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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革命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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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改變──那種顛覆社會規範並根除正統觀念的改變──起初發生得很慢。人們不是直接就砍掉國王的頭,而是先會花上數年甚至數十年講他的八卦,想像他光著身子、滑稽的樣子,將他從神祇降為會犯錯的凡人(從此有顆頭可被砍掉)。各式各樣的革命皆是如此。先是奴隸制存在,然後有一小群人開始憂慮起他們染上另一群人所擁有的道德敗壞,並仔細忖度有什麼事可做。他們的談話將他們變成了一個有目的的團體,這個目的就是廢除奴隸制,而隨著彼此的討論越來越熱烈,最後化為行動,進而促成思想的改變,最終寫進法律。

 

我們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人群集結上街的那一刻──腎上腺素、催淚瓦斯、震耳欲聾的口號,騎馬的警察追趕著孤身一人的抗議者,或一個男人挺身面對一輛坦克車。但是,如果我們回到共有現實(shared reality)的某塊實心磚第一次裂開的那一瞬間,當下通常是一群人在交談。更具體地說(且讓我重新詮釋一個被矽谷變為無意義行話的詞語),這些人正在「孕育」(incubating)。孕育一個激進的新觀念的過程十分獨特,而且具備某些條件:狹小的空間、大量的熱度、充滿激情的竊竊私語,以及能為一個共同明確的目標而爭論、努力的一定程度的自由。

 

社區組織者索爾.阿林斯基(Saul Alinsky)的《叛道》(Rules for Radicals)已成為社運人士們的聖經。他在書中寫道,成功的革命遵循著一部劇本的三幕式結構。「第一幕介紹人物及劇情;第二幕,劇情和人物會有所進展,力圖抓住觀眾的注意力;而最後一幕,則是善與惡戲劇化的衝突及其化解之道。」阿林斯基站在一九六○年代末期的高處上,觀察到一整代革命者的問題在於他們「缺乏耐心」。他們衝到第三幕,渴望善戰勝惡的「啟示」。但實際上這並不是捷徑,而是「為對抗而對抗──爆發,然後回到黑暗。」

 

「孕育」正是在前兩幕中發生。阿林斯基知道,如果沒有前兩幕中想法憑空迸發、計劃、辯論和說服的過程,可能你會有一場精彩的抗議活動,令人目瞪口呆,但一無所獲。

 

現今,這樣子的「孕育」會在哪裡發生?會不會是在社群媒體上?在一個爆紅的主題標籤(hashtag)仍被視為具顛覆性潛力的網站上,像是推特和臉書?

 

我們在個人生活中已經意識到,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社群平台既帶來了好處,也帶來壞處。這些平台上的交流皆極度活躍。它們作為社交的場合,就如一場喧鬧的雞尾酒會,你會在不同的對話間跳來跳去,花幾分鐘看某人的瘋狂故事或有趣的笑話,但在晚上結束時筋疲力盡。首先,這些空間是為了盈利而建的,我們對此不再天真無知。創辦這些平台的公司扮演著我們對話的主持人,使某種類型的對話享有特權,並限制了其他類型對話的潛力,這是設計使然。儘管我們仍然將這些工具視為一種聯繫方式,但我們知道──此時此刻在直覺上知道──什麼樣的表達方式會吸引別人按「讚」,按下豎起的大拇指按鈕。那些「讚」源自參與感所激起的多巴胺回饋,因此,我們需要產出能引發強烈情緒的內容(就是「引發」這個詞):憤怒、悲傷、厭惡。

 

如果社群媒體使我們變得容易分心,將我們拖入永無止息、一串接著一串的照片與華而不實的評論中,那麼應該不難理解其對社會運動(social movements)的影響。從二○一○年開始的阿拉伯之春起義,到本世紀末的#MeToo運動,在社群媒體上進行的運動(movements)也將自己塑造成能適應這些社群擴音機的形式──為了吸引注意力及滿足情感而高聲喧嚷,進行資訊轟炸,但這樣的形式下,資訊往往轉瞬即逝。我們的數位對話常常讓人感覺好像是透過擴音器進行的──一種沒有任何真正親密感的表演。我們發起的各種運動,那些激進變革的熔爐,現在具有同樣的特質。

 

在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就職後的幾週期間,我發現自己幾乎每個週末都在參加抗議活動。在那段日子裡,我認識的每個人都覺得他們想做點什麼,將川普獲勝的震驚──甚至還沒有怒火全開,只是震驚──傾注到某種公民行動中。我從不喜歡參加示威活動,但我與我的妻子和女兒們走上了街頭。(她們製作了自己的抗議牌,在牌子上以帶著流痕的紅色油漆寫著:「愛使美國偉大,而非仇恨。」)和其他人一起遊行穿越曼哈頓中城,感覺真好。但我也想到,在一個憤世嫉俗或清醒的時刻,我周圍的每個人都沒完沒了地在他們的照相手機前擺姿勢。我也這樣做了,而當然這些照片是要分享到網路上的。在最初的幾週之後,我沒有再參加任何抗議活動,但我女兒的照片和她們的抗議牌仍然留存於臉書上。我經歷了阿林斯基所說的革命第三幕。

