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指望那個交情給你太多依靠
出版新書時,不免要宣傳跑通告。作家這個工作可以分成很多部分,其中這是我最不喜歡的部分。總覺得談自己寫的書有點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再說,又不是每個看電視、聽廣播的人都對你有興趣,大動干戈地上媒體宣傳書,有點傷及無辜……
總之,這是題外話,這次要說的故事不是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前幾天上李四端的節目專訪。
李四端是台灣最著名、資深的新聞主播,他的採訪以靈活、生動、刁鑽廣受觀眾歡迎。他的採訪遍及政要高官、商界名流、文化巨擘、影視明星……許多人都對他的訪問可說是又愛又怕。
我和四端雖是朋友,但接受他的專訪還是第一次。
節目開錄前,我們先小聊了一下。根據過去我做廣播採訪別人的經驗,這是錄影前很重要的熱身,一方面主持人必須瞭解受訪人,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建立錄影對談節奏的嘗試。
有趣的是,四端觀察我,我也好奇地在觀察他。感覺得出來,他做足了關於我的功課,一邊發問的同時,也細膩地觀察我的反應,並且盤算著接下來的採訪策略。一般而言,訪問像我這樣的作家,氣氛是比較愉快的,我身上既沒有太多敏感話題,也沒有太多不能公開的秘密必須逼問。因此,這個訪談,我其實抱著放鬆的心情與態度面對。
我沒想到攝影機一開錄,李四端就轉移話題,從我幫言承旭寫情書的事開始談起。咄咄逼人問我,情書是寫給誰的?是不是寫給林志玲?內容是什麼?……
儘管我知道這件事情大家興趣很高。不過,因為我是受人之託,因此除非當事人願意公開,否則我實在沒有立場在當事人之前公開問題的答案。因此一開始我有點被迫閃躲,心裡老大不願意地想著:怎麼一開始就聊別人的事呢?而且還是我不好回答的事……
就在我快被逼到牆角時,四端忽然停了下來,問我:
「這樣的節奏你還習慣嗎?」
「可以。」我故作風度地說。(發現自己還真虛偽啊。)
「好,」他對著攝影師說:「那我們正式開始。」
(我愣了一下,原來是個下馬威啊。)
那是一個事後我覺得很流暢、有趣的訪談,果然,該問的問題四端一題也沒少問,當然,該回答的我也一點都不馬虎。
在我接受過的無數訪談中,就我記憶所及,這樣的下馬威一共有兩次──都是我的朋友、同時也都是非常優秀的主持人問的。
另一次是幾年前接受蔡康永「真情指數」的專訪。
我和康永算是老朋友了。老實說,他要怎麼採訪我,當時我也非常好奇。我一點也沒想到攝影機開錄,他丟過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一個又麻又辣的問題。
「做為一個作家,你有這麼高的收入,你自己是什麼感想?」
我那時心裡想,天哪,這樣問題應該問大企業老闆或富商才對吧?再說,訪問一個作家有那麼多問題可問,幹嘛偏偏挑這種「高難度」的問題開場?
事後證明那又是一個「下馬威」問題。我好奇地問康永:
「當時你問那個問題,你是什麼打算?」
康永說:「我是想確認一下你的狀態,還有你是不是很清醒……」
「噢。」我說。
「還有,」康永說:「我們的交情很好。」
「當然。」我說。
「那時我也想順便提醒你,一旦攝影機開錄了,你就不能指望那個交情可以給你太多依靠了……」
「噢……」我恍然大悟。
不能指望那個交情給你太多依靠。這一點,四端和康永這兩位好朋友的態度是完全一致的。
四端的訪問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去喝咖啡,他告訴我:「交情的確是訪談節目的一個妨礙。」
「為什麼?」
「因為主持人代表觀眾發問,而觀眾和受訪人之間是沒有交情的。」
噢,原來當攝影機打開時,好的主持人和好的受訪者之間的交情是不存在的。
我這樣說也許苛刻了。換個溫暖一點的說法,這句話應該是:好的主持人永遠是站在觀眾那一邊的。
接受這兩位「無仁義」的好朋友採訪的確應該保持「又愛又怕」的心情才對。畢竟他們的節目都是好看、又叫座的專業好節目啊。
這是在看到節目播出時,不得不打從心底讚歎出來的良心話。
吃飯了
昨天晚上,坐在客廳看著小說,在廚房做晚餐的雅麗小姐把鍋子裡的熱炒盛到盤子裡,邊對我說:「去叫小孩出來吃晚飯。」
「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手上的小說,走到老大房前,敲敲門,打開房門。老大坐在電腦前,正奮力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媽媽說,吃飯了。」
