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刺蝟
小學時,我去了可以自由選課的英文補習班,有點像是健身房儲值點數那樣,繳了報名費之後,只要帶著上課的卡片,就可以依照自己時間,隨意選課。
也因此,每堂課的組成學員都很隨機,有常來上課的熟面孔,也有第一次走進某堂課試聽的新學員。課堂通常是全英文對話,透過一篇文章或主題,大家輪流發言,鼓勵大家在全英文的環境下,開口說英文。
也許大家覺得有這樣的環境,勇敢開口多說之後英文就會進步吧!但現在回想還是小學生的我,對這樣的學習狀態,跟不太上。尤其上課的同學幾乎都是上班族,話題頻率也搭不起來。
不過在聽力上,多多少少有些幫助,專心聽大家在說什麼也是一種學習的方式,而且每次都由不同學生組成,確實會有許多有趣的話題。
記得某天下課,我在教室門口等我爸來接我,先前在教室裡一起上課的同學剛好也走出來,輕鬆地跟我搭話,我也禮貌地跟他打了招呼。印象中他看起來很一般,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開始對我說,妳怎麼會這麼瘦,要多多吃飯啊!同時邊撫摸我的前手臂,在人來人往的教室門口,對著一個小學生的手臂不斷撫摸。因為手突然被拉住了,感覺很混亂,但他直直地看著我,而且嘴裡說著關心的話語,彷彿他真的就只是比較熱情地在關心妳一樣。
直到我耳邊傳來熟悉的車聲,我立刻跟他說,我爸的車來了,然後趕緊往我爸的車上走去。
之後上課我就都沒遇過這個同學了,但長大之後我突然回憶起當時的片刻,看著我的手腕和用力握拳時出現的前臂肌肉,心想,被摸手臂,算是一種騷擾嗎?
對那異常冰涼的手碰到我的手時的詭異感,始終不確定那是什麼。如果我再長大一點,應該會直接想辦法把我的手用力抽回來,並進一步問他:為什麼要一直摸著我的手講話呢?
那個大人可能忘記了吧!就像我也記不起他的長相一樣,只記得印象中奇怪的肢體語言,不像一般會問候人的方式。如果要說我曾看過類似的肢體表達,大概是在戲中,看到剛死了人的家屬,會這樣被拉著手、撫摸著前臂,邊說著慰問的話語,諸如此類的場景。
這個疑惑在我的前臂悄悄長出了刺,我發現如果不是我主動伸出手,只要有人太過靠近我的手臂範圍,或突然想拉住我,我會本能地從頭皮開始緊繃,直到確定對方沒惡意,可能僅僅只是想把我拉往馬路內側,走起來比較安全這種貼心的舉動。
我當然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壞人,不過如果當你還是個小學生時,你就感覺到有人可能會利用你的無知與不確定,在你搞清楚前不著痕跡地嘗試騷擾你;一如戀童癖者看似無害地,對著一個幼童露出滿意的笑容,即使擁有再天真的個性,身體本能上也會對這世界,露出一絲懷疑。
當然我並不是隨時會想起這件遙遠的記憶,最近被喚起,是某天我在拍攝一場被綁架的戲,與對手演員雙手被綑綁在身後,背對背被綁在一起時。
我在角色中重複演著用盡全力、卻還是掙脫不了的無力。當導演喊卡,我們換鏡位,帶不到手的時候,美術組稍微鬆綁了本來綑得很緊的繩子,讓我們方便做戲。
對手鬆開了他的手掌,用他的整雙手,墊在底部,在我掙扎時,輕握著我的手,不讓我的手碰撞摩擦到地面,避免我不小心真的受傷;直到整場戲拍完,用他的手確認了我同樣被繩子綁著的腳踝,是繩子勒痕而不是真的磨破皮。
我們的語言不通,除了台詞之外,我們之間很少對話,但那一刻,我接收到了,人類肢體觸碰的真實善意長什麼模樣,這些自然而然的關心,就如同愛情一樣,不用翻譯。
多年之後,我的手在這場綁架中,被我的工作夥伴好好地接住了。
關掉
資訊從網路、電視新聞、隔壁桌的人閒聊,一直傳遞進來,想不知道都難。每次出什麼事,接連幾天,就會一窩蜂相關資訊轟炸,真真假假間,充斥著為了流量下的浮誇標題,伴隨關不掉的廣告。
