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出自第七章〈中國式關係〉

歐婆婆家的「飛來橫石」
運炸藥的「吉安公司」車輛很快就來到工地上。但除了司機,根本就沒有押運人員——袁科長事先支付的那筆押運費也只是有名無實。車廂門打開,一個個寫著「乳化炸藥,淨重24KG」的牛皮紙箱,在袁科長指揮下,被民工們一一搬下車,準備運到對面一座石山上。
這座石山位於楊柳灣大橋工地,正對著幾百米外的火車道。山並不太高,長著鬱鬱蔥蔥的灌木叢。我剛來工地時,為了拍攝火車過境的全景鏡頭,曾經爬上去過。站在山上,剛好能俯瞰南來北往的火車─它從不遠處山谷中的隧道裡鑽出來,隨著一聲呼嘯的長鳴,很快就拐了個彎,「哐噹哐噹」地朝前駛去,消失在崇山峻嶺和零落的村落之間。這條鐵路就是著名的湘黔線,修建於上個世紀七○年代,是從北方去往貴州、雲南的必經之路。如果在火車上往窗外留意看,還能驚鴻一瞥地看到我腳下這座石頭山,及山下一座孤零零的老房子。
那座老房子就是歐婆婆的家。歐婆婆今年七十七歲,身體很不好,骨瘦如柴,走路顫顫巍巍,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她丈夫年輕時候便已早逝,她和小兒子一家住在石山下的老房子裡。小兒子出生於湘黔鐵路修建之時,所以名字叫「安鐵」。早幾年,小兒子一家去了杭州打工,連孫子和孫女也跟著過去了,只剩下歐婆婆獨居在家。
歐家幾乎一貧如洗,門口的火車便是歐婆婆的計時工具。每到下午,她只要看見接連幾輛紅白相間的「和諧號」火車交錯經過,她就知道是下午兩點左右了。於是,她就會起身進廚房弄中飯吃。屋前屋後的菜地裡,種著新鮮的蔬菜:白菜、菠菜、芥菜和香菜……還有蘿蔔、辣椒和茄子。屋腳下便是一條流水潺潺的水渠,很方便歐婆婆澆灌菜地,因此各種蔬菜長勢喜人。
歐婆婆對突然湧來的修路工人並不感到陌生,她年輕時曾見證過這條鐵路的修建。「那時候,有好多人來我們這裡修這條鐵路,最多的時候有六百人駐紮在我們村裡。修了好多年,才修好。」她坐在門前走廊裡,看著對面一輛正駛過的紅白車身的「和諧號」火車說。哐噹哐噹的軌道震盪聲,幾乎將她微弱的講話聲淹沒。
儘管每天看著火車從家門前經過,但她這輩子卻從來沒有坐過火車─她甚至連汽車都沒坐過─她去過的最遠地方,就是幾公里外鄰鎮小女兒的婆家,但也是「坐三輪車去的」。她的一生,似乎已經無法脫離這條鐵路了,然而現在,新的高速公路即將要修到她家屋後。
當這條高速公路來的時候,那座石頭山要「奉獻」出它的一半,被袁科長購買的炸藥炸掉。然而歐婆婆的老房子卻不在高速公路的拆遷紅線範圍內,儘管相距只有十米。這個尷尬的位置將給歐婆婆帶來麻煩和危險,但此時她還渾然不知。
石頭山就要被炸掉了,民工們搬著炸藥來到石山上。他們已經在石頭裡打出鑽孔,接下來,在專業爆破員指導下,他們將一管管炸藥填進鑽孔。在等待爆破的間隙裡,袁科長和幾個施工員來到歐婆婆家歇息。他們戴著紅色安全帽,坐在走廊裡的長凳上,東一句西一句地閒扯。偶爾還興致很高地講著黃色笑話,完全置屋子裡的主人和我的攝影機於不顧。
「去問問她家有臘肉賣沒有?」袁科長好像突然想起屋裡還有人存在。湘西的農家臘肉很有名,他想買點回去打打牙祭。工程科的小毛馬上起身,進到屋裡。歐婆婆正蹲在火塘前燒火。
「妳家裡有臘肉賣嗎?」小毛彎下身問。
「什麼?」她說的是地道的方言。
「臘肉。」小毛重複了一遍。
「我懂不到。」歐婆婆說。她完全聽不懂這些外來的「紅帽子」說的普通話。
「臘肉,就是燻乾的豬肉。」小毛耐心解釋。
「我聽不懂。」歐婆婆又說。
「哦,妳聽不懂啊。」小毛掏出手機,在上面打出兩個字─「臘肉」,然後將手機伸到歐婆婆眼底。
「什麼?我看不到。」歐婆婆瞇著眼睛,擺了擺手說。她的眼睛不太好。
小毛還是沒有放棄。他想了想,掏出隨身帶著的工作本和筆,寫出大大的「臘肉」兩個字,然後再次將本子伸到歐婆婆眼底。
「我懂不到。」歐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沒有進過學堂的門,不識字。」
「哦,妳不識字啊。」小毛恍然大悟,「那就沒辦法了。」
他悻悻地走出屋子,向袁科長彙報這起失敗的臘肉收購,大家聽了全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剛才聽黃色笑話一樣開心。賓主之間雖然無法在語言和文字上溝通,但彼此相安無事,其樂融融。不過,這只是短暫的幻象而已,因為爆破開始了。石山上傳來轟隆聲,雖然還只是一次試爆,但也讓歐婆婆嚇了一跳。
