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露朵薇卡.費南德斯.曼諾於二〇一〇年十月五日凌晨,在魯安達[1]聖望醫院辭世,享壽八十五歲。薩巴魯.艾斯特瓦.卡皮坦哥交給我十本筆記本的複本,裡面是露朵的日記,寫於她二十八年自我禁閉生活的最初幾年。我也參考了露朵重新踏入世界後的日記,以及視覺藝術家薩加緬度.奈托(「薩克魯」)拍攝的大量相片,這些影像記錄了露朵在自家公寓牆壁上留下的文字和木炭畫。露朵的日記、詩句和自我省思,使我得以重建她所經歷的悲劇,我相信也幫助我了解她這個人。本書多方援用她的第一手資料,然而接下來的內容確實是小說,純屬虛構。
我們的天是你們的地
露朵薇卡從來不喜歡面對天空。年幼時,開放空間便令她異常恐懼,只要離開家門,她就像隻剝了殼的烏龜一樣脆弱無助。六、七歲那麼小的時候,她就堅持無論天氣好壞,若沒有撐一把大黑傘保護,絕不肯出門上學。父母的怒火,同學的訕笑,都動搖不了她。後來情況有所改善,直到發生她稱為「那場意外」的事件。她回想當年原初的恐懼,彷彿自己早有預感。
父母過世後,露朵住在姐姐家。她深居簡出,除了對著一臉無聊的青少年上葡萄牙語課,賺取微薄的收入,此外就是讀書、刺繡、彈鋼琴、看電視、做飯。每當夜幕降臨,她會走到窗邊,如臨深淵似的望進夜的闃黑。奧黛特則會厭煩地搖著頭說:
「怎麼啦,露朵?難道你害怕跌到星星裡面?」
奧黛特在中學教英文和德文。她深愛妹妹。為了不讓妹妹落單,她避免旅行,假期也留在家裡。有些朋友稱讚她無私,有些朋友批評她過分溺愛。露朵無法想像獨立生活,卻也擔心自己成了累贅。她認為她們倆像是肚臍相連的連體雙胞胎。她自己癱瘓無力,奄奄一息,另一半奧黛特迫不得已,必須隨時隨地拖拽著她。奧黛特墜入愛河時,露朵既開心又惶恐。對方是採礦工程師,名叫奧蘭多,他喪妻,無子,來葡萄牙的阿威羅[2]解決一樁複雜的遺產問題。奧蘭多是安哥拉人,老家在卡戴特[3],平時往來首都魯安達和棟多[4]兩地生活,棟多是他任職的鑽石開採公司掌管的城鎮。奧蘭多和奧黛特相識兩週後,奧蘭多突如其來地在法式糕點店裡向奧黛特求婚。他熟悉奧黛特慣用的理由,料想自己可能會遭拒絕,於是堅持會帶露朵一起到安哥拉生活。隔月,他們便入住一間無比寬敞的頂樓公寓,公寓位在魯安達首屈一指的豪華大樓,人稱「豔羨之樓」,裡面住的都是令人羨慕眼紅之人。
那對露朵來說是一趟艱難的旅程。在鎮靜劑的作用之下,她呻吟反抗,恍恍惚惚的離開家門,整趟飛行都在昏睡。翌晨醒來,她發覺生活與過去並無太大不同。奧蘭多擁有價值非凡的藏書,成千上萬冊的葡萄牙文、法文、西班牙文、德文書籍,幾乎囊括所有最偉大的世界文學經典。如今露朵可以翻閱的書變多,可用的時間卻少了,因為她堅持辭退兩名女傭和廚子,一肩扛起所有家務。
一天傍晚,工程師小心翼翼地帶著一個大紙箱回家,把箱子遞給小姨子:
「露朵薇卡,這送給你,讓你有個伴。你太常一個人在家了。」
露朵掀開箱子,一隻剛出生的白色幼犬一臉驚惶地望著她。
「牠是德國牧羊犬,公的。」奧蘭多說明。「德國牧羊犬長得很快,這隻是白化狗,相當罕見,要避免過度日晒。你想幫牠取什麼名字?」
露朵毫不猶豫地說:
「幽靈!」
「幽靈?」
「沒錯,牠一身白,就像幽靈一樣。」
奧蘭多聳聳瘦削的肩膀。
「好吧,那就叫幽靈了。」