記得小學吃午餐時,老師會開著電視新聞,想讓大家多知道一點世界大事,在午休時讓我們邊吃邊看。仰頭看著電視上的社會新聞,大多在報導搶劫、車禍、綁架這類的資訊,有一天,我舉手問老師,可不可以關掉電視,這些新聞讓人很難專心吃飯。
老師抬頭看看新聞,跟著看了幾則沒打上太多馬賽克、充滿血跡的車禍現場畫面,連忙把電視關起來;接著說,我們以後午休好好吃飯,不要配電視了。
那陣子在播放的新聞圍繞著白曉燕撕票案,每次吃飯時,皆搭配電視播放做案細節,和兇手的殘忍恐怖。無論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到什麼程度,一直聽到小拇指被切掉寄回來這類資訊,腦海中會自動產生畫面。
午休新聞從那時候就關掉了,但我內心對這個世界某處有危險的不安感,並沒有一併被關掉。
大學時有一次搭捷運回家,與同學們坐同一個車廂,同學們快到站卻沒準備下車,我疑惑地看了他們一下,只見朋友對我使了一個眼神,我立刻接收到他們的內心潛台詞。
當車子到站,朋友陪我走去搭我爸的車,才跟我說他們從上車就看到我身後有人一直盯著我看,他們不放心,想說陪我坐到終點站。
一直覺得很感謝,我是在大家的關愛下成長,不過總不能始終依賴著身邊的人,自己得長出警覺心才是最重要的。
之後我搭車不是看書就是看報紙,把所有人擋在世界之外。當你專注在自己的世界,而不是漫無目的看起來沒有方向,被隨機盯上的機率會小一點。
不與陌生人對上視線,是我想到比較安全的方法。
剛下山時朋友發現我走路很快,問我為什麼,我跟他說,我媽說看起來在趕路,比較不容易被陌生人搭訕,所以我養成越走越快的習慣,像在參加競走比賽。
國中時我有次搭捷運去練舞,下車時感覺身後有人跟上來,於是我越走越快,對方的腳步也變得急促,當我快要抵達票口時,對方氣喘吁吁地在我身後說,我一直在這附近看見妳,可以跟妳做朋友嗎?
我頭也不回地刷卡出站,直接且快速地說不方便,對方才沒有再跟過來。我從頭到尾不知道對方模樣,只是一直飛快地往前走。
類似的經驗還有在搭手扶梯時被搭訕,我只好快速用跑的,在捷運關門前迅速擠上車。看完藝術片走在路上被一群男生搭訕,說如果我不給電話交個朋友就不讓我走,對方人多,我只好給了電話;對方接著說,不要給假電話,我現在立刻撥,沒響我就知道了。
這些在偶像劇裡的話,可能會被看成某種霸氣又浪漫的台詞和邂逅吧!不過發生在現實世界中,我只能在腦中思索該怎麼脫身,太過強勢的搭訕真的讓人感到壓力。
陌生號碼打來時,我會立刻拿給我弟,讓他處理,而平時待人細膩且溫柔的大學友人如果在旁邊,會收起他斯文的嗓音,拿出戲劇系一秒切換能力,用超低沉的聲音,把電話接過去,凶狠地告訴對方不要再打來。
我想我外貌上並非長得多突出,只是看起來乖巧聽話,感覺起來好騙、好控制。
已在德國生活的大學友人看見台灣一系列Me Too報導,突然傳訊息跟我說,雖然我也身在相關產業中,但他覺得我一直都算有防備心,看不出來但其實手勁很強,包包裡除了防狼噴霧可能還有榔頭吧!雖然不知道該不該感到開心,但總之他很欣慰,因為他知道我會保護自己。
我聽著有點苦笑地說,即使我遇到很多好人,但我每次出門工作,還是會拚了命地保護好自己,在完成我的角色任務之前,不容許任何會影響工作的意外干擾我。一有不對勁,讓自己有先下手防衛的決心,這是每天出門,都會先做好的心理準備。
聽完我的一系列內建防衛機制,德國友人傳了爽朗笑聲的語音過來。這個陪我搭捷運、幫我接電話阻擋搭訕騷擾的朋友,看見有人善待我他會感動到哭,知道我有能力在這樣的世界存活下來,會露出我做了什麼偉大事情的讚嘆,他對我有沒有成就不在乎,只在意我有沒有平安快樂。
這世界的確充滿險惡,但也依然有許多溫暖。適時拉下閘門,把不懷好意的人隔絕在自己的世界外,就像拿起遙控器,關掉新聞回到眼前,在沒人的地方放下防備,重新做回那個柔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