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的喜馬拉雅山
喜馬拉雅山脈橫跨幾乎一千五百英里的長度。主峰埃佛勒斯(Mount Everest)高達兩萬九千英尺,聳立於尼泊爾和西藏的邊界,是世界第一高峰。波斯、印度、西藏、中國各地民族,都描寫過這個山脈的雄偉壯麗。「喜馬拉雅」(Himālaya)這個字是梵文,由「喜馬」(hima)意思是「雪」,以及「阿拉雅」(alaya)意思是「家鄉」,兩個字結合而來。所以喜馬拉雅的意思就是「雪鄉」。我希望你能夠明白,喜馬拉雅山脈的意義不只是雪鄉,對於千千萬萬的人而言,不分宗教派別,它代表了瑜伽智慧和靈修的要寨。這個古老而豐富的傳承,到今天依然保存在當地,那些奇特的群山還在不停地對耳根伶俐的人低訴著它們靈性的輝煌。
我生長於喜馬拉雅的山谷地區,人生中有四十五年是在群山中遨遊,跟著山中的聖者們學習而度過的。我見過多位住在那裡或是路過那裡的大師們,在他們的跟前學習,領受到他們的靈性智慧。從旁遮普(Punjab)地區的喜馬拉雅山,到庫馬勇(Kumayun)、加合爾(Garhwal)地區的喜馬拉雅山,從尼泊爾到阿薩姆,從錫金到不丹和西藏,這些一般遊客望而卻步的艱險地區,我都踏遍。我不靠氧氣筒和現代裝備之助,可以登上海拔一萬九千到二萬英尺的高度。我常常會沒有東西吃,會昏迷、疲憊,有時甚至會受傷,但總是有辦法在遇到險境時得助脫困。
喜馬拉雅山於我是靈性的父母,住在山中就像是把運命交給了自己的母親一樣。她在自然的環境中撫養我,啟發我過著獨特的生活方式。在我十四歲的時候,一位不知名的聖者為我加持,送給我一張喜馬拉雅白樺樹的樹皮皮製成的紙片,古代都用這種紙片來書寫經文。他在上面寫道:「願你能輕世界而行靈修之道。」我至今還保存它。
聖者們賜給我的愛像是終年覆蓋在喜馬拉雅山上的雪,它形成了冰川,然後溶化為數以千計的溪流。當愛成了我生命的上主,我變得一無所懼,從一個岩洞跋涉到另一個岩洞,橫渡雪峰環繞的溪流和山隘。在尋訪隱名避世的聖者時,無論在什麼狀況下,我都保持歡喜。靈性的體驗充實了我生命的每一口呼吸,可惜這是大多數人所無法理解的。
那位溫和友善的喜馬拉雅聖者只醉心於一個主題,愛──愛自然,愛眾生,愛全體。喜馬拉雅的聖者們教我,大自然無時無刻不在傳法。於是我開始聽到,綻放的花朵,鳥兒的鳴唱,乃至最細微的草片和灌木叢上的刺,所傳來的都是樂聲。萬物無非盡是美的化身。如果人不去學習聆聽大自然的樂聲,不能欣賞她的美,那麼人類也早已失去了追尋愛的源頭的那股動力。你是否需要用到心理分析,才能發現那巨大幸福、無數歌唱、夢想、美的源頭都在大自然中?大自然用冰川的溪流、用谷中的百合、用鮮花鋪蓋的森林、用閃閃的星光,不斷地在傳述著靈音法語。這靈音法語所揭示的是鏗鏘有力的真知,由這個真知可以學到真理,見到華麗莊嚴的至善。
一旦學會聆聽大自然的樂聲,學會欣賞她的美,那麼人的靈魂就能夠和它周遭一切環境和諧共處。他的一言一行就絕對能符合人類社會的要求。人的心應該先學會愛大自然,然後才去探尋人生的長廊。接著,會有個啟示來到,在那黎明時刻穿透而出。在覺知永生中,無庸再操心死亡。因此,有生死之人,不再被死亡所帶來傷痛的假象所折磨。自古以來死亡一直是苦厄的源頭,但是人在死亡時可以學會跟那無盡的永恆合而為一。
大自然在簡約中自有深奧,當人能學會欣賞,那麼當他敏捷的感官和大自然接觸帶來快感之際,思想會自發地流出。這是體驗到靈在諧振,這是與來自潺潺流動的恆河、勁馳的疾風、娑娑的林葉、暴吼的雲電的音聲所形成的旋律和迴響之完美協奏曲起了共鳴。自性的光明因而展露,一切障礙除盡。他登上峰頂,盡覽大地。在靜默的深處,藏著愛的源頭。能深信,眼才能揭露、見到那個愛的光照。這個樂聲在我耳中迴響不已,成為我生命之歌。