客廳裡,有一道優雅但顯得時代錯置的鍛鐵樓梯,繞著緊密的螺旋向上通往露臺。到了露臺,可以望見大部分的城區、海灣,以及被稱為島區的海角。遠方,是杳無人跡的綿長海灘,海浪拍岸,猶如綴上細緻的花邊。奧蘭多將露臺空間打造成花園,茂盛的九重葛花叢在粗磚地上搭出芬芳的淡紫色涼蔭,角落種有一棵石榴樹和幾棵香蕉樹,來訪的客人經常為此驚呼:
「奧蘭多,這是香蕉?我是在城市裡的花園,還是農場後院呀?」
此時工程師往往會惱火起來。香蕉樹令他想起兒時的遊樂場,一個用泥磚牆圍起的大院子。倘若他真能完全隨心所欲,他還會多種幾棵芒果樹、歐楂樹,以及很多木瓜樹。下班回家後,奧蘭多會坐在那裡,手邊擺一杯威士忌,嘴裡叼著點燃的黑雪茄,凝望夜色將城市征服。這時幽靈會待在他身邊,這小傢伙也愛露臺。倒是露朵拒絕上去,最初幾個月,她甚至連窗邊都不敢靠近。
「非洲的天空比我們那裡大多了。」她向姐姐解釋。「大得好像會把我們壓垮。」
一個晴朗的四月早晨,奧黛特從學校回家吃午餐,整個人顯得既亢奮又害怕。首都爆發了騷亂。那天奧蘭多人在棟多,夜裡返家後,便和妻子關在臥房裡。露朵聽見他們的爭執聲,奧黛特想盡快離開安哥拉:
「那些恐怖分子,親愛的,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以後不准在我家用這個詞。」從不大呼小叫的奧蘭多壓低嗓子,聲音有如一把利刃抵住對方的喉嚨,嚴厲地說:「這些所謂的『恐怖分子』是在為國家的自由戰鬥。我是安哥拉人,我是不會走的。」
動盪的日子來臨了[5]。示威、罷工、造勢集會不斷,街上群眾的笑聲如煙火般衝上空中爆開,露朵只好將窗戶緊閉,以免聲音傳進屋裡。奧蘭多的父親是來自葡萄牙米尼奧省的商人,世紀初來到卡戴特定居,奧蘭多的母親是魯安達的麥士蒂索人[6],在分娩中過世,因此奧蘭多從不費心經營家族人脈。儘管如此,此時卻有一位名叫維多里諾.加維昂的表弟找上門來。他先前在巴黎待了五個月,成天就是買醉,跟女人廝混,或者謀劃大計,在餐巾紙上寫詩。他混跡的小酒館正好有許多葡萄牙與非洲的海外流亡人士光顧,他也順道沾上幾分革命分子的浪漫光環。維多里諾暴風似地闖進來,把書櫃裡的書、櫥櫃上的玻璃杯弄得一團亂,讓幽靈焦躁不安,只見狗保持著安全距離,追著他狂吠咆哮。
「同志們想見你,你真好樣的啊!」維多里諾大聲嚷嚷,用拳頭使勁敲了奧蘭多的肩膀一下。「我們在籌組臨時政府,很需要人才。」
「你說的或許沒錯。」奧蘭多坦言:「但事實上我們人才濟濟,缺少的是冷靜理智的頭腦。」
他停頓片刻,收斂音量說道,確實,他可以為國家貢獻自己的經驗,但是他對這場運動根本上的極端主義傾向感到擔憂。他明白擴大實現社會正義的必要性,但那些揚言將一切公有化的共產主義者令人心驚。徵收私有財產。驅逐白人。打斷所有資產階級的門牙。他,奧蘭多,對於自己迷人的笑容相當引以為豪,他可不想裝假牙。表弟笑了,暗忖肯定是因為當前氣氛熱烈,兩人激動話多了。他稱讚奧蘭多的威士忌,並給自己又倒了一些。然而對姐妹倆而言,令人心驚的是這位頂著吉米.罕醉克斯[7]的蓬鬆爆炸頭,花襯衫前襟敞開,露出汗濕胸膛的表弟。
「他講話跟黑人一樣!」奧黛特語帶責難。「而且他很臭。每次他過來,整個家都會被汙染。」
奧蘭多勃然大怒,砰的甩上門離去,等到傍晚回來的時候,整個人清醒了些,也更尖銳了,猶如一叢多刺的灌木。他帶著一包菸和一瓶威士忌上到露臺,幽靈緊跟在旁,待到夜幕降臨之際才進屋,濃重的夜色、濃烈的酒氣和菸味也一併漫了進來。他拖著踉蹌的腳步,頻頻撞上家具,低聲咒罵這該死的人生。
