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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豚工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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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角

念戲劇系的時候,學校老師們對於表演都非常嚴格。上表演課時常常很緊張,我總是希望自己不要太早上場,可以在台下再準備一下,晚一點輪到。

結果前面的同學一個個精采的呈現,又讓我更不敢上台表演,內心一直想著,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不能單純地繼續坐在台下看演出就好嗎?眼看再幾個同學後,就要輪到自己上台,想調整也來不及了,只能一鼓作氣,用腎上腺素去穿越眼前的恐懼。

表演是殘酷且赤裸的,只要沒有準備好,或臨時怯場,站在舞台上全都會被看出來。有同學曾經因為太緊張,演出前直接跑去廁所吐;還有同學表演到一半,被老師叫下台,讓他重來。

當你終於結束你的演出片段,老師會在台下就剛才的呈現給筆記。久了,你便在老師們給的各種表演筆記中,慢慢理解你的表演,也跟著直視你自己。好像有人說過,如果你不想去看心理醫生,那你可以去學表演。

印象比較深刻的,表演老師對我演出的筆記有:「寶貝,你演出的根本不是人類,你的一切都沒有成形,你就像宇宙的星塵,飄來飄去,連一顆星球都還沒凝聚起來,你要對人有多一點基本概念,多觀察一下這個世界。」

大學的綽號是寶貝,就算要挨罵,開頭也是老師柔和呼喚完寶貝之後,才接續著重話。

在學表演之前,我一直是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都從自己看到的一個小點出發,所以如果剛巧要詮釋的,是在我自己小世界裡能理解的事物,那我可能就大約能摸索出個輪廓;但如果超出我的世界太多,也許瞬間我的耳朵就跑到頭上,手上就伸出了觸角。

我會徹底失去邏輯和概念,變成一個外星生物。

身為一個外星人般的表演狀態,在學校演出甄選時,我被選上的角色,都屬於非人類居多,像是精靈或是荒謬劇中的角色,比較非寫實的戲和個性奇特的角色,也常常找上我。而扮演這些角色時,讓我感覺到自在,應該說符合我天馬行空的本性。

不過出了劇場和學校之後,進到影像表演的世界,這類型的角色非常少,幾乎可以說沒有。我很難再被找去詮釋一棵樹,或是一個非人角色,於是我這才發現,我得開始重新學做人了。不然我可能就會困在自己的侷限中,無路可出。

從那時開始,即使是很微小的事情,我都非常認真去理解,才發現自己活在與大家常理之中的世界,非常的遙遠。

知道自己的起點很低,所以有很多空間去追尋。每次試鏡我都非常認真準備,雖然拿到的試鏡資訊都不多,不過我就像是要完成尋寶地圖一樣,拼湊出我腦海中,想像的那個角色。

有一次接到一個時代劇試鏡,看完局部的試戲片段,就先開始找符合那個時期的旗袍,想說把姿態先練起來,再透過這些文字拼湊出這些人物的前因後果,由於劇組都會有保密協議,所以試鏡時我們不會拿到完整的劇本。

到了現場,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書,等著被叫進去試戲。沒想到真的走進去試鏡時,試戲的人只是詢問,關於我這個人的問題,像是在家中排行、星座,還有平時興趣等等⋯⋯完全沒有討論戲的事情。

帶著滿滿疑惑,結束了這場試鏡。沒過多久,對方打了電話來說:「因為原本的主要演員檔期不行,我們希望你來試另一個比較主要的角色。」

這次我穿上準備好的旗袍,和現場工作人員,試了三場戲。要離開之前,一開始問過我許多問題的工作人員,問我可以撥開瀏海,讓他看看嗎?

於是我低下頭,把瀏海整片往上翻,亮出我的額頭。接著他走到我面前,瞇起雙眼盯著我的額頭,看了許久,說了聲:「好,可以了。」

再過沒幾天,我接到了電話,也接到了角色。掛上電話,我不禁想,是我的額頭,讓我被選上的嗎?

後來我才知道,問了我許多問題,以及讓我把額頭給他看一下的人,就是導演。

在表演的世界,也許存在許多我不太明白的殘酷與現實,但有時漂浮在宇宙的另一端,若被能讀懂你頻率的人看見,坦率地亮出你的犄角,也許你會迎面撞上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對了,那個在戲中,比較主要的角色,名字是朱青。

投入的方式

每個人都有自己投入角色,和進入劇本的方式,就像每間餐廳各自的秘方一樣,總會在不斷嘗試的過程中,找出最適合自己的那一味。

因此在那過程中,有時不小心窺見大家變身中的狀態,總像不小心撞見什麼不該撞見的。那是某一瞬間從內在投射,夢遊到另一個世界般,異常深邃的眼神。當看見對方在這樣的狀態下時,我總是在一旁非常安靜,深怕打擾了對方準備角色的儀式。

有一回,我在拍殺青前的最後一場戲,內心深知,過了這場戲,隔天開始,就不會有人再喊我戲中的名字了。而這場戲正適合別離,因為它正好也是一個告別戲。

從在梳化間時,我與對手演員都特別沉默,彼此都很有默契地等待迎接這最後一刻,在歷經幾個月的角色旅程後,終於可以看見終點的地方,我們凝視著前方,要一起送走這兩個角色。

