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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邊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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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抓住桂花的尾巴
現在說桂花實在是太晚了一點,畢竟銀杏樹上的白果已經被提着塑料袋的大爺大媽搜剿一空,紅葉的亮色已經暗沉,黃葉也落了滿地,在這一片秋季尾聲垂死掙扎的五顏六色中,桂花樹早就沉寂了。
南方的桂花來得早,九月底就開得熱鬧,那個時候我在岳陽,在外公外婆家。
回家前一天,我給外公打電話,他吞吞吐吐地說第二天早上有點事,很重要的事,讓我下午再去他家。再追問細節,他顧左右而言他,說了一通路上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我外公是一個孤僻執拗的老頭,信保健品推銷員比信自己家人多,家裏所謂的紀念章、紀念郵票堆成山,卻要在洗澡之後把洗澡水收集起來沖廁所,客廳的燈也總是開得昏黃陰暗。
我去的時候舅舅買了幾隻螃蟹,竟然把外公的假牙崩掉了幾顆,他也不和我們說,滿不在乎地靠在沙發上抽煙,幾顆假牙東倒西歪地躲在煙灰缸裏,滿身沾着煙灰,很潦倒的樣子。
我問他牙怎麼了,他假裝認真看電視,眼神往旁邊一瞟,吧嗒嘬一口煙。
第二天我先在表哥家消磨了一個上午,推着箱子去了外公家,一進門就聽到他後悔不迭地說,沒想到現在的保健品公司這麼小氣,去聽個講座連雞蛋都不發,白白浪費他的時間。
原來「很重要的事情」是去領雞蛋呀。
自從舅舅發現他掏空家底去買保健品和「收藏品」而暴跳如雷之後,外公就開始背着我們「活動」了。
前年我回來的時候,他把我叫進房間,從床底下拉出幾個積滿灰的大箱子,讓我偷偷看看他的寶貝,並反覆叮囑我,舅舅他們都不懂,他只給我瞄一眼,畢竟是學歷史的,肯定能理解他。還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了一個北京的地址。他讓我要是不信的話去北京看一眼,「那可是個大公司」。
作為高級客戶,他還經常和外婆被那些「大公司」拉去免費旅遊,倒是打發了不少時間。
我從來不勸他,反正知道也勸不住,所以外公對我還有幾分喜愛。總是忙前跑後,四處勞心的舅舅反倒總是被他冷眼相待,舅舅看着家裏成堆的箱子氣得跳腳也沒有辦法。
那麼這和桂花有甚麼關係呢?這就要說到我外婆了。
外婆迷迷糊糊很多年,不知道從哪年開始她就不記得我是誰了,這次我回去,她客氣地笑了一下,叫了一聲我媽的小名,說:「你現在長得好大啦。」直到我走的那一天,外婆也沒記住我到底是我,還是我表姐琪琪。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就能看見外公坐在沙發上沉默地抽煙,外婆穿戴整齊坐在外公邊上盯着昏暗的客廳,不知道在看甚麼,鍋和灶都是冷的,我只能自己出去買飯吃。
即便如此,外婆和外公罵戰的時候依舊牙尖嘴利,一點虧都不會吃。
我到的第一天,外公在廚房洗個菜的工夫,外婆就跑丟了。
外婆經常趁人不注意自己一個人跑出去,說是要回家,出去之後就漫無目的地亂走,最後誰也找不到,被好心人看到了,她也說不出自己是誰。
後來實在沒辦法,給她戴了個定位手錶,還戴了寫了名字和信息的手鏈,可就是這樣也還是會跑丟,畢竟外公年紀也大了。
因為我回來導致的手忙腳亂,家裏的大門忘了鎖,外公罵罵咧咧地叫我表哥看着手錶的地圖,指揮我們出門找人。
外公一路上健步如飛,手背在背後,肩膀塌下來,腳步沉沉,帶着怒氣。走到一半,他叫我等一下,要回去一趟,說着撿起路邊一個空箱子,東張西望了一番,確認周圍沒有漏網之魚之後,快步走回了他的小倉庫,把箱子收好之後再回來。