尋訪聖者是在將全人類和宇宙和諧結合在一起。聖者是人類取得知識和智慧的源頭,我們因此才能見到光明,見到真理,見到美,所有人才能從中窺見走向自由與幸福之途。聖者讓人類明白這個世界不過是浮光幻影。用他們的眼,才最能看清整個宇宙的一體性。
「主啊!真理隱藏於那個金色圓碟內。請為我們揭開蓋紗,好見到真理。」喜馬拉雅聖者們所傳播的愛,能讓全宇宙覺知到那個光明、生命、美的源頭。
我年幼時,人坐在岡仁波齊峰(Mt. kailāśa)腳下,喝的是冰川溶入瑪旁雍錯湖(Lake Manasarova)中的水, 我常煮來吃的是大自然母親種在岡勾垂(Gangotri)和克達納(Kedarnath)的蔬菜及根莖塊。
住在喜馬拉雅山岩洞內是非常快活的。那段時光,白天我習慣在山中遨遊,隨意地做些筆記,然後在天黑前回到我所住的洞中。我的日記中都是在描述我遇到喜馬拉雅山的聖者、瑜伽士和其他心靈大師們,以及由他們那裡所得到的體驗。
此地是一種名為桑地亞巴沙語(Sāndhya Bhāṣā)的誕生地。曾經有幾位現代的學者嘗試去理解、翻譯桑地亞巴沙語,稱它為「日暮語言」。其實,根據我學這個語言所知,它完全不是當代這些學者所理解的那個面貌。它純粹是一種瑜伽士所使用的語言,只有少數幸運的瑜伽士、聖者、修行高人才會懂。理論上它非常類似梵語,桑地亞巴沙語的每一個字都是從其字根的音聲所演變而來,有極豐富的意涵。桑地亞巴沙語只能適用於探討靈性思想,它沒有可適用於世俗事務的字彙。當日和月結合,當白晝和夜晚結合,當人體的右脈和左脈均等流動,那種連結的狀態就叫做「桑地亞」,或是叫做「中脈」。中脈是母親,從她的子宮中生出桑地亞巴沙語,生出那個日暮。瑜伽士處於中脈境界的時候,他所感受到的,是人在有意識狀態下所能經驗到最高的大樂。瑜伽士和其他修行高人交談時,他們使用的就是這個語言,旁人很難聽懂。如何正確發音吟誦《吠陀》經句的知識,如今正在慢慢消失中,因為《吠陀》的文法不同於古典梵文(《吠陀》的文法叫做「尼祿克塔」)。同樣地,桑地亞巴沙語的文法是植基於音聲,它也在消失中。如同印度古典音樂的樂師能夠將音聲和它們的音準寫成音符,因此桑地亞巴沙語所使用的音聲也可以寫成音符。它被稱為是「天神(deva)的語言」。
任何人在清晨或是黃昏的時分坐在山頂,就能見到四周都是美。如果他是位靈性之人,就會明白這個美是上主不可分割的一面,而上主的本質是「真」(satyam)、「恆」(śivam)、「美」(sundaram)。這裡是天神的國度。在喜馬拉雅山中,「黎明」(uṣā)和「日暮」(sāndhya,白日和夜晚結合)不只是由於地球自轉所造成的,而是有深奧的象徵意義。
早上、下午、黃昏、夜晚的美都不同,是言語永遠無法形容的。由於太陽在為這些山服務,山在一天當中就能換上好幾次不同的顏色。它們在早上是銀白的,中午是金色的,黃昏時去看又成了紅色的。我覺得,山像是自己的母親,為了要我開心而換上許多不同顏色的紗麗(sārī)。我唇中的語言能有字眼來表達如此之美嗎?我內心的語言能夠表達它,但是唇中卻無法流出那些字語。
我只能約略讓你們一瞥群山之美。它們的絕倫之美是言語筆墨無法形容的。晨間,喜馬拉雅山中平靜安寧的環境,會讓有心向道的人自發地進入靜默。這就是為什麼喜馬拉雅山的人民習於靜坐。此地各個禪修的門派都受到群山的加持。我住在洞中時,黎明把太陽捧在她的掌中,每天早上像我母親似的來到面前叫我起床。太陽的光芒柔和地從入口射進來。(洞中同時住了好幾位瑜伽士,在師父跟前學習《奧義書》的智慧。)
