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另一個世界:通往餘燼的路

79特價552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10一種莫名的信仰
許士節:我對過去的工作很坦然,都是為了讓這島上的人過安定的日子,但是也讓許多人莫名入獄、甚至被槍決,家庭破碎。這些事情我沒辦法跟別人說,甚至連妳媽都不知道。許小姐: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做這些不對的事情?許士節:因為一種莫名的信仰。
類型電影
信仰到底從哪裡來的?是從你看過的書,還是你遇到的人,或是瞬間被老天爺開示?「為什麼要拍這個片子?」每次接受採訪的時候,往往這是第一個會被問到的題目,我恨死回答這個問題,每次都講一些冠冕堂皇的答案搪塞過去。但是,「為什麼要拍這個片子?」這是我在寫作的時候常常問自己的一句話,往往得不到答案,常常告訴自己的答案就是──我喜歡這樣的東西。

記得在 2013 年或是更早的時候,我去了北京一趟,那次最主要去拍汽車廣告,在回程飛機上,我遇到了侯孝賢導演,他劈頭一句就用客家話問我:「你在忙什麼?」有趣的是,每次跟侯導久未見面,見到時劈頭都是這句話,這句話代表的不是他真的想知道我在忙什麼,而是他想對我講客家話,用熟悉的語言來打招呼的意思。我們的座椅中間隔著剪接師廖慶松,在飛機上沒有多談話,但是從下飛機開始,我們就一直講話,講到行李轉盤,講到入境大廳,我問了侯導去北京的目的,他告訴我是為了新片《聶隱娘》的事情,他沒有多說他的新片,但是他一直在講類型電影,他不斷地重複說著一句話:「類型電影是拯救台灣電影的一條路。」
什麼是類型電影?就是在一些電影工業比較發達的國家,製造的不同主題的電影,譬如在美國有西部電影、恐怖電影、幫派電影、喜劇電影,甚至歌舞片等等,常常我們所講的黑色電影,並不是一個獨立的類型電影,它通常跟很多類型電影混合,譬如說跟西部電影混合成為黑色西部電影,Johnny Guitar 就是一個代表,當然我們常講的黑色喜劇,就是黑色電影與喜劇電影的混合體,對類型電影的了解是從我去美國念書後才慢慢知道的,那時我最偏愛的是黑色電影,英文叫 Film Noir,其實 Film Noir 是外來語,第一次講出這個名詞的人是法國影評人,在四○ 年代提出的。當然不是只有美國才有類型電影,在電影發達的國家,法國、日本、印度,甚至香港,都有屬於他們的類型電影,我不知道侯導所謂的類型電影,跟電影史上的類型電影是否一樣,但從他言談中最主要的意思就是故事類型要多元化,他認為我們新一代台灣電影就是要講一個好聽的故事,再把導演真正想講的東西藏在裡面,不要像他們一樣,沒有故事,整個電影都在講一個概念。
在那二、三十分鐘的談話裡,拉哩拉雜的,大部分都是他在說,我只是在旁邊聽著,有時心裡想著,侯導你已經拍那麼久的電影了,卻從來沒拍過類型電影,而且你的電影大部分都沒什麼故事,就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環境,不同時代裡的狀態而已,頓時我想到侯導會在《聶隱娘》這部電影改變風格,也許《聶隱娘》會是一個故事精彩、打鬥兇狠、人物跟戲劇的衝突不斷堆疊的電影。當然《聶隱娘》最後的呈現並不是這樣,它一貫還是侯孝賢的標誌,緩慢、沉靜,把事件的張力壓到表面以下。
侯導不會改變的,從八○年代以後,這種緩慢沉靜的電影特質就是侯孝賢所信仰的,他所諄諄教誨的類型電影,就是我們下一輩電影人應該要走的路,遠離他們那時候的台灣新電影。他深深覺得我們不能再重複他們的過去了,在他們那個時代,台灣電影對西方電影人來講是陌生的,所以台灣新電影剛開始的時候,外國人看到這種樸實的電影有種新鮮感,也是因為這種新鮮感,讓他們可以進入到全世界不同的影展及市場,我記得侯導跟我講,他們那時光《童年往事》的電視版就可以賣到很好的價錢,三十幾年過去了,那些新鮮感也慢慢不見了,電影的世界也跟以前不一樣了,很多歐洲藝術電影院都改成停車場或超市,他最後語重心長告訴我,一個電影市場起來不是光靠一、兩個 人,而是全面性的,看看韓國,他們市場會蓬勃起來不是因為導演在國外得獎,而是他們製造了一種電影讓老百姓進了戲院,國內市場活起來了,其他都只是時間問題。➊
