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電子書】天寶往事

7特價336
電子書
下次再買
1

「噹、噹、噹……」

大清光緒年間,春分之日,時針才指向辰時三刻,江西省宜豐縣天寶鄉墨莊劉家「登科第」屋後空蕩蕩的傭人房裡,卻有一台豪華自鳴鐘狠狠地敲了八下。

傭人李毛懶懶地從被窩裡爬起來,胡亂套上棉襖,開門出屋,睡眼惺忪地往對面大屋走去。

大屋「登科第」是劉家族長劉大慕老爺的府宅,白牆黑瓦,兩進一寢。李毛走到屋後,推開西後門,進到最裡面的祖寢。

祖寢神龕裡供奉著族長老爺家的祖宗牌位,這裡燈燭煌煌、香霧嫋嫋。李毛從照壁豁口向左斜插到天井,逕直往東橫廳去了。跨進巷門,看見大丫頭燕子正在裡面石砌小天井沿石上倒水,精神一振,睡意全消,立馬朝她扮起鬼臉。燕子哪裡理他,杏眼一瞪,轉身往廚房去了。

李毛繞過天井,來到對面廂房窗戶根下。正要抬手敲窗,忽見窗上光線打個暗閃,他曉得是燕子又回來了,霍地轉身又對她擠眉弄眼,一面反手朝身後鏤空雕花窗戶上那只木蝙蝠一下一下敲去。

「噗、噗、噗……」有如千年精靈吐出沉悶聲響,廂房裡「哼哼」兩聲回應,彷彿從地心傳來。這時李毛房裡的自鳴鐘指向辰時四刻,但是卻不再敲響。

劉大慕老爺年輕時進了學,是個老秀才,因在「大」字輩排行第六,族裡男女老少都稱呼他為「大六爺」。去年再次斷弦後,大六爺失眠的毛病又犯了。頭回斷弦沒了嫡妻,大六爺急的犯了失眠症,火急火燎四處託人說媒。沒半年,續弦娶了羅氏,疾病便不治而癒。不料老夫少妻過了十幾年可心日子,那羅氏竟又去了,只給他留下一個十二歲的小少爺。

大六爺再次斷弦,舊病復發卻只延醫治療,絕口不提再娶之話。平日閒來無事,隔三岔五做兩首「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之類的悼亡詩,懷念他的兩任亡妻,很說了些撫幼子成人的話。誰知詩稿流傳出去,竟有人讚歎:劉家族長老爺斷了弦矢志不娶,只廢寢忘食地以課子為事。

治療一段時日,大六爺病情大變,由整宿不眠變為上半夜不寐,子夜過後卻昏沉沉睡不醒。

不寐的上半夜,他嫌房裡自鳴鐘「嘀嗒嘀嗒」吵的心煩,喊人把鐘撤了;可是沒了鐘,他又不能按時醒來。大六爺尋思,正好家裡沒有差事派給傭人李毛,便吩咐他把鐘抱去,每天辰時四刻準時叫醒自己。劉家從大清鼎盛時就開始衰落。後來英吉利、法蘭西入侵,佐以太平軍鬧事,國家內外交困,戰事連連,縣衙不斷徵兵徵糧,劉家便不斷出錢充抵兵役糧餉,大片大片的山林水域、肥田好土漸漸消減。如今家族氣派已早不如從前,大六爺屋裡勉強沒有裁撤傭人,卻只供給傭人日食兩頓了。傭人們怕起早了饑餓,養成早睡晏起的習慣。李毛得著叫醒老爺差事,生怕睡誤時辰,央人把自鳴鐘調整機關,定在辰時三刻敲響八下。

李毛原本敲門,大六爺嫌其俗,李毛便脅肩諂笑:「那便敲窗如何?」大六爺點頭:「這個何其太雅?」因而李毛就敲窗了。「登科第」廂房窗戶,清一色鏤空雕花的蝙蝠牡丹窗,中間一朵碩大牡丹,四角各配一隻蝙蝠。李毛每天都敲在右下角那隻蝙蝠的脊背上,「噗噗噗」的響聲就像從一隻活物嘴裡吐出來。