 

儘管社群媒體為各種運動提供了一股力量,使其能以驚人的速度和前所未有的規模組織動員──讓每個人在幾個小時內到達時代廣場或曼哈頓中城──這股力量卻也阻礙了這些運動的發展。正如社會學家齊納普.圖菲其(Zeynep Tufekci)在她的著作《推特與催淚瓦斯》(Twitter and Teargas)中所敘述,此矛盾的狀況在於,社群媒體這台擴音機能為參與社會運動的人們帶來「注意力全面集中的一刻」,「但這些人幾乎或完全沒有一起面對挑戰的共同經歷。」 所有這一切都可以被跳過:一番爭論後,才敲定意識型態及組織結構的艱辛,還有確立強烈的身分認同以及設定目標的過程。由此形成的各種運動,它們的深度與堅實度正如那個舉起拳頭的表情符號一般。

 

「孕育」──因為推特或臉書上真的沒有空間──最終迷失了。

 

倒不是說「孕育」不能在網路上發生。在某種程度上,川普的當選,證實了另類右派(alt-right)已成功醞釀了屬於白人至上主義和厭女思想的地下世界。因為他們的觀點對主流來說太惡毒了,所以他們創造了自我封閉的宇宙,或者被迫進入其中。首先是保留了早期網路上舊式的、有著激烈聊天室構造的網站,像是Reddit;然後是4chan或8chan等論壇;或是在更鮮為人知的平台上,例如Gab。他們不斷地跳入更深的洞,在洞裡他們可以互相慫恿,懷抱陰謀論,爭論哪種方式可以最有效地將他們的觀點帶給更廣大的群眾,分享迷因(memes)看看效果,並爭奪領導地位。在那裡孕育滋長的許多故事情節──關於跨國入侵、控制財富和媒體的邪惡勢力、對於女性主義削弱男性力量的不滿──最終會透過川普總統的嘴,進入美國的文化。

 

當某些想法太過有害,以至於我們將其排拒到視線之外,然後擔憂這些想法可能如何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發酵時,便會產生這種迫不得已的「孕育」。我們已經在暗網(Dark Web)上的兒童色情內容和ISIS的招募成果中看到了這一點──現在我們想到封閉空間時,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這類例子。這實在很可惜,因為當我們只將這些隱蔽的角落與極具破壞性、令人憎惡的東西聯想在一起時,會忽略了這些隱蔽之地的價值,尤其那是對於具備「利社會」(pro-social)力量之人而言的價值,而他們迫切需要這樣的地方。

 

想想「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大家都認為這是過去十年中極為成功的運動之一。在二○一三年,一開始它只是個主題標籤,隨後這場運動經歷起起落落──在數起警察暴力的殘酷事件(並且經常被拍下影片)之後,二○二○年人們對這場運動的關注度在激烈的氛圍中達到了巔峰。

 

社群媒體使社運人士得以向一大群觀眾引介並加強一套陳述──一套極其清楚的陳述,即「應該認真看待黑人的生命」。一個媒體能帶來這樣的病毒式傳播,也能設定議題,再怎麼強調其潛力都不為過。它使之前我們的集體故事中被遺落的部分變得不可忽視。在二○二○年的那個夏天,社群媒體掀起一波正面的狂潮。在社群媒體的帶領下,人們集體示威,在草坪插上寫著「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戶外告示牌,思辨並談論種族議題。一些過往似乎不容質疑的象徵符號,例如邦聯旗幟的星星與橫條,幾乎頃刻間便轉而被更多的美國人棄之敝屣。然後那個夏天結束了。

 

先是陳述,然後是緩慢地聚集力量。「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參與人士們也開始意識到,社群媒體如何阻礙了後者。他們能在哪裡想出共同的目標?他們能在哪裡制定戰略,並從情感轉向意識型態(在這場運動中,即是將改革延伸為革命的意識型態)?他們能在哪裡發展以贏得政策上的勝利,在哪裡成立組織並選出富有同情心的立法者,在哪裡透過抗議活動達成特定的、地方性的,甚至是不穩定的目標?他們能在哪裡聚集,以執行更艱鉅的任務:重新配置、安排那些支撐著被拆除的美國國旗所象徵的底層體系?