我記得有一次在影展 Q&A,那時紐約有個觀眾問我,對台灣新電影導演侯孝賢、楊德昌的看法,我說:「他們在我心目中是非常好的導演。」接著觀眾繼續問:「那為什麼你的電影都跟他們不一樣?」我回答說:「你尊敬他們,但你不一定要跟隨他們。」
這個答案瞬間引來一陣掌聲,這些掌聲似乎代表對我這句話的恭維。其實導演這個職業是非常需要掌聲的,但掌聲結束後,往往要面對無盡的黑夜。我指的黑夜,是在電影創作過程中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時,什麼是好的故事、什麼是好的電影,這些東西在年紀越來越長時,越是一個大哉問。
最後看到侯導是在2020年金馬獎晚會上,那天晚上金馬獎頒給他終身成就獎,他一個人站在人群中,對每個經過他身邊跟他打招呼的人,都露出和藹的笑容,我過去跟他打招呼,他看著我一會兒,用國語叫了我的日本名字中島長雄,又用客家話說:「你在忙什麼?」那時我已經拍完《瀑布》了,正在剪接,也正在構思新的電影,就是後來的《餘燼》。記得離開前我握了他的手,很溫暖,跟他的笑容一樣。
每一個導演總是有他喜歡的電影,包括我也是一樣,我喜歡五○年代前後的日本電影,我更喜歡那年代的好萊塢電影,但是我們常常把「喜歡」錯認為「信仰」,喜歡的東西是可以被說出來的,但是信仰沒辦法,它在進入舌尖時就消失了,但信仰能讓一個人在一條路上堅定地走著,不管這條路是對的還是錯的,是安全的還是危險的。
至於莫名的信仰,那是屬於玄學的部分了,大部分應該都跟政治和宗教有關。➋
➊ 今年冬天我在學校修了一堂電影課:「東亞類型電影」。本來我沒選上這門課,是我寫信給教授,跟他說我在台灣劇組工作過,如果他能把我加進這堂課,會對我受益良多,他問我 誰的劇組,我說鍾孟宏,他看我的姓氏,好奇地問我和鍾孟宏是什麼關係,我說父女,聽到 後他二話不說把我加簽到課堂裡,並且把《一路順風》這部電影加進課綱,還請爸爸做一個 線上的 Q&A。《一路順風》被安排在黑幫類型片這個單元,我們先看了《艋舺》、《無間道》 還有北野武的《兄弟》,看《一路順風》之前,教授說這是黑幫類型片的反例子,要我們忘掉黑幫電影的公式,注意人物間的情感還有導演對台灣鄉下的刻畫。平常爸爸想要跟我闡釋 他電影的深奧時,我總是想辦法把耳朵閉起來,畢竟直接聽他講實在太怪了。反而需要一位 素昧平生的美國教授,他雖然講了很多我知道的事情,甚至我對《一路順風》的知識應該比他多,但我仍然覺得這是大學中最難忘的一堂課。題外話,教授說爸爸是一位非常「smart」 的導演,爸爸聽到這個評價後,不禁大笑,雖然不是個批評,但感覺「smart」這個用詞背後藏了一些教授不方便告訴我的真實想法。
➋ 在拍攝現場,金老師一直糾結著「莫名的信仰」這字眼,拍了好幾次,他一直覺得不對勁,最後,導演突然跟老師講,那就講「信仰」好了。金老師沉默了一會,隨即點頭說道:「這個好,就是信仰,不然莫名的信仰這句話會感覺到劇中人白活了一輩子。」
《餘燼》拍片日誌 八月六日
開車前往現場時,製片緊張兮兮地說:「導演,今天拍小蔡跟蹤巴黎先生時可能時間要抓得緊湊點,因為兩點半有廟會遶境,可能會影響現場收音。」鍾導喜歡照表操課,不喜歡趕時間,也不喜歡延誤,因此製片才提心吊膽地向他報告 這個消息,沒想到他竟回答:「遶境!?太好了啊,就讓柏傑走在隊伍裡讓小蔡跟蹤啊。」兩點半一到,六、七十個人衝到街道上,趕緊安插演員在遶境的隊伍裡,兩位演員被鞭炮聲、轎子、七爺八爺包圍,導演自己掌機,扛著攝影機想辦法拍下現場的熱鬧和演員間的緊張。整條隊伍可能蔓延了二百多公尺,很意外地,廟會裡的人對我們拍戲並沒有太大驚小怪,依然專注地往前走。拍片有趣的地方就在於每天會有很多變數,而在這些變數裡可能會遇到一些特別的人、事、物,進而捕捉到意想不到的畫面,短短十分鐘內,演員因為聽不到指揮所以只能一直走,攝影機也不敢卡,在遶境前往下一站前,我們能拍多少就拍多少。虛構的劇情在這短短的十分鐘跟現實生活搭上軌,彼此交叉相會,一起往前走。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