第一聲槍響昭告了大型餞別宴的開始。當年輕人在街頭搖旗吶喊、性命垂危之際,殖民者宴飲歌舞。他們的隔壁鄰居麗塔決定放棄魯安達,改去里約熱內盧。臨行前夜,她邀請兩百位好友在家舉行晚宴,狂歡至天亮才散去。
「喝不完的酒都留給你們。」她指著堆滿一箱箱上等葡萄牙美酒的儲藏室,這樣對奧蘭多說。「把它們喝了。重點是,不能有任何一滴留給共產黨慶祝。」
三個月後,公寓幾乎人去樓空。露朵不知該如何安置這麼多瓶葡萄酒、成箱的啤酒、罐頭、火腿、鹽漬鱈片、幾公斤的鹽、糖、麵粉,遑論無以計數的清潔用品。奧蘭多從一位愛好收集跑車的朋友那裡獲贈一輛雪佛蘭科維特、一輛愛快羅密歐GTA,還有另一位朋友乾脆把公寓鑰匙給了他。
「我的運氣果然很背。」奧蘭多向姐妹倆怨道,分不清是語帶諷刺或發自肺腑。「正要開始收集房子跑車,共產黨就找上門,打算把所有東西搶走。」
露朵會轉開收音機,革命的聲音穿透進家裡:一位當紅歌手反覆高唱:「人民的權力是一切亂象的肇因!」另一名歌手則吟頌:「嘿,兄弟/愛你的同胞/何必看他的膚色/我們都是安哥拉人/安哥拉人團結一心/獨立之日就快來臨。」有些曲調跟歌詞對不上,彷彿它們是從其他年代的歌曲中偷來的,譬如古老黃昏暮光一樣憂傷的民謠。露朵半掩在窗簾後方探出身子,看見一輛輛滿載著男人的卡車駛過,有些人揮舞旗幟,有些人拉布條,布條標語寫著:
完全獨立!
五百年殖民壓迫受夠了!
我們要未來!
每句訴求的結尾都帶著驚嘆號,驚嘆號與抗議者攜帶的開山刀交錯交融,旗幟與布條上也掛著閃耀的長刀。有些人兩手各持一刀,高高舉起,讓手中的刀刃相互敲擊,聲響嘈雜而悽切。
一夜,露朵夢見在城市街道之下,在下城區體面的豪邸底下,橫亙著綿延無盡的地道網,蜿蜒下扎的樹根毫無阻礙地從穿中過。成千上萬的人生活在地底下,深陷於泥淖與黑暗中,仰賴資產階級扔進下水道的東西存活。露朵走在這些人群間,男人們揮舞長刀,敲打刀刃,噪音在地道裡迴盪。其中一人走近,把他髒兮兮的臉湊近葡萄牙女人的臉,露出微笑。他附在她耳邊,以低沉而甜的嗓音悄聲說:
「我們仰望的天,是你們踐踏的地。」
給渺小之死的搖籃曲
奧黛特堅持要離開安哥拉。她的丈夫低喃著冷言冷語回應。她們想走儘管走。殖民者揚你們的帆,沒有人會挽留。一個循環結束了,新時代即將展開。無論接下來是陽光普照或狂風暴雨,葡萄牙人既不會受到未來的光明照耀,也不必擔心被肆虐的風雨摧殘。工程師越嘀咕越是憤怒,他可以連說好幾小時殖民者對非洲人犯下的罪行,細數那些錯誤、不公不義、寡廉鮮恥的行徑,直到妻子受不了關進客房裡獨自飲泣,他才善罷干休。這就是為什麼獨立前兩天他的舉動令人如此意外。他一回家便宣布:一週後他們就會在里斯本了。奧黛特瞪大了眼睛問:
「為什麼?」
奧蘭多在客廳的一張單人沙發坐下。他扯下領帶,解開襯衫鈕釦,最後,迥異於平日作風的脫了鞋,把雙腳擱到茶几上。
「因為我們可以。現在我們走得了。」
隔天晚上,夫妻倆外出參加另一場餞別宴。露朵讀書、打毛線等門,一直等到凌晨兩點。她懸著一顆心入眠,睡不安穩。七點起床,她披上晨袍,立刻出聲叫喚姐姐。沒人應答。她確信他們肯定遇上什麼災難,又等了一小時,才開始翻找他們的通訊錄。她首先撥電話給努內斯夫婦,也就是前夜舉辦宴會的主人。一名僕人接了電話。他們全家已經離開去機場了。奧蘭多工程師先生與夫人確實出席了宴會,是的,不過沒待太久。他從沒見過奧蘭多先生這麼開心。露朵謝過僕人,掛了電話。她再次翻開通訊錄。離開魯安達的友人名字都被奧黛特用紅筆劃掉,剩下不多。只有三人接起電話,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其中一位是任教薩爾瓦多柯瑞亞中學的數學老師,他承諾會致電自己的警察友人,一有消息立刻回報。
