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某天,在晚餐桌上。
	「阿嬤,這兩、三天都只吃白米飯,沒有菜耶!」
	我才剛抱怨完,外婆就哈哈哈地笑著回答說:
	「明天哪,可是連白米飯都沒有喔!」
	我和外婆對看一眼,也哈哈大笑起來。
	
	那已經是四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回想起來,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整個社會開始發生急遽的轉變。
	政府的所得倍增計畫、高度經濟成長、大學學運風潮、全球石油危機、地價飆漲、校園暴力、日圓升值與美金貶值、泡沫經濟、泡沫經濟幻滅、企業削價競爭、就業市場冰河期……
	雖然大家都說:「現在的世道真的很不景氣哪!」但其實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對我而言,感覺上只是又回到和過去一樣罷了。
	改變的不是景氣,真正改變的,是人本身。
	
	錢不夠。
	不能去大飯店吃飯。
	不能出國觀光。
	買不起名牌服飾……
	人們因為這些理由,而感覺不幸福,於是費盡心思,汲汲營營。
	以下要講的話,對於被裁員的人來說或許難堪,但其實,應該將裁員想成是從「早上八點起床、急著擠電車晃到公司、工作、加班、到話不投機的酒席上應酬、坐末班電車回家……」的人生中解脫的契機。
	而且,今後該怎麼辦,可以夫妻倆或是全家人一起商量,不會有溝通不足的情況。
	事情是正、是反,完全看人怎麼去想。
	
	因為沒有錢,所以不幸福。
	我覺得,大家似乎被這種心態束縛得太緊。
	因為大人都這麼想,小孩子當然也過得不安穩。
	因為不能帶他們去迪士尼樂園,不能幫他們買流行服飾,所以他們也不尊敬父母。
	因為成績不好,進不了好學校,連自己都覺得前途黯淡。
	因為養出的都是這樣的小孩,每天都過得沒意思,對將來也不抱希望,少年犯罪一逕增加。
	其實,就算真的沒錢,心境樂觀也能活得開朗。
	為什麼我敢如此斷言?因為我的外婆就是這種人。
	我小時候寄養在外婆家。
	外婆生於一九○○年。
	她與二十世紀同時誕生,真的是屬於過去的世代。
	外公在一九四二年於戰爭中去世,之後,外婆就在佐賀大學及附屬的中、小學擔任清潔工,獨力撫養兩男五女共七個小孩,熬過艱困的戰後時代。
	我到外婆家裡住的時候是一九五八年,外婆五十八歲,還繼續在當清潔工。
	生活當然不寬裕,但她總是那麼開朗、精神抖擻。
	而我呢,在和外婆相依為命的生活中,學到了人的真正幸福。
	一九九一年,高齡九十一歲的外婆過世以後,我更深刻體會到外婆留給我的美好觀念。
	現在,大家似乎都陷入茫然的錯覺裡。
	放棄四十年前確實有過的幸福,一路往不幸的方向前進。
	大家都走錯路了!
	聽聽佐賀這位超級阿嬤的話吧!
	幸福不是受金錢束縛。
	是靠自己的心來決定的。
	
	
	/第5章 最喜歡、也最討厭的運動會/
	
	來到佐賀,一年的歲月過去了。
	這期間,我因為外婆建議而埋頭勤練免錢的跑步運動成果,出乎意料地豐碩。
	我跑步快得連自己都驚訝。
	馬上就要運動會了,我對賽跑很有自信,因此無論如何都希望母親能來看我的運動會。
	「媽,我跑得超快,練習時都是第一,所以運動會時妳一定要來!」
	我用彆腳的文字認真地寫了信寄去,可是答覆是「不能來」。
	我雖然知道母親為了給我寄生活費必須拚命工作,但還是覺得很失望。
	連那打從心底讓我高興的運動會,也突然變得無趣了,我甚至自暴自棄地想:「要是下大雨就好了。」
	運動會那天早上,外婆奇怪的叫聲把我吵醒,將我的感傷情緒一掃而空。
	「生啊!生啊!」
	外婆的奇怪聲音從院子裡傳來。
	我不知是怎麼回事,往院子裡一瞧,外婆好像在對母雞說:「生蛋!」
	當時外婆家養了五隻雞,可是不一定每天都會生蛋,而且我們沒有冰箱,當天生的蛋當天就要吃掉。
	平常日子學校有供應營養午餐,但是運動會那天要自己帶便當,外婆大概想至少該讓我帶一個荷包蛋吧。
	稍微離題一下,當時很多人都說營養午餐很難吃,可是對我來說,卻是最好的大餐,是我營養補給之源。同學們嫌「腥」而不喝的脫脂牛奶,我可以喝上五、六杯。他們嫌「硬」而不吃的橄欖形麵包,我寧可不裝教科書也要把麵包塞進書包裡帶回家。
	帶回家的橄欖形麵包用炭火烤一烤,整間屋子裡瀰漫香氣,外婆高興地把又熱又香的麵包送進口裡說:
	「跟法國人一樣耶!」
	我說:「要是還有乳瑪琳就好了。」
	她就會回答:「我不認識那個什麼琳的外國人。」
	
	言歸正傳,回到運動會那天早上的「生蛋騷動」。
	「生啊!生啊!」
	「Ke─ko──、ke─ko──。」(*雞叫聲)
	「什麼不要?你不生嗎?」(*日語的「不要」(kekkō)諧音近雞叫聲)
	「Ke─ko──、ke─ko──。」
	「你知道今天要開運動會吧?生!快生!」
	「Ke─ko──、ke─ko──。」
	「你這隻笨雞,快生!」
	我很感謝外婆的心意,但是這話對雞也太傷了。
	我看著外婆和母雞對峙好一會兒,察覺一件奇妙的事情。
	外婆起勁的「生啊!生啊!」吆喝聲後,就有「嗨!嗨!」的回應。
	「生啊!生啊!」
	「嗨!嗨!」
	「生啊!生啊!」
	「嗨!嗨!」
	我仔細聆聽,回應聲是從隔壁傳過來的。
	原來隔壁的大嬸叫吉田梅。(*日語的「梅」和「生啊」都讀作ume)
	
