘徊於時間與空間之中。我把相機背在肩上,重新收拾心情,姑且先朝著寒空中凝固不動星星的所在地前進。結果,那天夜晚,我就像是蟲一樣,從這個燈飛往下一個燈,只在車站周邊閒晃。因為天氣寒冷和多少有點疲累,想找個地方休息,我沒有拍下半張照片,為求溫暖,我很早就進入一家咖啡店休息。店裡的熱咖啡很好喝,我透過因暖氣而起霧的玻璃窗,觀望窗外忙碌的人們與車子,總算鬆了口氣,回到我自己。我想要探尋的記憶,對我來說,究竟是什麼呢?這才開始漫無邊際地思考了起來。


隔天星期天,我在梅田的新阪急飯店醒來。我想在出生地探尋假想記憶的想法,使得心情糾纏於某種鬱悶之中。雖然那天天氣晴朗,但是北風非常寒冷。我從飯店一路前往池田。在派出所問到往宇保町的路線,沿著鐵路線走了十五分鐘,進入城鎮。相隔四十三年,再度踏上的出生地,心情卻沒有特別的感慨。宇保町的中心地有一間古老、灰色調的神社,城鎮裡到處可見樹木,以及殘留的田地。關西地方特有、由矮樹籬笆圍繞的宅邸,與新建材、絢麗多彩的住宅,悄悄地併列一起,很安靜的地方。人影稀少,我從陽光普照的小巷,走進另一條小巷,眼裡又慢慢地浮現出那個幻影,於是,眼前實際的風景,漸漸地開始與腦中影像重疊。腦中縈繞著一種奇妙的錯覺,不管我看到什麼,都覺得這裡不是我的出生地。然而,阪急電車的警笛聲確實隨風傳來,同時也傳來焚火的味道。我再度察覺到自己捲入不可思議的時空中。重新整理心情,面對眼前的風景按下快門。其實不管拍哪裡都無所謂。移動著相機的觀景器,從陽光普照的地方,前往下一個向陽處,不知為何,我只記得自己在按下快門時,無力感油然而生。隨著情緒走動,卻無法將之與記憶對照。寒風中,頭頂上成群烏鴉飛舞,而噴射機穿越而過的聲響更顯得突出。我還是一樣搞不清楚時空,正午時分,就這麼緩慢地徘徊在宇保的路上。


我就像這樣,三天都在池田這個城鎮遊走,漫無邊際地拍下十幾卷底片,心情未獲釋然之際,我返回了東京。


這些影樣就像是X光片一樣,映射在我眼裡。是在哪一天看到的?是在夢中嗎?是晴天?陰天?是正片?還是負片?一切都無法判別。我只確定那是出現在陽光底下的景色。若是我在少年時期看到的任何東西,只要它存在記憶中,我就可以鮮明地記起那段影像,然後對自己說,那是實際發生的事……。


原風景,雖然我不想簡單的使用這樣的字眼,但是存在內心的幻景,某些部分就是像這個樣子。也說不定那是因為我得花費四十三年的時間,才能在我內心稍微顯現的烏托邦。現在日常生活中,從光與影的世界突然顯露的影像,或許就是因為感應到那個影像才會出現。至今我所拍的照片,還有現在開始為「犬的記憶」連載所拍的照片,都將以幻風景=原風景的基調繼續進行。


在出生地池田,宇保這個地名、雜草叢生路上,我自始至終都在想著這個問題。我又再度想起我是哥哥的再翻版,我與自己也不知道的分身、還有哥哥一道的存在,以及沒有記憶、出生時的秋日光景,再加上手裡拿著相機、茫然的自己,我就像是希臘神話中的阿麗雅德妮(Ariadne)轉動著線球到達那裡。那是我為了探尋陽光普照之處,三天微帶酸甜卻又苦澀的心靈之旅。
※我的寫真記──穿梭街頭


我的照片生平第一次印刷出來,是我成為自由攝影師不久後,刊登在那本《Photo Art》雜誌上,現在已經絶版了。因為在雜誌社有認識的人,雖然只登了一張照片在刊頭,但是因為這麼快就有工作,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是第一次刊登在攝影雜誌,我興致勃勃地拍了二十卷底片交給他們,一直盼望書店快點販賣那本雜誌,發售的第一天,我就趕快跑去書店,翻開雜誌,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在上面,非常感動。我的照片在最前面,更何況還是印刷出來的,我有點自豪,覺得自己已經是專業攝影師,也有種預感覺得接下來會很順利。