過一會兒大六爺起床,穿了緊身小襖出了房門。他奔五年紀,身材高大,面容清肅,眉間一道「川」紋,不怒而威;雖經一夜睡眠,一掛短鬚、一條麻花辮子卻紋絲不亂。梳洗完畢,燕子侍候他回房罩上長袍馬褂就到了早膳時分。可是大六爺顧念人家讚歎他廢寢忘食地課子—「廢寢」當之無愧,每天李毛敲窗,他正酣睡,生生被叫醒起床,不是「廢寢」是什麼?只「忘食」的事情,似乎並未發生過的,因而不知從哪天起,大六爺早膳前便要到書房查查小少爺功課,以副那「忘食」之實。

小少爺早端坐在書桌前等候,爹爹進來,忙請安見禮。大六爺坐下,拿起桌上一本《論語》,問道:「昨日先生講了什麼?」小少爺回道:「講了『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大六爺道:「說來聽聽,先生怎樣講的?」小少爺脆聲道:「先生講,那個季氏太猖狂了,竟在家裡跳起八八六十四人的宮廷舞蹈,大行僭越之事。於是,孔夫子就生氣動怒:如果咱們連這個事情都可以忍受,那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忍受呢?」

大六爺蹙眉道:「先生真這麼講嗎?唉,望文生義!孔夫子何等襟懷?山崩海嘯未必動於聲色,還能為季氏這等人生氣動怒嗎?」小少爺一頭霧水,睜一雙水清大眼道:「這、這、這..老夫子明明說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嘛,依我想像,老夫子在桌案上拍一掌,憤憤然站起來說了那話也未可知呢。」大六爺沒好氣瞪小少爺一眼:「你可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聖人對待其人其事,一準是且將冷眼觀螃蟹,看它橫行到幾時的態度。因而,那句話就只能是這麼個意思:『(季氏)連八佾舞於庭這種事情都忍心做出來,他還有什麼事情不忍心做出來呢?』」

小少爺眸子一轉,恍然大悟:「噢!對了,難怪上月熊家喪儀爹爹不肯出席,只讓大哥帶我去點了個卯,我見熊家就在場院裡,舞起了八八六十四節的白紙龍。」說起熊家喪儀,大六爺嘴一扁,不屑道:「如今宜豐縣裡熊、胡、蔡、漆四大門戶,辦什麼事情都想著要和咱們六百年江右名家一爭高下!熊家過了個老太太,也不知他們憑什麼,竟做起七七四十九天的羅天大醮。他們以為多花點銀子,從南昌府書院請來先生主持葬事,喪儀就一定能辦的像模像樣。嗤!誰知那南昌府請來的先生,竟連個期、功、緦麻都沒弄明白。可憐出殯那天,一街兩市男男女女眼巴巴瞧著送殯隊伍,連個嫡長孫、庶長孫和侄長孫都分不出來,還納悶這老太太怎的有三位嫡長孫。」

小少爺昂頭嚷起來:「上月咱們東門內『宰相第』裡老太太出殯,爹爹主持葬事,那才叫妥

帖呢!我聽見三街六市看出喪的人都在送殯隊裡辨認:哦,這個就是嫡長孫了,後面那個大些的倒是庶長孫呢,不知哪位姨奶奶好福氣,倒比正房奶奶生養在先。」

2

父子倆正聊的熱鬧,燕子沒聲沒息飄至大六爺身後。

也不用她開口說話,大六爺便起身去膳堂用膳。大六爺元配所生大少爺早分煙另住,小少爺又用過早膳了,那張.亮的黑漆雞翅木圓桌邊就只坐了大六爺一人。早膳的菜點,大六爺最愛的煙熏鵝肉和酒糟漬魚已是沒了,桌上只上了半盅陳醋蕎頭和半盅香油豆腐乳;另有兩隻饕餮紋青花小對碗,一隻裝半碗燒賣,一隻裝兩個白麵饃饃。大六爺落座,女傭張二嫂盛一小碗柳條糯米粥端上來,晶瑩剔透的米粥熬的水稀,夾幾顆紅紅的枸杞子,彷彿從那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春溪舀來的。燕子悄無聲息地飄來飄去,早把銀筷、調羹調托、牙籤手巾都安妥在桌上了。大六爺喝了兩口粥,夾起一隻燒賣品嚐幾口,皺眉道:「這燒賣怎的一股子油垢味?」廚子張二忙從廚房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拭著手,笑道:「咱家燒賣,向來是新鮮豬頭文火煮爛了拆骨,用拆骨肉拌了白糖、芝麻、豆屑和香油餡做成……前日老爺吩咐廚房裡伙食賬要再縮減一兩銀子,我尋思真沒處縮減了,只得去街上點心鋪子裡買這種燒賣;價錢上省一點,鋪子裡沒有那多麼拆骨肉做餡,口味自然就要差些。」