我在後面跟着走,看着他那頂不離身的瓜皮小帽往前匆匆趕路,時不時地因為要回頭向我低低咒罵走丟的外婆兩句而停頓幾秒,他的小聲咒罵裏還摻雜着一絲緊張的音調。
外公是一個很暴躁的人,還很有幾分虛榮,有一天晚上出去吃飯,因為舅舅沒有開車來接,讓我們自己打車而嘀嘀咕咕氣了很久,等了一會兒沒打到車,外公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嘴裏嘟囔:「有車還不來接老子,要走到甚麼時候去。」
小區的路旁栽滿了桂花樹,正是開得很絢爛的時候,香味一股一股地纏着人,一棵接着一棵,一簇追着一簇,你追我趕地香着匆匆路過的我們,古人把桂花的香氣稱為寒香,我看也並不寒,這大塊大塊的花團香得熱鬧。
外公無暇顧及這些微不足道的花香,或是它們在樹叢間小小的黃色身影,對於他來說,和外婆之間也沒某個耶娃所說的「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無盡的鐘聲」,而是一種在雞飛狗跳的夾縫中存在的感情。
走出小區沒多遠,我們就看到了外婆。有相熟的鄰居把外婆帶了回來,外婆的手在身前握着,不停地扭動,她有些扭捏又有些膽怯地看了我們一眼,隨後在回家的路上又和外公展開一番唇槍舌劍。
外公說:「馬上就要天黑了,你不回家去還要去哪裏?」
外婆小聲說:「我不願意跟你回去,你以為你好俏啊。」
又把我拉到一邊說:「這個老東西好壞。」邊說邊搖頭。
回去的路上外公遠遠地走在前面,我和外婆落在後面,她的步子小小的,寫滿了遲疑。路過那一排桂花樹的時候,我問外婆有沒有聞到花香味,她茫然地張望了一下,自顧自地說:「琪琪回去要多穿件衣服。」
外公在前面不耐煩地說:「她不是琪琪。」
九月十月之交,岳陽的雨下得延綿不絕,那天晚上也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起床了之後,趁着沒有下雨,我一個人下樓轉轉,看到滿樹的桂花基本上都被雨打落了。雨後的桂花香多了些清雅,剛開的桂花顏色也是淡淡的,怯怯的。
桂花開得熱烈,凋謝得也快,一陣風、一場雨,一夜過去樹冠上的明珠就剩些老弱病殘。
雲哥在幾天之後對我說他讀過一個俳句「清雅即是寒」,我想那打落一地的桂花就是冬季入侵的寒。
從岳陽走的前一天夜裏,外婆不肯睡覺,在客廳裏躺着聽電視,好不容易被外公氣衝衝領進房間裏,不一會兒又走出來,手足無措站在漆黑的客廳裏,不知道在張望甚麼,見到我就說窗外有聲音,房間裏有鬼。
反反覆覆直到深夜。
我回房間還未睡深,突然被驚醒,只看到黑漆漆一片,閉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際,又聽到一陣聲響,我被嚇得一晚上沒睡着,直到第二天外公坦然地告訴我,房間裏有一隻他們抓不住的大老鼠。
他說:「反正年紀大了,一隻老鼠也不算大事,就不管了吧。」
我發現用「反正年紀大了」開頭的話都是無解的。
「為甚麼不去養老院呢?」
「反正年紀大了,家裏都習慣了,吵吵鬧鬧也習慣了。」
「為甚麼不去買幾件新衣服呢?」
「反正年紀大了,穿給誰看呢?」
「為甚麼寄回來的東西放到爛掉也不吃不用呢?」
「反正年紀大了,手機學不會,除了吃慣的菜別的也不會做。」
這是一種讓人難過的邏輯,但是各人過各人的生活。一隻老鼠可以被趕走,但是牠們還是會源源不斷地進來,或者說,那些讓人在夜裏煎來煎去的東西並不只是那隻老鼠。
走的時候外公外婆執意送我下樓,外婆難得清醒地說:「你在外面要穿暖一點,有空就回來看看。」
現在桂花早就落完了,冬天追着秋天就要到了,白天越來越短,他們的一天卻應該很長很長。去領雞蛋確實應該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家裏那麼多的空房間確實需要很多空紙箱或是等待升值的「收藏品」才能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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