 

我第一次接觸到「孕育」,是在我研究蘇聯的異議人士時。就像另類右派人士──但他們當然非常不同──為了互相交流溝通,那些蘇聯異議人士被迫創造出更私密的空間:他們的國家完全控制了出版的管道,甚至登記了每一台打字機,如此一來,某個字母是誰打出來的,都能追查到。他們的解決手段是秘密出版「薩祕茲達」(Samizdat) 。透過在洋蔥紙上寫文章(有時最多同時打出十或十五張),從一人手中傳到另一人手中,薩祕茲達成為了這些異議人士建構並堅持其反對極權國家的方式。他們寫下了所目睹的事情,編纂侵害人權及公民權事件的清單。他們寫了關於「應該做什麼」的文章,然後又寫其他文章反駁那些論點。他們也透過這種方式翻譯並傳播西方世界的著作。異議人士的關係網圍繞著薩祕茲達而形成,並且變得牢固。生產薩祕茲達是危險的──被抓到的話,經常可能會被流放到東邊某個遙遠的地方──但這只會增加那些異議人士的忠誠度。

 

那些異議人士所處的壓抑環境禁止辯論及自由思考(freethinking),然而,他們用薩祕茲達建造了一個暗影下的公民社會以進行這些活動,此情形持續了幾十年。當蘇聯最終因無法維持其經濟體系而突然解體時,另一個可替換的公民權概念已經存在、被孕育了出來,並傳達了一套很快便成為規範的價值觀。〔至少直到二十一世紀,隨弗拉迪米爾.普丁(Vladimir Putin)掌權而出現新的威權主義為止〕因為有薩祕茲達與它在表面下不斷醞釀的理想,在國家崩潰時,蘇聯領導人們很難讓人民挨餓或用坦克碾過他們──異議人士的願景就在那裡,被保存下來,無法輕易被粉碎。

 

在檔案存放室裡,每當我觸碰那些幾乎半透明的紙,感受它們的脆弱,凝視著印在上面就事論事的黑色文字時,我都會為薩祕茲達的功效所震懾。它需要注意力的集中。創造薩祕茲達所涉及的高風險,意味著你必須細細思量你想說什麼。它還允許交流對話。那些紙頁本身包含了多個聲音,多次來回的對話,全都在他們更遠大計畫的疆域內。薩祕茲達為異議人士打造了一個秘密世界。任何人都無法進入其中,除非有人交給他們一份薩祕茲達。這給了他們自由,他們可以犯錯、嘗試新概念,以及幻想一套更人道的新社會秩序。他們掌控了那些頁面。沒有其他人規定薩祕茲達的形式或限制其內容。如果有人想要散播一首關於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zhnev)、具煽動性的詩,或是一篇關於資本主義可能帶來好處的文章,他們只需要找到紙張和打字機(通常是在黑市上),他們的關係網就會接收並傳播他們的貢獻。

 

我們用來對話的媒介,會塑造我們可以進行的對話類型,甚至設下我們思維的界限。這是馬歇爾.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深刻見解:從口述文化到書寫文化再到電子文化(electronic culture)的變遷,為人類處理現實的方式帶來了轉變,而此轉變改變了人類。一九八○年代,美國作家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接下麥克魯漢的接力棒,在其著作《娛樂至死》(Amuse Ourselves to Death)中將怒火轉向電視,他認為電視對公共論述產生了不利影響。他的說法是「電視的形式會排除其內容」──換句話說,媒介是一個容器,能容納某些類型的思想,卻會屏除其他類型的。對他來說,印刷品一直以來相當有助於理性的爭論,但電視的視覺即時性卻排斥這件事。我們只能猜測,若他還在世,對於抖音之類的媒介會有何感想。

 

而說到社群媒體,它把什麼排除在外,又把什麼高高舉起了?若以這個問題來探討這個現今似乎無處不在的溝通交流模式,很明顯地,社群媒體並不是很適合讓各種激進的想法留存下來,慢慢地連貫在一起,而且風險很高。儘管當矽谷的社群媒體巨頭們說,這些平台的存在是為了「改變世界」時,我們仍不免懷疑,但我們已經不再考慮任何其他能改變世界的方式了。這些平台占據了主導地位。我們錯誤地認為,這些平台相當於十八世紀的咖啡館(那裡確實孕育了由咖啡因和報紙推動的民主),但社群媒體並不利於變革過程中最重要的第一步,它們只會讓想法爆發,然後返回黑暗。

 

然而,革命的歷史很長,並且充滿了其他可能性。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薩祕茲達及所有其他以書寫進行交流、使對立的主張及身分認同得以形成的共有方式──如何看待至少從發明活字印刷時就存在,直到美國線上(AOL)聊天室出現,這之間的漫漫地下文字長流?那麼,信件、請願書、宣言(manifesto)、小報和雜誌呢?那些由偉大的男男女女們所撰寫的鴻篇巨著,遮蔽了這些地下發聲渠道。但它們就在網路時代之前,在我們種種模糊記憶的另一端,依然存在於那裡,而且暫時可見,並提供了另一種方法,讓我們了解到一個媒介將人們團結起來意味著什麼。(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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