黃昏時,若是天氣轉佳,太陽射穿雲層,就像是那位至上的畫師,將無數的顏色傾倒在雪峰上,那個畫面,絕對是任何藝術家小小的手指無法用畫筆和顏料所複製得出來的。西藏、中國、印度、波斯等地的藝術,或多或少都受到喜馬拉雅山美景的影響。有幾次我試著作畫,但是都停下畫筆,因為我所作的畫無異是小兒的塗鴉之作。如果不能全心全意去欣賞它,美就會被侷限在人的層次。人一旦能夠感受到大自然所透出的高層次美,他就會是真藝術家。一旦藝術家感受到那生出一切美的源頭所在,他就會開始作詩,而不是作畫。畫筆和顏料無法觸及精緻的意識層次。要表達靈性之美,就需要去到更精更深的層次。
喜馬拉雅山最古老的旅行者是雲,它們輕輕地由孟加拉灣一路飄浮過來。這些雨雲從海洋升起,行進到喜馬拉雅山,擁抱它的雪峰,然後化作雪水,咆哮著流入平原地區,它們將祝福淋灑在印度的土壤中。有「東方莎士比亞」之稱的梵文大詩人迦梨陀娑(Kālidāsa),為這些雨雲作了許多詩,其中最著稱、最具代表性的,是一本名為《雲使》(Meghadūta)的集子,詩中的主人翁用雲作為他的信差,傳信給身在遠方喜馬拉雅山中的摯愛。印度著名的史詩《羅摩衍那》(Rāmāyaṇa)和《摩訶波羅多》(Mahābhārata),裡面描述前往喜馬拉雅山的朝聖之旅,對之讚歎不已。即使是現代的印地語和烏爾度語(Urdu)的詩人,例如普拉薩(Prasad)和以克包(Ickbal),也不能抗拒為喜馬拉雅山的美而作詩。很多梵文的詩篇,例如〈瑪因納頌禱〉(Mahimna Stotra),吟唱起來的起伏,就像人在喜馬拉雅上山下山一般。我以前也作詩吟唱,雖然我並不精於此道。印度古典音樂中有些曲式(rāga),例如帕哈瑞(Pahari),就是取材自高山地區少女歌唱的旋律。對詩人、藝術家、音樂家、遊客而言,喜馬拉雅山仍然是充滿著神祕,但是重要的信息,山只會對能夠受教的人吐露。唯有已經開悟者才能解開這些大山的真正祕密。
我曾經有過一個寵物是一頭熊,牠成天跟著我在山中遨遊。這隻熊對我極度忠心,非常愛我,不讓人接近我。雖然牠不會傷人,但是別人只要一靠近我,牠就會把人撞倒。我給牠取了個名字叫做博拉(Bhola)。那段日子裡,牠是我最好的伴侶。有十一年之久,牠就住在我的岩洞外,每天等著我出來。我的師父不喜歡我對這隻寵物的感情依賴與日俱增,他時常取笑我,說我是個耍熊把戲的。我每天早上會拿著一支登山用的長杖,去到離我的岩洞四至六英里之遙的山頂,隨身的只有我的日記本、幾隻鉛筆,還有那隻博拉熊。
在喜馬拉雅山區,一過了九月十五日就會開始降雪,但是我仍然繼續每天的長途跋涉去到鄰近的山峰,一路唱著對聖母的歌頌。偶爾我心中會閃過一個想法:我的生命屬於追隨我們傳承的人。我並不在乎自己個人,但是我對於自己所追隨的傳承中的聖者可是非常在意。雖然我會不守規矩,會變得叛逆,但是我總是會受到寬恕。在那些日子裡,我有過非常深奧的心理和靈性經驗。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帝王,但是沒有頭戴皇冠的負擔。不與人同伴,不與人交談,能帶給我極大的平靜和安寧。我體會到大自然是非常平靜的,只有自己無法平靜的人才會覺得大自然是不平靜的。對於仰慕和欣賞大自然之美的人,她會授予智慧。喜馬拉雅山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