幾個鐘頭過去。槍聲響起。首先是零星的槍響,緊接著數十次自動槍械猛烈的劈啪聲。電話鈴響。說話的是一位感覺很年輕的男人,操著聽起來出身良好的里斯本口音,說要找奧黛特老師的妹妹。
「發生什麼事了?」
「小姐,別緊張,我們只是想要那些石頭。」
「什麼石頭?」
「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只要你交出珠寶,我以名譽擔保,絕對不再找你們麻煩。你和你姐姐都會平安無事,想要的話,馬上就可以搭下一班飛機回你們的大城市。」
「你對奧黛特和我姐夫做了什麼?」
「那老傢伙做人不太負責。有些人就愛誤把愚蠢當勇敢。我堂堂一個葡萄牙軍官,可不喜歡別人跟我耍花招。」
「你把她怎麼了?你對我姐做了什麼?」
「我們的時間不多,這件事能不能圓滿收場,就看你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聽好,你想再看到你姐姐的話,就給我乖乖待在家,休想通風報信。等事情稍微平靜下來,我們就去你家拿那些石頭。你交出東西,我們就放了奧黛特老師。」
說完他就掛了。夜幕降臨,槍林彈雨劃過天際,爆炸震得窗戶顫響。幽靈躲到一張沙發後頭,低聲嗚咽。露朵感覺天旋地轉,痛苦不堪。她衝到浴室對著馬桶嘔吐,然後頹坐在地,渾身打顫。她一恢復力氣,立刻直奔奧蘭多的書房,這裡她五天才會進去打掃一次。工程師對自己的書桌甚是得意,這件莊重嚴肅但甚脆弱的家具,是他從一位葡萄牙古董商那裡購得的。露朵想拉開第一個抽屜,卻開不了。她取來一把鐵鎚,奮力敲了三下,將抽屜劈開。她發現一本色情雜誌,厭惡地推到一旁,底下露出一綑百元美金紙鈔,和一把手槍。她用雙手捧著槍,感受它的重量,輕觸它。這就是男人用來互相殘殺的玩意兒。沉甸甸,黑烏烏的,彷若活物。她將整間公寓翻了個遍,仍然一無所獲,最後癱躺在客廳一張沙發上睡著了。露朵猛然驚醒時,只見幽靈扯著自己的裙角低吠著。海風徐徐,掀起細緻的蕾絲窗簾。虛空中漂浮著星點,寂靜放大了黑暗。此時走廊傳來一陣人聲,露朵站起身來,光著腳走向大門,從窺視孔望出去。外頭有三個男人在電梯口,壓低了聲音爭執著。一人用手裡的鐵撬指向她,應該說指向門,他說:
「有狗!我很確定,我聽到狗叫。」
「你在胡說些什麼,小明戈?」一位矮小乾瘦的男人出聲質疑,他身上的軍隊制服外套太寬又太長。他說:「 這裡沒人,殖民者都走光了。快點動手,把那該死的東西給我撬開。」
小明戈走上前。露朵向後退。她聽見敲打聲,不假思索地還擊,這重重打在木門板上的一記,讓她自己也屏住了呼吸。四下寂靜無聲。然後傳來一聲大喊:
「誰在裡面?」
「走開!」
笑聲響起。同樣的聲音說:
「還有一個人!怎麼啦,阿姨,他們把你忘了?」
「拜託,走開!」
「阿姨,開門吧。我們只是想要屬於我們的東西。你們這些人在這裡偷搶了五百年,我們不過是來拿回自己的東西。」
「我有槍。誰都別想進來。」
「女士,別緊張。只要你交出珠寶和一點錢,我們馬上走人。我們也是有娘的。」
「我不會開門的。」
「好,小明戈,把門敲破。」
露朵奔向奧蘭多的書房。她抓起手槍折返,槍口對準大門,扣下扳機。往後三十五年,她會日復一日憶起開槍的那一瞬間。火藥爆炸的巨響。槍身些微的彈跳。手腕立即的疼痛。
倘若那一刻不曾發生,她的人生會變得如何?
