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叢林母親的教導
在我人生過往的經驗中,有過許多娛樂性用藥或使用知覺轉換植物,但唯獨對於「死藤水」我乖乖地等待召喚,從第一次有機會服用到真正經歷叢林母親的教導,我整整等待七年。沒別的原因,就只是薩滿長老告訴我的一段話,當時我提出了體驗死藤水的想法,她說:「聽聽你內在的聲音,是不是已經準備好經歷叢林母親的教導。而我要告訴你,這不是一件最重要,也不必然需要去經歷的事。而且,這事需要等待。」好險,我等待了,我並沒有帶回滿嘴的天上飛。
所謂的死藤水是由卡皮木、雙翅藤以及九節屬等植物,複方煎熬成的一種黏稠物,亞馬遜叢林部落的當地人將其使用在宗教與醫療上。死藤水在奇楚瓦語稱「Ayahuasca」,「Aya」是指靈魂或精神,「huasca」則是指藤蔓或繩索的意思。那翻譯成攀爬「靈魂的藤蔓」或是「精神的繩索」不是很好嗎?為何要翻譯成死藤水?我想只有走過Ayahuasca 路徑的人才會明白吧!我想,許多人對於體驗死藤水的想像畫面,可能是綁了線漂浮高漲的紅色氣球,而我的第一次體驗則是腳上繫了繩的金龜子。
但這一次我是準備好的(握拳),所以請薩滿長老協助聯繫叢林部落的朋友。然而,從台灣出發的前兩個月傳來祕魯政局動盪,社會上衝突抗爭不斷。我本來不以為意,因為這個切.格瓦拉騎摩托車經過的左傾土地,血液裡流著反抗的因子,才是符合我頭腦裡的魔幻拉美,更何況我人生第一次去祕魯,就獨自跑去參加當地的示威遊行。不料,出發祕魯前當地局勢聲稱的平和,也只是祕魯官方不再強力動作所致,民間的反對派領袖為了國際能見度,開始佔領祕魯的知名觀光景點,像是癱瘓前往馬丘比丘的鐵路。由於進到亞馬遜叢林深處沒有網路對外聯繫不易,薩滿長老擔心獨自前往可能會遇到不可掌握之情事,於是暫緩後續的聯繫事宜。
兩個月過去了,也結束在南美的採訪工作,這期間我多次向叢林母親表達想見她一面的念想,再一次請薩滿長老為我安排行程。但聯繫的過程並不十分順利,畢竟這算是臨時性行程,而且叢林裡收訊不太好。後來決定將班機往後延了十天,最終前往伊基托斯(Iquitos)這個城市,它是最靠近亞馬遜部落又是飛機能夠抵達的地方。這趟旅程之所以變得那麼難預約,主要是我堅持在叢林體驗死藤水儀式,而且希望在儀式前能有足夠的時間,完整進行包括齋戒、飲食限制、與叢林母親連結⋯⋯等相關預備動作。
死藤水相較於其他致幻植物是知名度最高的一門顯學,已經從部落的薩滿療癒傳統發展成可以獲利的商業行為。現在的祕魯有一個現象,在一般的傳統市集可以輕而易舉地買到死藤水的原物料、熬煮好的藥水、或者有所謂的僻靜中心提供Ayahuasca tour 的一日體驗行程。我曾經在節目中訪問過林麗純,她長期研究也深入祕魯學習死藤水,了解上千年來部落使用Ayahuasca 的意義。她對於啟靈藥物的復興不感到意外,但由於死藤水的學習相當困難且耗時,學習的途徑也不容易尋找,一個有能力帶領儀式的薩滿學徒,至少要完成一個一年以上的植物齋戒。許多沒有經過正統部落傳承的植物齋戒訓練的人,只是因為熬煮藥草或自行拼裝一些身心靈的概念就開始帶領儀式,或者以致幻經驗為號召的販售行為,這些都是不尊重部落的傳統文化,也不尊重自己的行為。
食用死藤水並非沒有危險性,況且這是一個薩滿的途徑,薩滿傳承與知識有如容器乘載死藤水的靈性療癒,要不然就只是致幻而沒有任何學習的發生。叢林母親的教導充滿野性,死藤水帶來的生命教導有時如同字面意思,可是會往死裡打的,關於這一點我以我的傷口見證。
Shippibo族薩滿吟唱Icaro時,往往開口第一句就是「Ayahuasca cano abano......」,意思是「我要打開死藤水的世界」。死藤水世界是由薩滿歌聲裡植物的頻率所打開,就如同一台收音機調頻到「植物的電台」,才開始進到死藤水世界與植物靈一起工作。所以,體驗死藤水若是沒有薩滿主持儀式,就像是自駕一輛車去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但沒有導航系統,也就無法抵達旅程的目的地,沒有辦法打開死藤水的世界,我認為林麗純這樣的比喻精準而生動。我也是堅持要進叢林有適合的薩滿帶領才願意進入死藤水的世界,原因其實很簡單,我們在死藤水旅程途中的看見、聽見、以及所有發生的事情,只有在薩滿世界的脈絡下才有意義,否則只是致幻體驗的旅行。
從伊基托斯機場出關直接跳上嘟嘟車,有時會有種自己到了東南亞熱帶島嶼的錯覺,為了顧好未來幾天的腸胃,途中還暫時停車去扛了幾箱礦泉水。亞馬遜河的水面看起來是磚紅色,與印象中國家地理頻道看過的不一樣,不過,偶爾露出水面的海豚倒在電視上介紹過。中間停靠在只有幾戶人家的小聚落,換了一艘體積更小且沒有遮蔽的扁舟轉入更深的雨林。眼前所見開始與印象裡的亞馬遜河相符了,河水變得相對清澈,從兩旁叢林傳來的生物叫聲也變
多,蟒蛇、大鬃蜥、老鷹、還有遠遠垂掛的樹懶,我很確定已經來到叢林母親的管轄範圍了。
抵達的當晚,叢林薩滿先是進行了鼻菸儀式(Rapé),就是將植物製成的粉末吹進鼻子,據說能夠清裡阻塞的能量和清潔呼吸系統。他先是塞了一捲衛生紙給我,我本來還一頭霧水摸不著頭緒,直到第一口吹進鼻子時,不!我覺得他吹進的是腦門,就是那種吃到一大口化學哇莎咪,刺激直衝腦門後眼淚鼻涕不斷從眼口鼻流出的感覺,而且流出來的黏液特別濃稠,是那種用衛生紙擦拭卻無法阻止它牽絲的窘境。我才剛稍稍恢復平靜,叢林薩滿就迫不及待像要餵食第二口哇莎咪。呼!我開始確信死藤水儀式進行的那天,我的視覺一定更為敏銳,因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之後,會為我迎來一個嶄新明亮的世界。我想,你們應該知道現在所說的是什麼感覺!