	結果,外婆的吆喝「勸說」沒有成功,我只好帶著白飯配上梅乾、甜薑片的簡素便當出門。
	天氣真是好到令人惱恨,不過我已經不討厭運動會了。
	母親不能來固然遺憾,但我還是要打起精神努力表現。
	「宣誓!我們誓言要本著運動員的精神,堂堂正正地比賽。」
	六年級的同學代表宣誓後,我在佐賀的第一場運動會開始了。
	我參加的是低年級的五十公尺賽跑,是上午進行的最後一個項目。
	滾大球、體操等節目逐一進行後,終於輪到五十公尺賽跑,我配合輕快的音樂進場。
	那時充滿自信的我,只有一點點緊張。
	「就位、預備……」
	「碰!」
	起跑的槍聲響起,第一組跑者向前衝出。
	「碰!」
	「碰!」
	「碰!」
	配合槍聲信號,選手一個接一個向前奔出。
	其中有個一直領先的小孩,在中途摔了一跤,掉到最後,忍不住哭了。
	看得我有些心驚。
	終於輪到我了。
	「就位、預備、碰!」
	我奮力向前衝。
	我竭盡全力大步向前,跑在每天獨自奔跑的運動場上。
	天空湛藍,周圍響起家長為子弟加油的歡呼聲。
	我忘情地向前奔跑,回過神時,已經一馬當先衝破終點線。
	「媽,我跑第一哩!」
	母親雖然沒來,但是我寫信告訴她的話,她一定會高興吧。那時,我希望一直維持那種感覺。
	可惜,那種爽快的心情沒有持續多久。
	「現在是快樂的午休時間,大家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享受便當囉!」
	教務主任的聲音從播音器流出來,同學們三三兩兩分散到校園各處,和來加油的家人一起吃便當。
	「你表現得很好喔!」
	「受傷沒有?」
	「我帶了你喜歡吃的香腸。」
	誇獎的、擔心的、充滿愛意的話語交織中,我胸前別著冠軍的綵帶獨自走著。
	這個時候比我賽跑時沒人幫我吶喊加油更難過。
	「德永君,你的腳好快喔!一起吃便當吧?」
	認識的鄰居阿姨邀我。
	「不用,我媽在那邊等我。」
	我撒了任何人都知道的謊,獨自跑到教室裡。
	外婆也沒來運動會。
	不只是運動會,其他的教學參觀日她也沒來過。
	好像是轉學來那天被說「好老」的事一直掛在她心上,她好像覺得來了我會感到丟臉。
	我跑進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校園那邊傳來蜜蜂震動翅膀般的嗡嗡嘈雜聲音。
	我含著淚水,正要打開簡素的便當時,教室的門突然打開。
	「喂,德永,你在這裡啊!」
	是我的級任老師。
	「老師有事嗎?」
	我趕忙擦擦眼睛。
	「呃,我們交換便當好嗎?」
	「嗯?」
	「老師剛才不知怎麼的,肚子一直痛,你的便當有梅乾和甜薑片吧?」
	「對。」
	「太好了,那個對肚子很好,我跟你換。」
	「好啊。」
	我和老師交換了便當。
	「謝謝你。」
	老師拿了我的便當走出教室。
	「肚子痛嗎?真糟糕!」
	在這麼想的同時,我打開老師的便當,不覺歡呼起來。
	炒蛋、香腸、炸蝦,老師的便當塞滿了我從沒見過的豪華菜色。
	我忘情地吃著。
	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太好吃了。
	拜老師肚子痛之賜,我萎縮的心再度充盈飽滿,在下午的接力賽中大大活躍了一番。
	
	而後,又過了一年。
	三年級的我,還是運動會中的英雄,但母親依然因為工作忙沒來。
	又是午休時間。我正要吃便當時,教室的門又突然打開,老師走了進來。
	「喂,德永,你今年也是一個人在這裡吃啊?」
	「是。」
	「老師肚子痛,你的便當有梅乾和甜薑片吧?我們換便當吧?」
	「好啊。」
	我當然很高興地交換,又享用了老師的豪華便當。
	又隔了一年,我四年級的級任老師是女的。
	我在運動會上還是大大活躍,但母親還是沒來。
	又是午休。
	教室的門打開。
	「德永君,你在這裡啊,老師肚子痛,和你換便當好嗎?」
	怎麼,連新的級任老師也說肚子痛?
	我很認真地在想,這個學校的老師在每年一次的運動會時都會肚子痛吧?
	
	直到小學畢業,我都是運動會中的英雄,母親一次也沒來。
	而每一年,我的級任老師到運動會時都會肚子痛。
	我明白老師肚子痛的意義,是六年級第一次跟外婆說起這事時。
	「奇怪哩,他們一到運動會就肚子痛。」
	「是藉口啦,老師特意這麼做的。」
	「啊?可是他們說肚子痛……」
	「那是真正的體貼啊!他們如果說幫你帶了便當,你和外婆都會難堪吧?所以老師都假裝說肚子痛,要和你換便當。」
	學校老師都知道我母親不能來參加運動會,因此想出這個每年至少一次讓我吃到美味食物的策略。
	真正的體貼是讓人察覺不到的。
	那好像也是外婆的人生信條,我後來也多次從外婆嘴裡聽到這番話。
	直到現在,運動會的便當故事,還是深深印在我心裡的「真正體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