「你們不能放炮啊。」這時,她才意識到這些「紅帽子」來者不善——並不只是來歇腳或者搭訕那麼簡單,她驚慌地從火塘前起身,來到走廊上衝屋簷下的施工員們說:「我人還在屋裡,不能放炮。」
但沒誰搭理她,彷彿剛才那次不成功的溝通逆轉了─現在輪到這些突然闖入的「紅帽子」們聽不懂她的方言,他們很快就離開她的小屋,再次來到石山上,為正式爆破做著準備。
我在石山對面的馬路上架好攝影機。沒多久,歐婆婆也被爆破安全員「請」了出來,她晃晃悠悠地走過家門前的狹窄田埂,來到馬路上,站在我的攝影機旁,一邊遠遠地看著自家房子,一邊氣喘吁吁。
「放炮啦——放炮啦——」對面山頭傳來爆破員刻意拖長尾音而顯得聲嘶力竭的呼喊,還伴隨著陣陣尖銳的哨子聲。這是爆破前最後的警示。很快,石山上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地動山搖中,塵土和石塊伴隨濃煙騰空而起,四下飛濺,砸在田野裡,以及近在咫尺的歐婆婆的老房子上,發出砰砰的聲音。從鏡頭裡看到這樣的場面,我覺得驚心動魄,感覺自己並不是在拍攝一部獨立紀錄片,而更像是在拍攝一部大型戰爭片。
與一般戰爭片不同,這場「戰爭戲」裡並沒有敵人。既沒有中國官方抗日電影裡的「龜田少佐」、「岡村」、「松井」等面貌可憎的典型「鬼子兵」角色,也沒有描寫國民黨敵人如「胡漢三」、「湯司令」或「南霸天」那樣的經典惡霸漢奸形象,只有一群在為國家的現代化建設而勤勉工作的自己人。但根據後面的情節發展,如果硬要為這齣戲找出一個敵人的話,很不幸,那就是歐婆婆。風燭殘年的她,身不由己地站在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現代化工程的反面。

歐婆婆回到家裡,屋頂已經被「飛來橫石」砸穿好幾個窟窿。一塊破屋而入的石頭正掉落在堂屋裡的神龕下,驚擾了保佑家族平安昌盛的祖先和神靈。菜地裡也落滿大小不一的碎石,辣椒和茄子被打得東倒西歪,有的攔腰斷了莖稈,凌亂地伏倒在地裡。
一看到這樣的場景,歐婆婆傷心地掉下淚來。「房子炸壞了,你們要賠我!」她帶著哭腔朝屋後施工的民工們喊。「沒事的,會有人來給妳賠償處理的。」一位民工朝歐婆婆回喊。他來自福建,有著濃重的閩南口音,歐婆婆聽不懂他的話。她顯得非常悲傷和無助,坐在屋簷下的矮凳上一個勁地抹著眼淚。
並沒有誰來給歐婆婆賠償。偶爾有好心的民工,將她屋子裡和菜地裡的大石頭撿出去,但這無異於薛西弗斯推石。舊石頭撿走之後,新石頭又砸下來,歐婆婆的屋頂更加千瘡百孔。歐婆婆不幹了。當爆破隊搬著炸藥再次經過她家門前時,她顫顫巍巍地攔住其中一個「紅帽子」說:「你們不能再放炮了,將我房子都砸壞了!」她伸出瘦小的手臂,試圖拽住他。
「妳幹什麼啊,砸壞了有錢賠給妳的,妳怕什麼!」年輕的「紅帽子」對著她一陣怒斥,他就是剛才在歐婆婆家門口講黃段子的施工員之一─至此,賓主之間的和睦假象蕩然無存。他輕易地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扛著炸藥箱上了山。
當老弱的歐婆婆伸出手臂去攔住壯實的「紅帽子」時,這一頗具象徵意涵的場景,讓我悲哀地想到「螳臂當車」這個詞─在中共的話語系統裡,它往往被用來形容自不量力的階級敵人。誠然,別說歐婆婆瘦小的手臂,誰也不能阻擋這個執意加速向前的時代,它只顧匆匆趕路,並不在乎要撞到路上的其他個體。而所有站在它對立面的人,都會成為它的敵人。
又一輪爆破馬上開始,歐婆婆死活不願再走出屋子,她坐在神龕下的凳子上,對著前來清場的施工員喃喃地說:「我不走了,你們將我炸死算了!」
這樣的局面讓施工隊很難辦。面對如此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還是不敢輕易用蠻力去對付她,只好給項目部打電話。孟總指示先將老婆婆「請」出去,後續事宜有待和高速公路指揮部協調。有了領導指示,施工隊伍才敢「動手」,他們一邊一個,連哄帶拽地扶住歐婆婆的雙臂,將骨瘦如柴的她輕而易舉地「攙扶」出房子,架到對面馬路上。
爆炸聲再次響起,將歐婆婆微弱不清的哭泣聲徹底淹沒。(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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