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島嶼,沒有遠方〉

 

從小生長在島嶼的鄉下,沒見過世面,十七歲以前沒見過火車沒見過紅綠燈……日日行走於舖滿木麻黃針葉的鄕間小路。活動範圍僅限於門口的紅土大埕,與鄰居同伴踢毽子、跳格子玩橡皮筋,或跟父親騎在驢背上到田裡,在田埂邊看忙碌的父親施肥拔草,偶爾也跟到養蚵的海岸邊發呆,傍晚村子裡炊烟裊裊,晚間幾聲狗吠劃破夜空,這是我童年的世界,真正世界有多大?以為慈湖路盡頭的城裡便是。

每日,天光乍現,父親早早起床要上山耕作,母親也是在灶腳忙碌,張羅早餐、茶水及準備飼料要餵養幾頭豬隻,菜園裡鷄鴨咕咕叫,兩頭羊也咩不停,牠們都餓了,等待主人帶飼料前來。

種土豆真像歡樂節慶,光是父親領著幾個兒女在田裡一股一股的把土豆踩進土裡,那當下父親是快樂幸福的。土豆成熟在炙熱的夏日,拔土豆不如種土豆好玩,烈日下汗如雨珠,且塵土飛揚,拔回家要再把土豆一把一把摘下,非常辛苦,三姐總是邊做事邊駡我只會吃不會做,礙手礙腳。灶腳大鼎裡土豆加了鹽及八角冒著煙霧,待熟的時刻,誘人口水快流出來,我捨不得出門,同伴約去大埕踢毽子都不去,守著大鼎土豆。

如今回味童年趣事,似乎聞到甜蜜的空氣,氛圍充滿單純的幸福。

成長在島上,息息相關的是高粱,高粱酒形塑金門今日的樣貌,得感謝胡璉將軍。

父兄種植高粱辛苦,每個炎炎夏天,高粱與花生都在暑假輪流收成,烈日下一波一波採收,父親的汗衫沒有一天是乾的,總是被汗水浸得的泛黃,可以不用種嗎?怎麼可能,那可是關係一年的糧食。

胡將軍為獎勵種高粱可以釀酒,因此以一斤高粱換一斤米,島嶼不產米,主食是地瓜,有米摻和地瓜提升了食的品質。高粱釀酒過程留下酒糟可以餵豬、施肥……確實因種高粱生活改善了許多,父親不以為苦,總是樂天知命。閒暇在絲絲微風吹拂,或根本無風的燠熱巷弄裡,我蹲在門檻看他編織竹籮筐,織捕魚的網,舉凡家用板凳、掃帚等工具用品都自己動手。

光靠幾千栽(計算田地大小單位)薄田要餵養八個兒女不是容易的事,因此海潮漲退之間趁隙擎海蚵,捉沿海小魚小蝦小蟹,豐收了,母親會醃漬成鹹鹹佐餐食品,因為鹹可以擺很久,她常說不能寅吃卯糧,不可以浪費,貧困是成長的養分,讓我們學會吃苦耐勞,朝向有光的地方前行。

整座金門島除了高粱、地瓜、土豆,當屬蚵仔。因為四周大海環繞,養蚵是日常,所以有蚵仔麵線、蚵仔煎、蚵乾、高麗菜飯……蚵仔經濟價值比較高,可海裡討生活卻非常兇險,父親擎蚵我跟著撿蚵兩次,弄得滿頭滿臉污泥,籃子空空的,啥也沒撈到。看鄰居女孩滿籃蚵仔,動作俐落,我走在泥濘裡前腳後腳,左腳右腳每踏一步都一個世紀,父母親知道這孩子在海裡、山上真無法生存,看到鄰居滿載而歸,小小年紀的我也沮喪了。

七歲那年母親領我到祖厝臨時校舍註冊,讓我開始讀冊,鄰居女孩都上山下海,沒凖備要上學,我也摸不清讀冊要幹嘛,糊里糊塗讀了六年,好像也沒學到什麼。

後來的後來回顧,那歲月真是靜美。

讀冊,可真一路坎坷,除了沒有正規的校園,音樂課、美術課等在我們鄉下等於虛設。

島嶼比台灣早二年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屬於我的國中必須從島西到島東,晨間走四十分鐘土路,到城裡轉搭公車經環島北路到寄讀的國中,一天往返二、三小時,冬日黃昏返家已然華燈初上,我哭鬧無數回不肯上學,父親往往曉以大義,再塞個五元:明天放學先買個麻花炸吃。吃食總是騙走貪食人的意志。