「噢。」老大連頭都不抬一下。
我又走到老二門口,敲敲門,打開房門。老二躺在床上,正拿著他的iPhone,在上面畫過來又畫過去。
「媽媽說,出來吃飯。」
「知道了。」
走回到餐桌前坐下來,餐桌上一盤一盤熱騰騰的菜已經上桌了。
「你都叫了?」雅麗小姐盛了飯端過來。
「叫了。」
「叫了,怎麼沒有人出來?」
於是我只好又去敲門,打開房門,告訴老大:「媽媽問,叫了半天,怎麼沒有人出來?」
「噢,再等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我又敲門,打開門,告訴老二:「媽媽問,叫了半天,怎麼沒有人出來?」
「噢,馬上。」
我走回桌前坐下來。「他們一個說一下下,另一個說馬上。」
不過,過了很多個一下下之後,似乎沒有人從房間「馬上」走出來。
「你確信他們有聽到?」雅麗小姐問。
「我不確定。」
大概有這樣等待了一、兩分鐘吧,我嘆了一口氣,走進書房,彎下腰,把網路Wi-Fi無線發射器的電纜拔下來之後,走回餐桌前坐下。
「你在幹什麼?」雅麗小姐滿臉問號。
「跟蚌殼說蚌殼話。」
一分鐘不到,兩個孩子都從房間走了出來。異口同聲地問:「發生了什麼事?網路怎麼斷訊了?」
「吃飯了。」雅麗說。
「噢。」
兩個小孩終於走過來,坐了下來。
我總算可以像個有威嚴的老爸一樣,大喊:「開動。」
叫我×××……
粉絲網頁上有人喜歡稱我侯大哥,網路上的朋友稱我侯老大,醫院的同事稱侯醫師,服役朋友叫侯醫官,研究所學生叫我侯老師,演員叫我侯製作,兒子學校老師叫侯爸爸,泰國出版社老闆叫Mr. Hou,也有人直截了當叫文詠……我都喜歡,唯獨稱呼「大師」太高調,稱「大叔」又太傷感情,怎麼聽都覺得怪怪的,如果可以的話,能免就免。
人與人之間的稱呼雖然只是簡單代名詞,但要考慮到年齡、輩分、親疏遠近,說起來其實挺值得玩味。大部分的時候,稱呼其實不只是稱呼,在看不見的深處,還定位了距離,也定位了地位高下。好比說,有些公司喜歡直呼名字。這樣的習慣落實到咱們地方來,老闆叫你John是親切,如果你也有樣學樣叫他Peter,那恐怕就是你不識好歹了。
稱呼透露的不只是關係,也透露了歲月。舞蹈空間的平珩說雲門的大師林懷民是這樣說的,她說:「林懷民小時候來我們家,我們叫他林叔叔,長大了在學校教書,叫他林老師,現在跟他熟了,叫老林。」搞得我這種認識林懷民也有一段時間的晚輩,見了人,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才好。
我在台大醫院服務的時候,學生對不同等級的醫師稱呼有不成文的潛規則。從住院醫師到總住院醫師階段我被實習醫師稱「學長」。升了主治醫師之後學生立刻改口「老師」。在教學醫院裡,老師這個稱呼是尊貴萬分的,通常從主治醫師、講師到教授一體適用。不過一旦升等到了副教授之後,開始逾越地稱你教授。一旦當了教授,又被提升為sensei。sensei來自日文,其實就是老師的意思。但是因為老一輩的教授多半受過日本教育,因此,被叫sensei比老師多了一層德高望重的意涵,更顯尊貴。這些稱呼,雖然沒明文規定,但是那年頭,除非學生太白目,否則很少有人弄錯。
在公司、組織裡,逾越的稱呼不少,不過這年頭流行自動降級。我的朋友Mr. K,明明年紀小我不多,堅持我兒子不可以叫他「叔叔」,要叫「哥哥」,和我兒子說起話來,開口閉口「你爸爸那一輩」,儼然一副青春年少的模樣。這也就算了,真計較起來,要他稱呼我「叔叔」又不肯。一副只想吃我豆腐,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得意表情。
另外一次讓人跌破眼鏡的是在台北之音主持「台北ZOO」廣播節目的時候。因為是以青少年為對象,因此在節目中我的口頭禪老是:你們侯大哥,你們侯大哥……有次我邀請了前監察院院長陳履安先生來上節目。他顯然預作功課聽過了我節目,一開口問候大家就說:「各位聽眾朋友早,侯大哥早……」
陳院長年高德劭,我一聽心裡立刻嘀咕:「哇哩咧……」
最誇張的是雅麗小姐。
我們彼此的稱呼從張醫師、雅麗、雅麗小姐、女王陛下到哈囉,視情況而定。有一次我從法鼓山打完禪三回來,也介紹她去參加下一期課程。法鼓山以「菩薩」稱呼每一個人,禪三班的學員則互稱「師兄」、「師姐」。
課程結束,我開車上山去接她下山。三天的浸潤顯然對她影響很大,一見面雅麗小姐就對我雙手合十,深深鞠了一個躬,說:
「感謝師兄,介紹我來參加這個課程,真是受益良多。」
衝著那句「師兄」,我差不多愣了好幾秒鐘,直到我恢復神智,也對她一鞠躬。
