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座大山般堅定地站在那裡，我的父親　文/崔德圭

二〇一七年 初夏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抱起孩子時的陌生感和激動的瞬間。成為「爸爸」這個角色，讓我就像擁有了全世界那麼自豪那個無法控制脖子、沒有牙齒的孩子開始爬行並學會走路，那樣的瞬間都成為我生活的力量。現在，那個孩子已經開我的手，漸漸成為一個青年。而此時，我的父親則逐漸變成了孩子。
有一天，在午後的陽光下，我看到父親靠在臥室的櫃上打盹的樣子，感覺很陌生。那一生碌奔波的艱辛，似乎暫時得以放下，從生活中退一步的父親變得有些蒼老。看到父親年邁的模樣，我突然發現父親現在變成了孩子。父親一生總是步履匆匆，但現在他的步伐變得愈來愈慢，牙齒一顆顆脫落，每當外出時，我會幫他刮子、剪指甲，整理衣物。父親如今也需要別人的幫助了，這讓我感到悲傷。

二〇一九年秋
去探望因肺炎第三次住院的父親。他看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健康。父親還自豪地向隔壁床的病人介紹我們是他的兒子們，並為對面床位病人的病情感到惋惜。他說出院後會重新練習走路，至少要能自己去廁所。平時寡言少語的父親這次卻話特別多。
颱風過後，天空中壓著的雲彩，他說：「看，那裡躺著一張人臉，那裡有條魚在游。」他一刻不停地說著。他告訴我們，錢財來來去去，但兄弟間的情誼必須維持，並叮囑我們三兄弟要和睦相處。看到父親健康的樣子，我感到安心。每個人都依靠家庭這個避風港而活，就像孩子吃飽了，父母才會感到滿足一樣，看到父母健康的模樣，我也充滿了力量。

二〇二〇年一月
當父親開始接受隔離治療時，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現實來臨時，我還是很慌亂。為了準備葬禮，我開始找遺照，翻看過去的相冊，突然在衣櫃裡發現了一個包袱，打開包袱，裡面是一張裱好的父親遺照。每次聽到人們說給父母準備壽衣，我總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父親卻早已經為我們這些手忙腳亂的子女做好了準備。為了子女提前準備自己死亡的心情是怎樣的呢？在送別父親的路上，看到天上的彩虹，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即使快五十歲了，子女還是子女。想想自己竟未能充分理解父母的心思。

二〇二〇年晩春
翻看相簿，展開那些陳舊的畫作，甚至想到去翻找電腦裡的舊資料。作為一個以觀察和繪畫記錄周圍事物為業的人，我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畫過父親。回顧與父親的回憶，却想不起他的表情、笑臉、皺眉的臉、微笑的臉、悲傷的臉。我成長過程的記憶中，父親的表情總是那張冷峻的臉，回頭看時，他總是如一座大山般堅定地站在那裡，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