混亂中把國一唸完,再遷回近一點本鄉祖厝克難教室,這一年有些開心,首先大哥在此地農會上班,我和弟中餐到大哥農會搭伙,吃的可是米飯且三菜一湯,好吃的我這一餐誘因很大。其次遇到一鄉音極重的國文老師姚雁君,文言文一定要背,隔天默寫,第一繳卷一○五分,第二繳卷一○三分,第四繳卷一○一分,如此有趣的記分方式,同學們配合得樂此不疲。成年後回望,覺得班上同學國文都有一定程度,姚老師功不可沒。

姚老師當時單身(大陸老家有孩子)。每日放學後會看他手捧《紅樓夢》,桌旁一瓶老酒、花生,身旁躺著一隻大黃狗,夕陽西斜,微弱陽光照在他身上,覺得有些孤寂與悲涼。小我一屆的弟弟回家告訴母親,母親裝了半布袋煮熟曬好的花生讓弟弟送去給姚老師配酒,唸國二的弟弟非常害羞把花生往姚老師桌上一丟,掉頭就跑,姚老師始終不知花生是誰送的。然而那本《紅樓夢》激起我的好奇心,到底寫什麼?畢業後想盡辦法弄一本讀讀看,囫圇吞棗,開啓爾後愛亂讀雜書的習慣。

國三這一年有了真正母校金寧國中,我們是第一屆,這是最快樂無憂一年,教室後方有一道土坡堤,種滿木麻黃,我們躺在樹下囈語吹風做夢,每人夢境不同,天空太高了,測不到盡頭,大半繼續升學,女同學選擇不升學的居多,唯有一人畢業即結婚,她應該失去夢境,捕捉到屬於她的藍天。

崎嶇三年讀了一點古文古詩詞,假日清晨再跟父親到田裡,田埂邊紅豆綠豆長滿新枝綠葉,露珠兒晶瑩美麗,嘴裡哼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再長大一點知道白居易是唐代文學家、詩人。寫了琵琶行、長恨歌,也寫下無題的花非花傳唱一千多年淺白的詩,文學力量可以滲透千年歲月。

終於懂得打心裡感謝母親的先知,她的想法簡單,這女兒粗細都不會,無所事做,去上學好了。這一點念頭讓我終身受用。每當清晨騎著單車迎風而行,到了湖南高地上坡,踩啊踩氣喘吁吁,下坡時放空檔而下,像一隻快樂的小鳥。

如此顛簸的求學道路,一班五十人出采者眾,有縣長、副縣長、立委、校長、教師、詩人、作家、畫家、主計處長、家庭主婦,同學貧窮味道都很接近,困頓中結伴而行。

上了高中,因大哥出社會有一段時日,家境些微好轉,讀幾年私塾的父親閒暇會和我一起讀閒書。當我找不到古龍的武俠,心想在父親那。高二那年試著投稿,功課極好的弟弟先行到台北就讀建中、台大,用他工讀的錢幫我買《中國現代文學史大系》、《鏡花緣》、《京華煙雲》等書。回首來時路幸運的我在家人愛的懷抱長大,快樂成長在沒有遠方的島嶼,絲絲縷縷深藏心底。

島嶼的孩子們共同宿命,高中畢業無處發展,不約而同到料羅灣,一起搭乘登陸艇越過兩百一十公里深不見底的台灣海峽,乘風破浪抵達高雄十三號碼頭,靦腆的望著十字路口忽紅忽綠的燈,秒數急促像我心臟的律動,帶著劉姥姥進大觀園般心情,到高雄火車站,小心翼翼乘柴油慢火車北上,留下一縷淡淡的煙。

到了台北車站,各自朝四面八方不可知的未來奔跑,島嶼,沒有遠方的青春歲月走了,留下漫長的未知。

也留下「回金門」、「回台北」如此反覆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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