為了一睹死藤水尚未熬煮前的長相,以及加深與叢林氣息更好的連結,我在扁舟上曝曬了一個下午。同時我的飲食也悄悄地變成素食,所謂的素食不是米飯加上蔬菜,而是馬鈴薯、紅蘿蔔、還有少許的四季豆,就是前面章節我說的祕魯味啦!而且比祕魯味更養生的是沒有糖與鹽的調味。進行儀式前一天開始進食水果餐,到了當晚要進行儀式時只能喝水、以及......喝水。不要覺得我這一段的描述特別敷衍,對於越來越乏善可陳的食物,只能蒼白無力地忠實呈現。總之,我被通知飯後前往茅草圓頂的小屋集合,準備進行死藤水儀式。飯後?!這裡指的飯後是等叢林薩滿吃完飯後。
圓頂小屋裡只有燭光,偶爾會有不知名的蟲子飛進來,座前地上放了一個陶碗,給你嘔吐時使用。屋內分別還有兩個外國人,他們似乎已經在這地方待一段時間了。叢林薩滿口中唱起了所謂的「薩滿頌」,吸了一大口捲菸朝杯子裡吐氣,也朝向我的頭頂還有身體吹菸,我一口飲下遞來的死藤水,屋裡的唯一光源也被熄滅,只剩下叢林薩滿吸菸時發紅的亮點。約莫十分鐘後,我望向的四周開始融化,叢林薩滿向我走來,嘴裡一邊唱誦,手上的扇子一邊在我身上比劃,經過時的風撫摸我的身體,眼前是一顆顆黑色炭粒組成的叢林薩滿,閉上眼我便倒下。
「我為什麼在這裡?!這裡是......?!」我來到一個沒有前後左右的地方,不!我在一個沒有邊界的布景裡,布景是不斷流動變化的粒子,大概可以想像成電影《駭客任務》中基努李維進入的那個場景。當時心裡第一個聲音就是,我為什麼在這裡⁈然後,我就笑了。就這樣!就只是來這裡?!我似乎明白一些事,想到周遭朋友神奇的死藤水旅程,我笑得更大聲。據說圓頂小屋裡還留在世上的人,都以為我的笑是因為去到有趣的地方。然而薩滿頌的聲音、扇子比劃時揚起的風,都會讓我所處的場景起變化,像是進入一個萬花筒的世界。世上一丁點的風吹草動或是我自身的思緒念想,都像是有一個好奇的小孩轉著萬花筒,而我像是在圓圈內的小人努力適應平衡。天旋地轉讓我想吐,每每我想找一個支點撐住身體,便會在支點處融化進去。只有勉強從喉頭吐出聲音才能意識到自己還存在,世界才會稍微穩定下來。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便會吐出一些聲音,隔天叢林薩滿跑來問我:「昨晚你很舒服嗎?因為我一直聽到你的呻吟聲。」這......這傳出去能聽嗎?!
耳邊傳來嘔吐聲了!好險,我只要呻吟......不!我只要吐出聲音,便能意識到自己存在的世界穩定下來。我問叢林母親,我知道思緒只要飄散跟著流走,便可以展開奇幻之旅,但那是你要帶領我前去的地方嗎?我在心裡問了三次,又得一邊注意身體不要融入背景。終於,我聽到叢林母親的回覆,祂告訴我:「這一次的藥草旅程要走好長一段路,現在我只要你記住此時此刻的感覺,外在世界都可以改變,只有你察覺到的意識是存在的。你有發現你可以融進背景,也可以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獨立存在,帶著這樣的認識,結束後帶回你的世界,對你會有幫助的。」當下,心裡雖然說著謝謝叢林母親的教導,但同時出現的念頭卻是:「啊!就這樣......?!」
她說的不就是意識決定物質的道理嗎?那回到台灣後是不是應該加入淨土宗,老老實實念佛好讓意識能念念分明。此時我笑得更大聲了,叢林薩滿似乎是聽到聲音走過來關心,手上扇子揮舞起來又唱起了薩滿頌,我用盡氣力才舉起手對他揮了揮,心裡想著:「走開啦!你給我走開啦!不要擾動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