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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凝視:收藏的理性與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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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宣德年製銅爐
(它的莊重讓人心存淨化,仰之彌堅)

李伯伯是我家的恩人,據說他救了父親一命。我的名字和外號「尤勃連納」都是拜他之賜,他把我名字取得封建我沒有意見,重男輕女的父親應該也高明不到那裏去。但只因我這個女孩子到了四歲,頭上還是光光無毛,就取個光頭男星的外號來取笑,這就讓我反感有理。
李伯伯是個高度遠視眼,鏡片下放大的眼睛修飾了過於嚴肅的臉孔,每當他逼迫我背英文單字時,我只能望著他卡通般的大眼睛,才能勉強克服被壓迫感,對有聽力音準障礙和無法捲舌的我而言,學習另一國語言簡直就是酷刑。更何況他要把精通的六國語言,全部教授給我。戰國時期的六國語言差異不大,二十世紀的六國語言可就南轅北轍,這簡直就是登天的酷刑。
七歲時隨著父親工作變動移居北上,六國語言的學習也就不了了之。但每年父親還是會將我送到李伯伯那接受幾個星期的管訓,距離產生美感,而且留美的李媽媽是個做甜點高手,李伯伯其實也善於說故事,每天一則《西遊記》、《儒林外史》或者一首唐詩宋詞的吟唱,倒也令每年的夏令營管訓時間少了些苦楚。
他常常叨唸我,要把歷史讀通,史識要參酌時空的變遷,讀書人要在讀史中時時思考和反省自己。他建議我學商,他認為中國自古貶低商人是大錯,一個國家富強要靠商人。他認為資本主義雖不完美,卻是大趨勢。這是由外國人訂定的遊戲規則,所以我們更要加強學習,就算學商自肥,對經濟循環也是有貢獻的,更何況每個人都有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權利。
李伯伯曾為官宦子弟,少不了喜歡收藏,印象最深的是為數極多的銅器,滿滿一櫃子的銅器,他常常一邊論史一邊擦拭銅器,一邊訴說著蘇州故鄉的深宅大院。收藏對他的意義是重溫過去的時光,一則則輕拂塵拭的紀錄片,也是千里夢迴的鄉愁。
升高中那年,李伯伯送我一只宣德爐,他告訴我明朝是中國近代的轉捩點,中國本來有機會成為世界最輝煌的國家,明初的農業、手工業、商業、文藝無一不是翹首,但卻在第一波全球化時落伍了。
高二那年李伯伯過世,這樣一位博學憂國的文人,經歷過國仇家恨顛沛流離,在歷史中卻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這只宣德爐,敦厚樸實。三乳足朝天耳,糯米式的銅質,爐側有明顯古法修補痕跡,底款為「大明宣德年製」六字款。在李伯伯長期擦拭下銅器顯得油亮,爐中環摺處,淡綠的銅鏽深植。君子不重則不威,因為它的莊重讓人心存淨化,仰之彌堅。
每當我把玩這只銅爐時,總是想起李伯伯燈下閲讀的身影,和他和言悅色的話語:「尤伯連納,我們來唸唸顧炎武的〈秋山〉」。膝下無子的他一直視我如子,他說尤伯連納這四個中國字充滿陽光般地詩意。像個堅持理想、正直、善良、外柔內剛的女子。
<後記>
此爐款識「大明宣德年製」,非常近似台北故宮器物處研究員張光遠教授在〈故宮文物月刊〉民國七十四年11月發表之〈大明宣德爐〉,及民國七十九年4月第八卷第一期發表之〈鎏金精雕大明宣德爐〉二文中之推論,「宣爐」之標準銘識。


嘉慶銅爐
(一對發著天使光芒的老夫妻,招待我喝著熱茶吃著點心)

