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封信
航行時間十年又兩個月
地球時間,未知
我在外面修理風帆時,警報響起。太陽風要來了。聽到警報聲後,我仍看著浩瀚的太空,只看到星群湧來。
「知道了。」我對著警報器說。
我不想死。我知道還有五分鐘的時間,知道自己可以充分應對。不,我不確定,我只是望著星群,想著在時間的另一端無數閃耀的生命。
四分鐘後,我回到船內,一分鐘內就進入避難艙,然後睡著。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我想出去時,發現門鎖上了。
我沒哭,只是思考如果死在這裡面應該很糟。我想起之前本來可能會死,現在又覺得如果當時死去可能還好一點,不管什麼事,好像都沒想像得那麼簡單,於是我又睡著了。
一睡著妳就出現了,「妳來啦。」我說。可是妳突然發怒。妳說妳準時去了婚宴會館,卻不見我的人影。妳問我到哪裡去了?做了什麼事情?哪有新郎會這樣羞辱自己的新娘?我只能盡力安撫妳。
當我清醒,我是真的清醒了。我一清醒,妳也鎮定了。
「你的腿上黏著工具袋啊。」妳說,「你用魔鬼氈黏著。」
「啊,對喔,我腦袋真是不清楚了。」
我想放開,妳卻說:
「不要放,放了你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咬著牙,把螺絲起子鑽進門縫,勾住外面的門鉤。
像初見面時,妳和我試圖用水清除巧克力醬一樣。我們為了打開門而大汗淋漓。
「門鉤卡得很緊,萬一螺絲起子先折斷怎麼辦?」
「那也不無可能,」
我說:
「但還是等事情發生再說吧。如果一開始就往壞處想,不必要的擔心就會增加。」
我意識到我是在重覆妳之前說過的話。還記得當時,我愣愣地看著妳,就是在那一瞬間愛上了妳。
「真有趣。」我說。
「什麼?」妳問道。
「即使分開,我還是變得越來越像妳。」
「我們沒有分開,」妳搖著頭說,「我們存在於同樣的時間帶。我們一起變老,一起增加年紀。」
我苦笑。
「就像在那個叫做地球的太空船上生活的時候,巨大的太空船在星群間飛過,我們在船內吃、睡、成長、變老。」
「不是的。」我喃喃自語。
「在我們相遇之前,我們就已經一起存在了。只是船太大了而已。」
「才不是!」
我大聲說道。
「妳不在這裡,就算在,也沒想過要見我,要不然無論如何都應該會留訊息給我。例如在港口某處用石頭排出電話號碼,這樣一來,我在空中就可以看到。不然可以上廣播節目找人……」
妳沒有說話,從我眼前消失。就在此時,門打開了。
我逃了出來,汗流浹背。
妳似乎再也不會以這種形式出現在我面前了。一想到這裡,我就渾身沒了力氣。不行!我強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因為再與妳相遇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結束了。
我知道,現在結束了。
我想回家。
我覺得我活不下去了。因為實在太孤單、太寂寞。我會像你們家在鄉下的那間房子,成為廢墟。現在就結束吧。不過,既然要做個了斷,不如先回家再說。
想到這裡,我腦中浮現了一個地方。最後的場所,我覺得那裡十分適合。
第十五封信
那裡已不再有任何港口。我計算緯度和經度後抵達,海岸邊有一片茂盛的冷杉樹林,我第一次看到那麼美麗又廣大的樹林。
就算妳想來,現在應該找不到了。
即使是現在,我仍這麼想。
最後我迫降了。因為地形變化太大,海岸線挪移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地勢太高,我只能迫降在海上。但是海平面比預期低了很多,如果我沒有緊急進入隔離艙,恐怕就會和船一起摔爛。如果門鎖沒壞,我恐怕會被困在裡頭死去。
我被沖到岸上,狂嘔出一堆海水,眼睜睜看著我的船沉入海底。
沒關係。
我想。
是啊,沒關係。堅持到現在,這樣就夠了。
溼漉漉的鞋子沾滿了沙,走路很吃力,我索性把鞋子扔了,赤腳走路。
樹林裡白霧繚繞,陽光在霧間穿梭照耀。露水滴在手上,然後在指尖凝成水珠。一群青鳥從樹枝間撲騰著翅膀飛起,驚動一群獐子,越過樹林跑出來。牠們個個精神抖擻、朝氣蓬勃,彷彿打出生以來從未受到人類騷擾,彷彿不需要躲避誰,猶如孔雀一樣絢麗奪目。
我將冷杉林從腦海中抹去,心中重新浮現曾經的空曠平原。因為瀝青還附著在地下,所以雜草無法往下紮根。平原上紫莞花、馬蹄花、芒草香四溢,我把平原的畫面抹去,想著等候室。我清除纏繞在牆上的藤蔓,把倒塌的陽臺挪回原處。我在油漆龜裂的牆上重新粉刷,並擦掉地上的積水,把人們放進裡頭。我想起那些吵吵鬧鬧前來的人,還有等待的人們。
以及等待的我。