「啊,我中槍了。阿姨,你殺人了。」
「老天爺!兄弟,你受傷了嗎?」
「我們走人,動作快……」
街上傳來槍響,距離很近。槍聲往往引來更多槍聲。有人對空射出一發子彈,很快便會有數十發子彈響應。然而在這個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但凡砰的一聲巨響就已足夠。無論是汽車排氣管故障或火箭炮,什麼都行。露朵走到門邊,看見子彈射穿的窟窿。她把耳朵附上門板,聽見受傷的男人發出微弱的喘息:
「阿姨,我要水,救救我……」
「不行……我沒辦法……」
「求求您,女士,我快死了。」
女人開了門,全身劇烈顫抖著,緊握住槍的手未曾鬆開。只見搶匪坐在地上,支倚著牆,若非一臉濃密烏黑的大鬍子,他恐怕會被當成孩子。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滿是汗水,一雙大眼睛不帶怨恨地注視著她:
「真倒楣,倒楣透頂,我看不到獨立那一天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給我水,我真的好渴。」
露朵面露懼色往走廊瞥了一眼。
「進來吧,我不能把你丟在這裡。」
男人呻吟著把自己拖進屋。他匍匐前行,但倚靠在牆上的影子還在,一枚暗影掙脫了另一汪黑暗。露朵赤腳踏上那影子,滑了一跤。
「老天啊!」
「真是抱歉,奶奶,把你家弄髒了。」
露朵關上門,上鎖。她到廚房拿出冰箱裡的水,倒了一杯,回到客廳。男人迫不及待一口飲盡。
「現在我需要的就剩下一小杯新鮮空氣了。」
「我去叫醫生。」
「不值得的。反正他們也會把我弄死。唱首歌吧,奶奶?」
「什麼?」
「唱歌。唱首歌給我聽好嗎?像棉花一樣柔軟的歌。」
露朵想起從前,父親會哼著古老的里約歌謠哄她入睡。她把手槍擱在木地板上,跪坐下來,雙手握住搶匪小小的手,嘴巴貼近他的耳邊,唱了起來。
她唱了很久很久。
清晨的曙光一把這個家喚醒,露朵便鼓足勇氣,抱起死去的男人。她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他抱了起來,然後挪到外面的露台。她取來鏟子,在花圃挖了一個窄小的墓穴,四周圍繞著黃玫瑰。
幾個月前,奧蘭多開始在露台上建造一座小泳池。戰爭爆發,工程被迫中止,工人留下許多袋水泥、沙土、磚塊,全堆在牆邊。女人把一些材料沿著樓梯拖下來,開了大門鎖走到外頭。她開始在走廊砌一堵牆,封住通道,將自家公寓與大樓其他地方隔開。她忙了一整個上午,直到牆築好,水泥抹平,這才感到又餓又渴。她熱了一點湯,在餐桌邊坐下慢慢吃,把一些剩下的烤雞丟給狗。
「現在只剩我們倆了。」
狗上前舔了舔她的指頭。
門邊的血已乾涸,形成一塊深色的汙跡,連著一排腳印通往廚房。幽靈舔舐這些印子,被露朵一把推開。她用桶子裝了水,取來肥皂和刷子,將汙跡徹底清除。完工後她去沖了個熱水澡,正要踏出浴缸時,電話響了,她接起來。
「事情變得有點棘手。我們昨天不方便去取貨,很快就會過去。」
露朵沒回答直接掛斷。電話再度響起。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她一轉身又開始鈴聲大作,聲嘶力竭、不屈不撓地引人注意。幽靈從廚房裡出來,開始繞著圈子,對每一聲吵鬧的鈴響狂吠。說時遲那時快,牠跳上桌,猛地拍掉了電話聽筒。聽筒狠狠摔落地面。露朵搖了搖黑色的機器盒子,裡面有什麼零件鬆脫了。她露出微笑:
「謝謝幽靈,我想這東西不會再煩我們了。」
外頭的夜晚並不平靜。火箭彈和迫擊砲的砲聲隆隆,汽車駕駛猛按喇叭。葡萄牙女人望向窗外,看見群眾沿著街道湧入廣場,到處瀰漫著一種迫切、義無反顧的狂喜。她把自己關進房,往床上一躺,把臉埋進枕頭裡。她試著想像自己在遙遠的地方,安全待在阿威羅的老家裡,一邊啜飲熱茶、嚼著酥脆的吐司,一邊觀賞電視上的老電影。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