紐約州的garden city名符其實是個城市花園,豪宅別墅區最具繁花似錦的特色。我每天從住處到學校要走二十分鐘路程,豪宅區是必經之路,這讓我上下學時間每次都是美好旅途。區內房屋呈棋盤式羅列,所以每天都可以規劃不同路缐,欣賞風格各異的房屋,有童話式的石造英國屋,有木造的北歐建築,還有美式的渡假型豪宅,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歷史,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建築。
到美國一個月後我己經是熟門熟路,一早急著出門,趕去看我取名挪威森林的小屋花開,那些房屋大都沒有圍牆,可以放慢腳步慢慢欣賞,眼力所及美景無限。房東老太太站在門口叮嚀了一大串英文,約莫是說下午有大風雪,要穿多一點,早一點回家。我看了看外面陽光燦爛,心裡想:這樣會下雪?嘴裡回答太棒了,這將是我來美國第一次看到下雪。多帶一件外套說聲謝謝就跑了。
三月底的紐約一上午的好天氣,到了下午太陽不見了,氣溫陡降,眨個眼就下起雪來,我興奮地急著想下課,想著放學沿路玩雪回家。
出了校門我呆了兩秒,怎麼四面八方的路都長一個樣子,尋著豪宅區往前走,竟發現各具特色的屋子,才短短兩個小時就全部被雪覆蓋著,也都長著一個樣子,走了三十分鐘走不出豪宅區。腳凍的發痛,這雙布鞋怎麼一點保暖功能都沒有,四周怎麼一個人都沒有,視野只剩一公尺,我開始知道害怕,原來害怕的時候身體更會發冷,我覺得無法呼吸,於是鼓起勇氣敲了一家的大門,一位老太太出來開門,我拿出地址向她問路,她看了看我,堅持要我進屋子。
屋內非常溫暖,鋪著非常厚的白地毯,一對發著天使光芒的老夫妻,招待我喝著熱茶吃著點心,他們說,我穿著太單薄,一定要把腳給弄暖,不要大意,否則會失去腳指頭。半小時後他們叫了一輛車把我送回家。
這對老夫妻成為我在美國唸書的忘年之交。老先生是個退休大學教授,沒事喜歡逛古董店,這項嗜好和我一拍即和,他帶我去過幾次Long Island舉辦的古董拍賣會,這個銅爐就是當時用他的名義拍得。老先生對日本文化很有興趣,藏品大都是日本文物。當時他以為銅爐是日本製品,拍品目錄也說明為日本十九世紀銅香爐,經過我的解釋才知道是中國文物。
銅爐器型為四方形,黑色漆,明顯是日本人的美學品味。其實日式即唐風,明清的仿古器物,往往讓人誤以為仿效自日本,這真是一個很大的錯覺。造成這個錯覺的原因是元朝,元朝斷絕了許多中國的深刻傳統。就以蘭陵王為例子,舞樂在中國明清時期已失傳多年,卻在唐朝由日本的遣唐使帶回東瀛,成為重要慶典必然演奏的「雅樂」,要不是電視劇《蘭陵王》的賣座,當我們看到日本舞樂《蘭陵王入陣曲》時,我們可能都不知道入陣曲及舞樂面具,完完全全源自中國。
銅爐的外表工藝為髹漆,商代晚期墓地中即已出土髹漆銅器。此種在青銅器表面髹漆的工藝,與外鍍金屬的功能類似,一方面使器表更加美觀,另一方面也能防止金屬銹蝕。髹漆銅器不能受熱,不可能是薰香爐。從兩旁的獸首判斷,應該為祭祀用禮器。

銅爐為中國文物的最佳證據是器底的款式,「大清嘉慶年製」篆書款。採用非鑄非鑿的蟠印工藝,製作繁雜,為用極扁極細的銅帶盤繞、拼接而焊接成字體,後世除官方外很少採用,此種蟠印常見於唐朝官方印文。
我笑著問老夫妻,你們八成認為我是日本人所以才救我,又剛好我說著日本人才有的一口爛英文。老先生哈哈大笑起來,他説他白白高興了很久,以為自己救了個日本女娃娃。我瞪起眼來:「看一看我的眼睛,不小耶,我才不是日本人。」

