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米要扛幾樓
	星期五,完全黑暗的學生劇場,我下課,對於
	剛剛虛度的兩個小時感到十分厭倦。因我埋首寫字
	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
	我對前方的老師還是不夠專注,遂向顏ㄇ
	使眼色,畢竟那時我們還沒爭吵,而老師在台上教伊歐涅斯科
	一個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的學生便能思考許多:
	「為什麼門鈴響,
	史密斯太太每次都會開門?」
	⠀
	顏ㄇ應該喜歡著我,冬天的晚上
	偷偷繞過小麗阿姨,負疚而精神抖擻地來到我家
	讓門鈴響。史密斯太太,答案就在行動之中
	我邀他重播一部去年流行的娛樂型科普影片,大意是
	計算一袋米要扛幾樓,才能讓世界感受到痛楚
	⠀
	我實在很喜歡這個句子。我跟顏ㄇ說,這是火影忍者
	透過苦無、砂忍的臉、木葉村的圍牆層層計算
	像我在課堂上埋首寫字:二零一九年,我搬上來台北
	平日劇團,假日兼差,勉強算是個勤勉的學生
	現在的雙人床上散落著幾本現代詩集,我跟顏ㄇ很雜亂
	唯一的優點是還稱得上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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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實是一連串不可變的過去。每個星期都是如此:亮燈,入座,老師點名,慶綺,請妳上來演一段。妳面前是一張木頭椅子,妳有三十秒,請演出「痛楚」。我便走向前,按鈴,開門,靜候,關上。再按鈴。再開門。再靜候。再關上。
	⠀
	什麼時候幸福猶未可知,這無意的投射就是才華──老師盛讚
	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顏ㄇ終於和我有了歧異
	「妳這樣投機取巧、為什麼不學學陽子
	她每天準時做發聲練習也助於臉部舒緩表情多元甚至精通樂器……」
	⠀
	甚至我聽出顏ㄇ的弦外之音,春天之後我們便不再同一堂課。
	一袋米要扛幾樓?天道培因炸出了一個大空洞,一袋米要扛五十七樓
	我們就生活在空洞之中。我埋首寫字,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
	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最好的時機
	春天最好的一道雷打在能導電的床上
	我醒來了非常清楚用你最喜歡的方式
	
	保固期限
	爸說所有放進冷凍庫的東西就是永久不壞。
	 
	但他沒有說
	大家的心是熱的
	全部都會壞
	 
	金剛不壞
	迷信的人總是善於浪費
	迷信的人就像鐵匠總是站在那裡
	不斷尋找下一個金剛不壞的身軀
	以及不可重複鑄造的心靈
	用不斷流逝的時間驗證真理
	  
	失敗了我們管它叫煉金術
	成功了我們稱它叫作愛情
	 
慢速抵達
	長遠一年的開始總是很慢,
	我練習每一次起床,要先抑制頭疼
	再輕輕撫平衣物上的皺褶。帶著痠痛
	的身體,我照鏡子,盥洗,向枕邊沉睡的人
	道聲早安──回答中有他的口臭與軟爛
	親吻來得非常慢。比母雞下蛋還要慢
	蛋已經上桌,雞也已經難過。
	我是那麼怒氣沖沖必須承受
	骨肉分離的悲傷。快樂
	總是來得那麼慢
	 
	像太陽緩緩升起,像每天都要出門上班
	再回來。路途是無庸置疑
	遙遠,又顛簸難行。慢慢地
	慢慢地來到三月了,你知道嗎?
	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氣氛裡,他們見到我
	總是問:妳添新衣了嗎,重新
	整理家裡了嗎,今天買這麼多水果,又要準備
	 
	施展魔術了嗎?我說有時候偷偷
	我羨慕飛車。更多時候我傾向危險因為
	冒險犯難的人對於時間總是可以
	被開得很快。我為此癲狂,我為此
	情靡……
	 
	世界逐漸待我親善有加,因我搬不動重物……
	步履蹣跚……慢慢發胖……善意如肚皮越滾越大……
	眾人見我開始行鞠躬禮,七月的時候
	我選擇逃跑,違反眾人設下的禁忌:
	日落而作日出而息,我搭快車離去
	 
	快車上有人舉辦告別式,一口棺材橫豎悲傷
	死這麼突然,死同時
	這麼浪漫。幾乎被誘惑
	我開始複誦禱詞:
	「請祢完全掌管我的生命
	我的意念我的計劃我的道路
	我向祢降服。」驚覺錯誤
	窗外陽光晴朗,有人沿岸採收
	我知道我又將違反我自己
	我頷首致意縱身一躍
	 
	摔進滿園黃花緩緩盛開,原來是十月
	啊,十月,漫長又久遠的移動
	我解開衣服緊繃的鈕扣,換上鬆鬆垮垮的睡衣同
	天上的雲自在安逸,緩慢旋轉,隨風散去。
	 
	移動之中,我嗅出風的味道
	是橘色。酸澀黏膩且長遠
	一年的旅行即將結束。
	風一把將我吹到跨年晚會
	過去的道路壅塞,人們持票緩慢進場
	屏息以待倒數時刻。大家都喜歡靠近
	美麗的煙火:那些生命中的小小驚喜
	讓我們一起慢速抵達……
	 