「師姐不要客氣,這是我的榮幸。」
唉,師兄啊,真是榮幸……
寫作既不浪漫、也不優雅……
許多人對於寫作這個工作都有一個浪漫、優雅的想像,對於作家的工作形態,也多所誤會。最常見的,像是這樣:
「你像JK羅琳一樣,在咖啡館寫作嗎?」
答案是不會。一方面台北的冬天不像倫敦那麼冷,我不需躲到有暖氣的咖啡館去避寒。另一方面,羅琳小姐在咖啡館寫作時《哈利波特》還沒有出版。我不相信現在羅琳小姐還能在任何一家咖啡館不被媒體、粉絲干擾,安靜地寫她的新書。
「那你都在哪裡寫?」
「在家裡,我的書桌上啊。」
「用稿紙寫?」
「用電腦,跟你在公司沒有什麼兩樣啊。」
「你利用夜深人靜的時候寫嗎?」
「我幾乎只在白天寫作,跟你上班的時間差不多……」
「啊,就這樣?」
「不然咧?」
「以為你會像海明威在《巴黎的饗宴》裡面寫的那樣,住在巴黎豪華旅館、邊寫作邊喝喝酒還邊看過往的女人,你知道的……」
哈,不可能。
一方面豪華旅館太貴,二方面喝酒太不清醒,三方面看女人太分心──特別是第三方面,雅麗小姐是不可能允許的。
「所以,」我說:「這是你對作家的想像?」
「我以為作家都是這樣。」說著,他哼起了一首旋律。雖然他沒有唱出歌詞來,但我彷彿記得歌詞是這樣的:
風吹著我像流雲一樣,孤單的我啊只好去流浪,帶著我心愛的吉他,和一朵黃色的野菊花……
聽他哼著,我笑了出來。
當今世界上一流的職業作家,幾乎是沒有人用這種方式工作的。我所知道的大作家,多半非常有紀律地維持一定的作息。如村上春樹的長跑、已故的美國暢銷天王麥克‧克萊頓甚至還固定吃相同的食物,好維持常規的感覺……
「你笑什麼?」
「我在笑,你想的,和現實差太多了。」
在聽我說完了作家的工作方式之後,我的朋友問:「啊,如果你們的工作方式和我在公司上班差不多,那不是很無聊嗎?」
無聊。這兩個字倒有幾分精準了。
在很多人印象中,「作家」的工作狀態,可能是才華洋溢的靈光閃現、或者意氣風發的振筆疾書……事實上,那樣美好的「作家時刻」其實是很少的。寫作這個工作,花費最多的時間不是這些。
我統計了一下我寫《沒有神的所在》十八個月的時間裡,真正花在「振筆疾書」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三個月,就算扣除掉翻書找資料的時間──三個月好了,其餘的時間至少也有將近三百天左右,我是坐在螢幕前,一事無成地度過的。
換句話,把螢幕想像成一面牆的話,「面壁」的生活構成了完成一部作品、無可避免、最重要的部分。
至於「面壁」的過程,都在幹什麼呢?
主要就是反覆地想。至於想的內容,很難具體說明。
舉個例子來說好了。
我第一次寫長篇小說《白色巨塔》時,寫到三萬字左右時,第一次碰到小說中角色對我怠工。他們不但變得行動奄奄一息,對白也柔弱無力。我似乎聽到他們在對我抗議著:
「好無聊噢,我不演了。」
儘管我極力「控制」、「鎮壓」角色,但結果只是讓作品變得更無趣而已。
我就這樣「面壁」了一個多禮拜,越來越慌。就像所有的獨裁者一樣,實在走投無路了,才會開始想,除了「控制」、「鎮壓」,還有別的辦法嗎?我該跟這些造反的角色談一談嗎?
這一談不得了了。我必須重新反省自己對角色的背景、動機、心情的理解程度,甚至,我必須重新審視自己,到底我想說的是什麼樣的故事,我的目的是什麼……
這樣的過程,我慢慢理解、體認到,原來非得更深刻認識了這個故事、瞭解了我的角色,我所有的問題才有解決的可能。
那次的結果是,我又刪去了三萬多字,回到那個分叉點重新開始,才走出了這個死胡同。從那之後,所有寫作的過程,無非都是那樣重複的面壁過程,「創作─思考─毀滅─重新創造……」構成了寫作這工作的不變的內在程式。
「既然這麼無聊,」朋友繼續又問:「為什麼還寫得這麼開心呢?」
這倒是個好問題。
我開始想,或許那個別的工作所無法容許的「無聊」,或者看似無效率的「面壁」,就是寫作這個工作最珍貴的部分了吧。正因為那樣的空間,讓許多在創作之前未知或者沒被觀察的,有機會浮現出來。也正因為這個浮現,讓作家經由「面壁」、「無聊」的思考過程,發現更多自身、或者自身與這個世界的連結之間,更多的驚喜。
「你別看作家整天坐在那裡看似無聊,可是這無聊,」我回答朋友:「正是作家最奢華、最驚險刺激的內在冒險的居所啊。」
朋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喃喃地說:「什麼歪理,被你們作家這麼隨便說說,都變得好像很有道理。」
沒有在隨便說說啊。我心想,一旦放棄了這個無聊的過程,寫作這件事,真的只剩下無‧聊‧中‧的‧無‧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