等待時和對手演員在場景沙發上對上眼,感覺他看起來特別累,我隨口問了句:「昨晚沒睡好嗎?」

他抬起頭看著我,沉默了許久後,拿出他的手機,秀出一張我與他在戲中造型的照片。

把照片湊近我,點亮螢幕給我看了說:「我看了一整晚沒睡,這照片,就是我這個角色的夢想,謝謝你實現了他這輩子的夢。」

我愣了一下,完全說不出話,快速別過頭,對著眼前的檯燈哽咽了一下,眼淚就直接掉下來。明明還沒喊action,我就被他拽進時空,感到異常的悲傷。而他只是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穿越打燈區外的暗處,朝我看過來,就那樣一直在黑暗中靜靜看著。

正式殺青的瞬間,忘了是誰沒放手,我們就這樣靠著,把頭埋在彼此看不見的地方,我安靜地繼續哭了一會,最後,才終於鬆手與我們的角色說再見。

每個演員的投入方式不同,但這是我第一次,像被人從水下拉了一把,一路往下沉到他角色的世界中,徹底被他的感傷給淹沒。

而那張照片只是我們在拍攝道具照的某天,他趁我還沒把婚紗戲服換下的空檔,問我:「可以跟這樣的你拍張照嗎?」

在蟬聲鳴鳴,陽光炙熱的那個下午,我穿過和式老宅,走進院子裡,想也沒想跳上他旁邊的石頭勾著他的手,抬頭挺胸像拍婚紗照那樣,爽朗地說:「好。」

那天他用異常燦爛的笑容,甩去了角色的哀傷。

鵝卵石

躺在病床上觸診時,感覺到自己像被旋轉的陀螺,一圈一圈地由中心向外,隨離心力偏移,一層層被醫師的手指透視,所有埋藏在肌膚和胸下的顆粒,像行經地雷區,正在被仔仔細細探測掃描。

不知道該帶上什麼表情,索性讓自己沒有情緒,即使面對男醫師,也一點都不尷尬。以往很在意自己的胸部大小,這時卻可以坦然地躺成一片平地,任檢查流程快速通關。

發現自己胸裡有小小硬塊,是在某天洗澡時,非常不經意地覺察到的。當手滑過右胸下方,碰觸到了一顆鵝卵石大小,中間好像還有點空間,像桌球那般,外硬內虛空明亮的硬體,用力戳還會淘氣地移動。

來回確認了幾次它的存在,就上網查詢癌症專門醫院,搜尋要看哪一科,才能夠好好檢查。

大學剛畢業,前腳才踏出校門,後腳就先到了學校附近的癌症醫院檢查。填寫資料時,醫院的人員非常溫柔,爸媽陪著我,大家看似非常淡定,彷彿只是一起去耳鼻喉科掛號。

人的恐懼是從哪裡生成的?很難一開始就覺察,只記得那個當下,比起一連串的解說和檢驗,更讓人不安的是等待。

走進候診區時,大家都換上了醫院的服裝,或站或坐著等叫號。有些人從診療室走出來就哭了,我靜靜看著,思緒在腦海中迅速跑了一輪。如果確診是癌,那接下來這個候診廊道,就會是我要常來的地方。

還不知道出了學校要幹嘛的時候,就已經被排好了行程,而且還是完全不用努力就得到的結果,光用想的,就不爭氣地笑了出來。

如果不是癌,那眼前的這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夢。

觸診之後,需要取樣,所以第二次去,做了一個小手術,看見一枝像原子筆一樣的東西,在我打完麻醉的胸上,對著那顆鵝卵石大小的硬塊呈放射狀範圍,連續按了五下,垂直進入我的右胸,取了五條肉出來。

雖然做採樣手術前,有被預告:「即使打了麻藥,還是會痛喔!」但取樣的瞬間,心裡還是小小地被震撼到了。那種痛,不是一般生活中會遇見的痛,是有人在你面前,快速地點燃了鞭炮,然後跑開來,瞬間,你眼前火星四濺,痛得猝不及防。

做取樣手術的是女醫師,她帶著一臉理解,看著我的震驚。

約莫等了一週,最後一次去,是看報告結果。女醫師告訴我一個我沒聽過的學名,簡單來說,就是良性,但有轉換成惡性的可能,所以每半年要回去檢測一次。

走出診療室時,我送給女醫師一個我手作的項鍊,我不知道能不能送醫師禮物,但我想表示一點什麼,卻也不知要說什麼。

她從看我一個人走進病房,和我資料上的年紀,就透露著異常的關心,在這麼多讓人不解的專業名詞和未知中,那是唯一讓我讀懂的東西。

往後的生活中,每當我遇到任何疼痛,我都會想起女醫師不經意傳遞過來的眼神。

胸中的鵝卵石在聽完報告之後,像是被什麼東西瞬間吸走般,縮小了一半。現在,偶然觸摸那個範圍,才發現,它已經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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