大六爺「哦」一聲,默然無話。張二嫂卻笑說:「大六爺真是個一清如水的人,偌大族產拿捏在手裡,竟連幾隻可口燒賣都吃不上了。若要大六爺做了官,準是個清官呢。」大六爺的心彷彿被尖銳的錐子錐了一下,笑道:「是嗎?可惜我連個舉人都中不來,會說官話卻沒得官做啊。」

正說著,外面傳來「嗵、嗵、嗵……」一陣鼓響,這是祠堂裡召集主事尊長們商議大事的鼓聲。大六爺不覺歎聲氣,嘟囔道:「那趙先生倒給我出了道難題……」張二嫂笑嚷起來:「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喜事嗎?咱們劉家鐘鼓在內、名聲在外,南昌府學政老爺的孫女,竟看中咱們族裡開柏少爺,巴巴地託了趙先生登門提親……不是我誇嘴,宜豐縣裡哪家門第能得這般光彩?」

一個名喚蟋蟀的小丫頭,正把半桶水拎進廚房,聽到這話愣住了。也不曉得把水桶放下,睜一雙藍色凹眼,直愣愣望著大六爺。

大六爺抬抬眼皮,又歎聲氣道:「張二嫂,你倒曉得連我都吃不上幾隻可口燒賣了,如今咱們劉家還高攀的起學政大人府上的親事嗎?開柏小子不必說,孤兒寡母靠著族裡些些公米丁穀度日—不中舉,如何成親?咱們族裡公賬上,如今也開不出高攀這麼一門親事的銀票啊。」張二嫂彷彿很不甘心高攀不起這門親事,一廂情願地說:「聽說那李家小姐看中開柏爺的詩文才情呢,開柏少爺不是在南昌豫章書院讀書嗎?明年中了舉,倒便宜她要做個舉人奶奶了。」大六爺淺笑:「能得這樣,倒不虧她慧眼識珠。」一氣喝盡碗裡的粥,又掰了半個饃饃塞進嘴裡,起身出門往祠堂去了。大六爺身影還在門檻上,李毛便從橫廳裡一支箭似的射進廚房,幾步竄到桌旁,伸手去抓那碗裡的燒賣。張二嫂正收拾碗筷,「啪」的一筷子把他的手打回去,罵道:「大六爺吃的東西,你也這般貪嘴貓似的!小心哪天把你攆出去了,你娘就白為你送了一條命!」李毛縮回手,嬉皮笑臉道:「大六爺斷不會攆我,我娘是義僕,自縊了跟著太太殉葬去了,大六爺還能把義僕之子攆出去嗎?我不就吃一隻燒賣,有什麼要緊呢?」說著又伸手去碗裡抓起一隻燒賣塞進嘴裡。

燕子抱著老爺換下的內衣進到廚房,正聽見李毛說話。燕子從小被人嘲笑是個渾身長滿鈴鐺的丫頭,貓狗嗅嗅腳踝,蚊蠅嚶嗡兩聲,要或一陣微風吹過,都要叮零零鬧響半天。大六爺先前老愛逗她:燕子,你一個人把十個人的話說了,那九個可不讓你給憋壞了嗎?燕子卻糾纏著又鬧半晌:哪九個呢?大六爺,我把哪九個人給憋壞了?你說給我聽嘛……誰知這兩三年,燕子大了,忽如遭了風吹雨打,滿身銀鈴杏花般飄落,驀然只剩得一個半了。那半個還只在夜裡鬧響—被窩裡和蟋蟀嘀咕些話;那一個嘛,專門用來剋損李毛。除此之外,燕子幾乎成了個人影子,整日飄來蕩去,連腳步聲都沒了。

李毛的話,觸動燕子那一個「鈴鐺」:「李毛,你娘尋思你沒有活路,才自縊跟了太太去的。她用一條性命換了你在這屋裡混一口飯吃,她算哪門子的義僕?你又算哪門子的義僕之子?」李毛向來最愛巴結燕子,燕子怎的損他,他總忍著。如今她竟損起他姆媽來了,李毛也不便再忍,登時拉下臉來數落:「燕子,你竟損我娘?莫說我娘是義僕,即便她只是個死者,也是死者為尊嘛!」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