	論詩詩
	  ──獻給張正或毛雄鷹
	當台中慶綺出現在我的生命之後
	當她揮舞她的手手腳腳,當她
	用她隱匿於黑暗裏的眼睛看我
	我就不想再使用譬喻了
	我發現去描寫「什麼像什麼」(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
	我的面前)永遠都不會是真實
	可是如果不在故事裏加油添醋
	她會不會跟其他的女人一樣,
	因為感到無聊,而離開?
	(這時候──我應該穿插點好笑的段子
	消除那種尷尬感。)
	:直到研究所做期末報告
	我才知道古代的龍蛇同為一源(她挑了眉)
	原來這一點,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有嚴謹的說明
	對岸甚至將此書列為初中生優良讀本
	人家十三歲就知道的東西
	我已經二十五歲,生命比人家整整大了一輪
	早早出外上班,工作薪水的三分之一要上繳給母親
	剩下三分之二,要留給我的興趣與未來的家庭
	我卻毫不知情(她微微笑了一下)
	(坦露自己的無知──我竟然感到
	有一點舒暢。)
	我的朋友經常跟我聊楊牧寫詩又用了哪些典故
	我不知道──
	我的家人,問我打算這樣寫到什麼時候
	(她看著我,使我冷汗直流)
	我不知道。
	過年給長輩們包紅包祝壽的時候,他們問我
	討老婆了嗎?房子看了嗎?研究所──
	畢業了嗎?我不知道
	(寫作一定要有譬喻才精彩嗎?她站起身來
	若有所思地
	盛一杯水
	我也站起身來
	拿起床頭櫃的一本書《它多麼小》
	遞給了她)
	裏頭寫:「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煩燥不安──」
	一個結婚並育有一子對生活感到焦慮的中年男子
	寫了幾首詩十幾年過去飄洋過海
	來到我的手中。產生強烈的共鳴
	他不會知道。我以為詩歌
	應該是這樣的東西:它並不偉大
	它多麼小,夾雜在生活的重複與寡淡無奇之間
	雖然很少人知道,但不是無人知曉──
	她把書翻開。
	 
侏儒家族
	每當侏儒甲要開口說話,侏儒乙便請他把嘴巴閉起來。
	「屋子,」「請你把嘴巴閉上。」「可是,」「閉上。」
	侏儒丙笑咯咯地把一切寫下來,有天出書,他這麼想。
	侏儒丁被眼前這一齣永不下片的悲喜劇嚇著了。但不打算逃。
	「屋子真小,小到足以在我的手掌上攤開......」侏儒甲對著鏡子想辦法
	把自己裝進屋子裏,把整個家庭用正確的方式
	打開。四個人有四雙空洞的眼睛。燒香時
	慈悲佛將他們的虔誠還之以眼淚,像一口老死的井
	再度噴湧。可憐渺小的侏儒,可憐渺小的空間
	被四格窗囚禁,被窗外陌生的街訪鄰居視作
	一幅畫,一片模糊肉色的風景,衣服都沒了。新的一天
	新的一世,心的夢幻泡影,歷經綻放與撲殺
	仍要自卑地醒來
	「這難道是我們引頸期盼的生活?」如果不是祈求無效、佛殘忍
	這難道就是生活真實的樣子?侏儒乙不是第一次聽別人說
	生命是一齣悲喜劇。她總是配合著一陣放聲大笑,再轉過身
	她呸。這一幢無恥的家屋,處處是愚人的擺設
	空中狹暱的烏雲,老么眼中一匹斷翅的天馬
	圍繞在這一座春日裏陰寒的監獄,時刻想著起飛
	──處處是一家庭之悲傷。孑然一身的侏儒免不了勞動
	疲倦,生煩,對彼此
	表示疑問:「這裡有足夠多的空椅子
	我們為什麼不坐下?」
	我們什麼時候有了咒詛的影響?侏儒丙又可以舉起筆
	借題發揮,包藏禍心,再活一輩子,一輩子與昨天無異的今天
	一輩子與今天無異的明天。被寫下的便會正式
	列入無依無靠的永恆。在永恆裏歌頌不斷反覆的日常是為家庭壯膽
	雖然這並非傳統的祝禱──屋子在膨脹,不斷上修它的高度
	侏儒已然分不清是汗液或淚水膨脹了它。生命原來是一個平面的詞
	倚靠勞動才能將它充飽,或者說
	復活。或者說,侏儒丙毫無疑問是一個聰明的作家
	在這明顯被水澤過的黃泉地,不急於收拾被沖散的家人
	只是想起他那平庸無能的弟弟,「找你的夥伴玩去
	滾得越遠越好!」多麼可敬的私心
	弟弟一走便是十年
	十年了。侏儒甲對此不發一語,把玩著手上一顆
	六面的骰子,直覺告訴他要解開這二十一點的奧秘
	「因為它使每個人都感受到公平……」而侏儒乙踩著
	春日的屍體又勞動過來,「見鬼,你也不看看這破房子
	大得一無所有了!」這真是對侏儒最大的悲傷,弟弟
	沒有人記得你叫什麼名字
	可憐的弟弟實在是太小了,小到他不得不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
	不得不假裝自己離開過。眼看著即將透過勞動而通天的家屋
	那匹伴他多時的墜落的天馬,也能隨之回到天上嗎?
	也沒有更多的願望了,玩伴,只要你能重獲自由的身軀
	這不就是別人所謂長期潛伏的野心嗎,哥哥
	替我取一個不會被關心的名字吧,讓我強過那些有名有主的痛苦
	讓我活著跟沒活著沒有什麼區別。哥哥。故事裏
	你稱我為侏儒丁嗎?別再讓我頂著親情的臭皮囊。
	窗外只剩下滴血的天空,勞動的成果又再一次為我們綻放:
	給侏儒甲一隻口哨,使整個家庭在他口中
	終於成為一行隊伍。給侏儒乙所有的侏儒,告訴她
	終於妳不必再勞動了。哥哥,我給你拿來所有的空椅子
	我們為什麼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