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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黑影

一個深秋的正午,太陽在晴空中照著我和二姊從學校回家,正當跨進家門的一剎那,一個巨大的黑影轟然掠過。抬頭一望,是一架日本軍機,座艙裡的日軍飛行員清晰可見。我們急忙躲進門內,二姊抱住我,脫口說出一句:「多可怕的日子,生不如死啊!」她是個七歲的孩子,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玩,從未聽她說過這樣的話。
那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日軍在金山衛登陸的日子,死亡正在逼近我的家。當晚二姊大口吐血,請醫師來,診斷是敗血症,需要立刻輸血。但那時大家都在逃難,已無法搶救。我守在二姊身旁,驚恐地看著她一次接一次吐血,結束了短暫的生命。
這是我最早的記憶,也是第一次看到死亡和經歷心靈的巨大痛苦。在此之前,我也有過快樂的童年吧?但腦中一片空白。我的記憶,從這正午的黑影開始。自己也覺得奇怪:難道痛苦的記憶,能使快樂的記憶消失無蹤?
第二天父親到家。那時父親在廣東工作,原本是回來接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去廣東的,沒想到二姊亡故,回廣東的路也被日軍切斷。父親考慮後,決定不回廣東,去上海投身抗日戰爭。父親說:日軍很快會過來,這家不能住下去了,去上海,在法租界安家,對母親和孩子們比較安全,他自己上戰場打仗。
我的父親阮毅然,原來就是軍人,保定軍官學校第六期砲兵科畢業。他早年隨孫中山投身革命,孫中山在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準備北伐時,父親是孫中山總統府的侍衛官。一九二二年六月,孫中山手下的粵軍首領陳炯明,以反對孫中山北伐為由,發動兵變,圍攻總統府。父親護衛孫中山離開總統府,避居白鵝潭的永豐艦,在短兵相接的作戰中,奪得陳炯明的馬鞭,我見過那時的一張照片。
孫中山去世後,父親任黃埔軍校潮州分校教官,因射擊優異,多次獲得當時蘇聯軍事顧問加侖將軍的獎勵。母親曾給我看過她保存的兩件獎品:一枚金質獎牌,上面刻有軍人射擊中標的浮雕;一塊歐米加牌懷錶。一九二六年夏,父親投入北伐戰爭,從廣東出發,一路同軍閥作戰,一九二七年抵達南京。
父親到南京後,看不慣當時國民革命軍內部爭權奪利,互相惡鬥的風氣,一度告假還鄉,與母親顧瑛石結婚。父親一八九二年生,半生戎馬生涯,那時已三十五歲。母親一九○一年生,比父親小九歲。父母兩人的原籍都是江蘇金山,父親是金山縣呂巷鎮,母親是金山縣洙涇鎮。結婚後父母回到南京,住在焦狀元巷。
我的大姊一九二八年生在南京,取名阮寧。那時父親的同學何應欽任訓練總監部部長,請父親到他的總監部任全國各中學視察,大概是管理全國中學軍事訓練之類事務。聽大姊說,何應欽在她出生時送了一份禮,是一個銀行存摺,等她長到二十歲,這個存摺累積的本息,可以支付出洋留學的學費。誰想到二十年後,瘋狂的通貨膨脹,不但讓這存摺成了廢紙,連發行這存摺的銀行和政府,也都一起從南京消失了。
父親在南京沒有待多久。母親告訴我,我生在上海昆明里一所弄堂房子裡。父親看不慣南京官場的風氣,以為到地方可以做些對百姓有益的事。他先後做過江蘇省江陰、川沙、淮陰等縣的縣長,和上海閘北區的警察局長。據母親說,父親每到一地,總是「與潮流不合」;他不願同流合污,做不久就「掛冠求去」。我四歲時,父親應保定軍校時的老同學歐陽惜白之邀,去了廣東;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離開上海回到家鄉。那時我已有兩個姊姊、兩個妹妹。
這次父親從廣東回來,二姊已去世;兩個妹妹還小,暫時留在鄉下託付給外祖父母照顧。父親帶著母親、大姊和我開始「逃難」;父親的目的地,是到上海把我們安置下,他自己去找軍隊抗日。那時金山到上海的公共交通,陸路和水路均已斷絕。父親選擇走鄉間小路,既可避開從金山衛登陸的日本兵,又能得到沿途鄉民的幫助。
傍晚,我們走到一個村莊陸家?,在農家住下。第二天父親得悉,去上海的道路已滿佈日軍,無法通過,只得暫留鄉間。原來從「八一三」淞滬抗戰開始,防守金山衛的中國軍隊主力,已向北轉移到上海浦東,致使日軍十一月五日登陸後,得以長驅直入,迅速開往淞滬戰場。十一月八日中國軍隊從淞滬撤退時,遭南北兩路日軍夾擊,損失慘重,日軍於十一月十二日攻佔上海。
那些天我們住在陸家?,每天清晨,大姊和我都與農家孩子一同到野地裡挖野菜。大姊挖的是薺菜,那是一種味道鮮美的野菜,但外形與一些野草相似,我難以辨識。我只會同幾個小男孩一起挖豬草,是只能給豬吃的野草,很容易找,一個早晨我就能挖到很多。
父親每天都同鄉間父老聚在一起議論局勢,晚間也和母親談論,我和大姊也似懂非懂地傾聽著。回想起來,父親的意思大約是,從淞滬戰場和金山衛日軍登陸的情形看,戰爭形勢已與過去不同。過去的目標是「蠶食」,從東北到華北,動員的主力是駐紮在中國的關東軍。現在的目標是「鯨吞」,要一舉吞併全中國。父親判斷從金山衛登陸的日本師團來自日本本土,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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