但是接下來,完全沒有工作。雖然不覺得一開始當自由攝影師,馬上就會有工作進來。也不認為自己的名字很好賣,但是一直以來,看到細江先生的工作多到溢出來,因為落差實在太大,我覺得失敗了。


或許因為時機到了,從那時開始,攝影界開始出現華麗的樣貌,立木義浩《吐舌頭的天使》;篠山紀信《灼熱肉體》;橫須賀功光《Mode In》;高梨豐《辛苦了》;柳澤信《兩個城鎮的對話》;內藤正敏《日本的木乃伊》……幾乎都是與我同世代的攝影家們,一個接著一個,進駐、占據各本攝影雜誌,以新銳的姿態,開始鮮烈竄紅。總之,不管是照片,還是攝影界,持續流動,適逢轉換的年代。我雖然想要跳進時代的潮流,但是手上卻沒有任何東西足以讓我進入主流。所謂手上的東西,不是指具體的照片,而是指我必須要找出屬於我自己的礦脈。但是這種東西不是想要就有,也不是想找就會出現,我沒有辦法馬上進到主流。一直以來,拍照以及思考攝影相關事情的人,是另一個自己,所以無法看清現實,但是現在已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沒有勇氣再背對眼前這條華麗的奔流,也不能再這麼悠閒自在,更不能再發呆下去。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我手邊沒有必須處理的工作,所以馬上就决定,「好,要開始認真做囉。」


於是,我首先做的事,就是全面否定我認為是主流的照片,為了區分哪個是主流,哪個是二流,花了一點時間。結果我把自己全部的作品都認定為二流,仔細一看這也不怎樣,總之全面否定。那麼照理說,我應該馬上就可以出門攝影才是,但是我手上連底片都沒有,而且就算想去某個遠處拍照也沒有資金。土門拳去了築豐,東松照明去了長崎,雖然我也想去遠地攝影,但看來不可能了。之後,我又想了三天三夜。腦袋裡總是出現東松先生所拍攝的照片影像。「啊!」我突然想到了。就在眼前的事,人常常會忽略掉,想了想,我結婚之後就移住到逗子市,而隔壁的城鎮就是橫須賀,也就是東松先生的那個名作《占領》系列的其中一個城鎮。那天晚上,透過想像我覺得自己已經拍到兩、三張名作。雖然軍事基地橫須賀就在附近,但是我竟然還沒去拍過,而縱然我想像中的畫面,馬上就跟東松先生拍過的照片重疊,但是那天夜裡,我决定了否定東松的作品,走出我自己的風格。心情就這樣直線上升。


年輕時候的想像,總是容易短線思考,但是也培養出直接了當的嗅覺與第六感。不是因為到了現在我才這樣說,我在那個時候有種直覺,覺得自己拍的橫須賀一定會被接受,而且還不光只是拍出好照片,絕對會成為不朽的東西。


我因為連底片也沒有,隔天早上就去東京,找一位擔任電影攝影助手的朋友,要了幾百英尺他們拍攝剩下的底片,花了一整個晚上,把底片裝進底片盒裡,然後隔天開始往返橫須賀。到鄰鎮的橫須賀,單程要三十日幣,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從妻子哪裡拿二百日幣,也就是交通費跟喝咖啡的錢。橫須賀的街角,很像我在小時候看到進駐軍的樣子,街道飄散著令人懷念的味道,我在第一天就喜歡上那裡。當時正處越南戰爭的最高潮,街道很荒亂,我常被地頭及擦鞋的人追趕,常會逃到ドブ板通(Dobuita Street)或是汐入的巷道裡,但是不知為何,追趕我的總是日本人。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將相機藏起來,穿梭於橫須賀的巷道中。我不知道被拔起來多少卷底片,也曾經因為大腿被踢,跛了兩天。但是我覺得很有趣沒法停止拍照。我在橫須賀路上快攝,感受到生理上的快感。
我在美軍野戰背包裡隨身都會帶著《相機每日》雜誌,每當疲憊或是畏縮時,就會在路上將雜誌拿出來,翻開雜誌看其他人拍的照片,每次都覺得,拍得不怎麼樣,為自己增加勇氣。整整拍了兩個月之後,開始沖洗照片,雖然很想放大到四開的印相紙,但是相紙的費用太高,看來是不可能了。花了將近十天,冲洗出一百六十張、六開大小的照片。擔任細江先生的助手之後,第一次這麼認真沖洗照片。我迷上了乾燥之後自己拍的照片,現在想起來,覺得當時真可愛,覺得自己已經超越東松先生。我把當時攝影界的主流雜誌《相機每日》的全部照片,再一次重複翻看,將刊載的照片,與自己拍的照片相互比較。「好!」從全部沖洗出來的照片中,選出七十張。我知道有一位製作人,他能夠自由操作攝影界的流行,我在擔任細江先生助手時,曾經見過兩三次面,對方是叫我「細江君那裡的小朋友」的編輯。我從一開始就打算將照片拿給他看,在將照片拿去給他看之前,我好好的將照片放入箱子裡,綁上繩子,在上面寫著:「給相機每日,內附照片。主題:『橫須賀』,森山。」