――我腿一軟,摔了一跤,就這樣倒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再站起來走,走累了就倒在樹下睡覺。太陽升起我就睡,晚上則走路,因為這麼一來才能保持體溫。
進入內陸,城市的殘骸逐漸浮現。雖然被水草覆蓋,仍留有痕跡。
我在腦中把黑壓壓倒成一堆的建築一個個重新搭建起來,將破碎的窗戶重新裝好、上漆、打開電燈。啟動廢棄在路上成排成排的車子,將彎曲的信號燈豎直,在公車上貼號碼牌,打開車前燈。我想起公車到站後魚貫下車的人們。
我想起在車站等候的自己。
我看見妳臉埋在書中,一邊下車,又抬起頭環顧四周,一時搞不清楚身在何方。突然間,妳發現了我,開心地朝我走來。
我經過遊樂園,沒有眼珠的樂園吉祥物矗立在園中。海盜船裡積滿了水,肆無忌憚生長的水草從兩側垂下。我走在長滿紅花的鐵軌上,穿過被水淹了一半的地下道。一列地鐵衝過積水駛了過來,車裡的人渾身溼透,一邊擰著衣服一邊走出車外。
妳若有所思地走出來,四處張望,似乎擔心下錯了站。直到我穿著沾滿油汙的舊衣走近,戳了戳妳的臉頰。
賓客駕駛覆蓋著藤蔓花的車前來,一邊下車一邊抖落身上的草和蒼耳,摘下鮮花拿在手上代替禮金,走進被苔蘚、爬山虎和喇叭花纏繞的建築。
妳站在門口,搖搖擺擺地嚷著這麼重的裙子該如何是好,然後看到我從賓客中走來,向我抱怨,
你遲到了。
是啊。
我拍拍光腳上的沙說道。
因為是第一次,我可能太緊張了。
我停下腳步。
我們決定舉行婚禮的教堂就在眼前。
我慌張地環顧四周,教堂獨自矗立在廢墟中間,彷彿訴說這數百年的歲月不算什麼,對颱風、暴雨、風雪、戰爭嗤之以鼻。它好像獨自穿越了不同的時間帶,雖然殘破不堪,一邊的房頂還塌陷,依然屹立不搖。
我走上樓,撫摸著隨歲月變黑的門框,我怕只是自己在幻想。我想起那時撫摸著鄉下那間舊屋門框的妳,想起了妳說的話。
有人進出的屋子可以維持很久。
因為有人開啟門窗通風再關上,鋪好被子躺下睡覺再醒來;有人燒火做飯,打掃屋子、清除灰塵、擦乾水氣。
這時我才想起妳的信。
我反覆聽了數十遍的信,為什麼一直沒想到?妳最後說了什麼呢……
「要是你不在港口……」
有東西從門框上掉了下來。看來是太破舊,繩子斷了才會掉。我撿起來,雖然殘破、還發了黴,仍然能看得出是我送給朋友的項鍊。我用顫抖的手拿出裡面的照片,底下還有一張看起來像婚禮當天拍的照片。
後來他們應該還是有到這裡來吧。這裡有和另一半或子女一起拍的照片,還有一張是個老人躺在床上,對著鏡頭,用手指比出「V」,上面寫著「我先走一步,小子」。
「要是你不在港口……」
妳在我耳邊呢喃,「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要有儀式感。」
我光著腳,踩著腐爛的地毯,地板嘎吱作響。每走一步,白色的灰塵就像煙霧,飄起又翻滾。椅子生鏽,又破又舊,但都排放得很整齊。
祭壇後方的牆上貼著一層又一層褪色的紙片,映入眼簾,那些本來應該都是有顏色的,現在全變成灰色,上面的字都暈開,寫著很多類似的句子。
等你
我會回來
再見
我會再回來
我來過了
要記得我
我在這裡等你
我等著你
我等你,我會再回來
我不會忘記你
我跌了一跤。
我站起來、走過去。那些紙一碰就碎,每張黏貼的時間似乎都不太一樣,有數百年前的,也有數十年前的。看起來也有每隔幾年就出現一次的。
我沿著牆走,想拉起簾子,結果卻整片掉了下來。簾後的紙和蝴蝶結像被人用刀亂捅似地全數碎裂,上面有人噴漆塗鴉。
太荒唐了。他不在了,他一定在一百萬年前就死了。
我站在那兒看了很久。那句話劃破我的心,血液無法流通。最後我癱坐在地,坐了很久。
我喃喃自語地說這樣最好,當然,我在心裡還說了別的話。但我還是覺得十分慶幸。幸好妳放棄了。
我在地上坐了很久,正要站起身時看到一張紙貼在簾子上。因為是黃色的,所以很顯眼。
是黃色的。
由於還有顏色,代表它尚未被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晒到褪色。我想起小時候放在窗邊的書,幾年過去,書的封面都被陽光晒成白色的了。
我把紙從簾子上取下。要撕下來不是很容易,這表示背面的黏著劑還有黏性,是去年貼的嗎?還是一個月前?或昨天?
還是剛才?
太陽逐漸西下,彷彿掛在窗邊,陽光穿窗而過,降下銀色的光簾,屋內景象更清晰可見。打掃過的地板、新鋪上紙的祭壇、祭壇上的花瓶,生過火留下的痕跡,還有上面的白鐵鍋。甚至還有人來去的腳印及被褥的痕跡。
一陣風吹來,褪色的舊紙片簌簌飄落,襯著陽光的照射,上面的字閃耀金黃色的光。
我等你
我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