流浪者之歌——象爐
(無數次的機緣巧合,多少人的珍視,才能完好如初的傳遞在我手中)

波斯是個文明古國,我經常在拍賣會看到他們精緻的銅器、玻璃和瓷器,雖然和中國鑄造工藝不同,某些器型和文飾卻相似。這些文物價格三十年如一日,沒見他們漲過,雖然纖巧精彩,卻激不起我文化上的共嗚,只偶爾拿著審視,思考波斯和中國之間的聯結和影響。波斯子民今何在?為何不重視你們的先人遺產?
古波斯區域,現今國家眾多,自古是歐、亞、非眾多勢力爭奪之地,戰爭頻繁,分裂、獨立,獨立、分裂……搞得人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是屬於何種文化薪傳?民間少有收藏古董的風氣,散落四面八方的文物乏人問津。人民或許也因戰爭,沒有能力收藏自己的文化遺產,當然更談不上系統性的研究和分析,所有波斯精品都在別人國家的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羅浮宮……
西元二○○○年,參團德國巴伐利亞旅遊。最後一天的行程在羅勝堡,我一眼瞥見街角有家古董店,導遊一宣布自由行動,我立馬往店裏走。
讓人訝異的是店主很年輕,還是個研究波斯文化的學生,我看了很久拿起幾件銅器把玩。他說話了:「這裏沒有中國的東西,對不了解這些古董的人,他們是非賣品。」我呆了三秒鐘,確認我沒誤解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欣賞他的態度,也了解他對這些古董的情感。我說這只銅爐是中國的東西,所以我想買回家。店主馬上說明這只銅爐絕對是波斯的古物,第一,大象是波斯的戰士,中國沒有大象,中國人喜歡獅子(富狗)。第二,中國的銅器不是這種顏色。
中國有沒有大象?答案有!中國的土地上曾經有大象。殷墟出土一片畫著大象長長的鼻子的甲骨文,商朝青銅器上也常見大象的圖騰,《帝舜孝傳》記載舜在歷山,大象為其耕田。河南簡稱「豫」,豫這個象形文字是一隻手牽著一頭大象,中國河南省近年也陸續出土許多大象的遺骸。波斯銅器工藝擅長繁瑣缐條的捶碟,這大象線條簡潔生動,器型是中國失臘法一體鑄造。銅色為酪梨色,在中國又稱「金錢紙色」。
店主人被我說得啞口無言,解釋這些古董都是他親自去土耳其、伊朗帶回來,也都做過一些研究。我說這不奇怪,中國從唐朝開始就和波斯有著密切的往來和文化交流。《魏書》記載著波斯使臣來中國有數十次之多,曾以馴象為國禮。就像櫃上另一只波斯水壺,年代雖然不是太久,但和唐朝器型雷同,底部敲碟的菊花瓣形式也充滿中國風味,伊朗、土耳其存有中國文物不足為奇。
象爐和波斯壺算是一次知識辯論的戰利品,等我回國拭擦多時後,露出象爐的底部銘文「世古之寶」,其筆劃頂面微有刻傷削損,銘底剷剔凹凸未平,接近筆劃處剷底較深,留空處較淺,這都明顯不是清朝所慣用「字模」所印出,而是逐一浮雕蠟模而成。這更證實我的推論,應該是明末私家爐。
當天同團有一對老夫妻,也隨後在店裏買了支波斯古壺,我一直很好奇他們用什麼理由,說服老闆割愛,讓老闆相信他們會善待他的收藏品。不過也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店老板對待古物的態度,讓我更愛惜這些流浪了百年時空的藝術品,無數次的機緣巧合,多少人的珍視,才能完好如初的傳遞在我手中。
<後記>
「豫」為形聲。從象,予聲。本義大象,《說文》豫,象之大者。非常抱歉,筆者當時的知識是錯誤的,特此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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