我慎重地抱著那些照片,出發到許久未去的東京,辦完要事之後,到達每日新聞社所在地的有樂町,已經接近傍晚,夕陽西射。我看著眼前的新聞社,打了通電話到《相機每日》的編輯部。沒有事先連絡,突然打電話過去,我清楚地說我是細江先生的前助手,希望他們能看我的照片,請對方聯絡引領攝影界的負責人山岸章二先生。雖然只等了一會,但是那段時間我很緊張,胸口撲通撲通地跳。突然話機傳來口齒清晰的聲音,傳進耳裡,我就像是在夢中說話一樣。


「是,我是山岸。什麼,咦?是你啊!辭了細江那裡的工作?原來如此,什麼!帶了照片來了,喲,拍了什麼。啊?橫須賀?什麼啊,是拍基地啊,不太想看呢。什麼?現在已經在車站?好吧,那就拿來看看,馬上過來。」就掛了電話。好了,關鍵時刻來了。


每日新聞舊大樓位於有樂町站,隔一條道路的另一側,SOGO百貨公司前面。進入裡面以後,又舊又暗的建築物,電梯也是舊式的。我是第一次進入這棟大樓,當然不用說,到《相機每日》編輯部也是第一次。往雜亂的出版編輯室裡去,之前在細江事務所見過的山岸先生就在那。我用高昂的心情打了聲招呼,他笑了笑說:「是哪個,給我看。」接著就從我手上拿起箱子,快速地打開蓋子,拿出裡面的照片開始看。正確地來說,那不叫做看,而應該說是不斷地切換,就像是魔術師在切換撲克牌一樣,快速地切換。我花了二個月時間拍攝、十天沖洗、二天挑選的七十張照片,一分鐘都不到就切換完了。我呆呆地一邊看著那熟練的手法,看破了一切。一定是因為完全不有趣才會看得這麼快,變得頹喪起來。
山岸先生將看完的照片,原封不動交給坐在旁邊、年紀較長的人,之後就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那個年紀較長的人,跟山岸先生完全相反,一張一張仔細地看照片,我看到他充滿善意的動作,稍微出現了一點希望。大概是估計時間已經可以將照片看完,山岸先生回來問了那個年長的人說:「如何?」我把希望押在那位年長的人身上,「嗯?」左思右想了一下。我的所有夢想與自大,在那個時刻全都粉碎了。不管是身體還是心情,都像石頭一樣僵硬。山岸先生從那位年長的人手中接回照片說:「我覺得這個很有趣呢,」接著,就整理一下照片,拿在手裡,說了聲:「一起跟我來。」帶著我到一間排列著一堆桌子,很像會議室的寬廣房間,再次如機器一樣的速度分類照片。在細長的桌上排了大約二十張左右的照片。雖然我的心中想著,不會吧!不會吧!但是這次真的很期待,山岸先生推了兩張照片到我面前,問我:「喜歡哪一張?」又一邊像是變魔術一樣,快速移動照片。「好,就這樣!」看著我的臉笑了笑。結果,我在旁邊側視著一切,看似瞭解事態,其實卻又不然,當事情實際發生在面前時,我卻在發愣,瞬間,無法將心中所想之事,與映射在網膜的畫面相結合。對著茫然的我,山岸先生輕輕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如何?九頁。刊載於八月號。」我只能不斷地向山岸致上最敬禮。


手舞足蹈,就是我在那個時候的情況。我生平第一次拿作品自我推銷,雖然說我本來就是朝著那個目標努力,但是為何一次就決定了呢。而且還是通過那個負責人山岸先生的手,刊登在《相機每日》上。我到底何時、如何從喜悅與興奮中醒來的?我已經記不起來。大概是因為在決定以前,我已經將所有的精力都用光了吧。


那一天對我來說,是在攝影界初露頭角的日子,也是山岸先生與我藉由照片相識的開始。之後經過很多年,到山岸先生前幾年過世為止的歲月,我要是沒有跟山岸先生邂逅的話,大概就沒有辦法繼續拍下去了吧。接受照顧,為什麼是這麼簡單的事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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