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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截肢|洪晨瑜

對著護理站的指示房號來到了門前,並且輕敲了門。

病人二十六歲,主訴是手指化學性灼傷;他向我微微地點頭示意,對於年紀相仿的他,我不知該怎麼稱呼,「吳先生」又總是有那麼一點彆扭,似乎查覺到我的遲疑,他爽朗地說:「叫我阿福就好!」簡單的寒暄過後,我們開始第一次的問診,不若身上的刻龍刺鳳,阿福相當憨直。其實一直以來我們對於刺青還是有那麼一點歧視的眼光,即使是看盡人生起落的醫療人員也不例外;在聽診器滑過充滿墨水的皮膚瞬間,腎上腺素帶來的作用不停湧現,深怕一個不小心惹怒了也許會是凶神惡煞的他。

不過顯然是我多慮了,阿福侃侃而談他的故事。

阿福在南臺灣的一家油漆公司做工,替建築物或是船隻上漆,讓它們即使在風吹雨打中亦能保持美觀及預防鏽蝕。我默默在職業史一欄填上油漆工人,暗忖不妙,這是個必須惦記的事實,和油漆相連的職業災害實在是太多了,無論是局部灼傷或是全身系統性的疾病,油漆的毒性充滿許多風險。

在某一天上午,阿福一如往常在粉刷牆壁,這次他垂掛在高空中操作松香水噴槍;松香水是一種混合物,而且是有機且易揮發的混合物,因為有一成分來自於松香木,所以有人稱之為松香水,除此之外,因生活中常拿來做有機溶劑,可以稀釋溶解油漆或油垢之類的,可說是油漆工人常須接觸的物質。然而事實上松香水亦是個相當惡毒的物質。

原本再熟悉不過的噴槍操作這次卻出了麻煩。阿福正要抓取噴槍使用時,槍柄從腰帶滑落,「啊!」的一聲阿福驚呼,在空中急於握住下墜的噴槍,他不顧未戴手套赤裸著的左手並奮力抓住了噴嘴,而松香水也因此灑滿了手掌,並從食指內滲入。濃烈的松香水此時蝕溶著筋肉,伴隨而來的是劇痛。阿福趕緊放下手邊的工作前往工廠保健室。
而保健室的護理人員表示這在他們能力所及之外,請他趕快前往醫院救治;阿福在剛入行時早有從前輩那耳聞松香水的惡毒,因此他立即前往附近醫院的急診尋求幫助。

在醫院急診稍待片刻後,醫師隨即前來驗傷,此時手掌已開始腫脹;「這應該是一般的發炎紅腫。」急診醫師端詳後宣布。

阿福著急地問道:「醫師,我這個傷口是被松香水噴到,真的不用開刀之類的處置嗎?」

醫師邊填寫著表單邊不耐煩地回答:「不用啦!你會痛的話我開個藥給你帶回去吃就是了!」阿福見醫師如此回覆也就遵從指示繳了費後領藥回家靜養;躺在床上,阿福閉起眼睛想著─應該不會有事吧。

我繼續端詳著阿福左手指的傷口,切開的皮膚暗示著曾經接受筋膜切開術;筋膜切開術是針對compartment syndrome(腔室徵候群)的治療方針,為的是釋放組織間的壓力,避免灌流不足而壞死,而預後好壞就有賴於是否有在時限內處理了。

隔天清晨,公司給了阿福休假,然而將他喚醒的是極度腫脹的左手指,且此時因局部缺血已略顯紫黑,見狀後阿福趕緊再度登門鄰近醫院急診,希望醫師再為他看診一次;但無奈的是,急診的醫師堅持原本的見解──多休息就沒事了。阿福無助地走出當地醫院後,仍然疼痛難耐,於是他下定決心前往高醫,而在那發現了早已惡化的compartment syndrome。

社會上比比皆是小人物弱勢的悲哀,知識的不對等尤其可怕。在高醫住院已經一個禮拜,在經過筋膜切開術後我們密切注意傷口的預後,然而傷口附近的軟組織無法從傷害中回復,壞死組織的範圍持續擴展;這天,主治醫師例行性查房,不若前日的閒談,此刻醫師眉頭緊皺。

「吳先生,這節指頭可能保不住了。」醫師思索後開口道,此刻阿福的反應異常冷靜,彷彿早已知道此結果。隨後醫師囑咐了隨行的護理人員準備同意書,而我也趁著空檔試著安撫他的情緒,阿福泰然地告訴我他有好多個師傅都因為這樣截肢了,他也理解截肢的必要;緊接著他又侃侃而談受傷的經過,其實這段故事他已向我分享好多遍了,但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從言詞中我從沒感受到他對當地小醫院的怨恨,頂多是小小的埋怨。
這天是預定接受截肢手術的日子;原本答應陪著他到刀房,卻因為臨時調課而食言,下了課我匆匆忙忙披上白袍來到了病房,阿福已經從手術恢復室回到了病房,陪伴著的是他的母親。走進房門,我微微向阿姨點頭示意,阿福此時端詳著裹著厚厚紗布的左手,即使裹著紗布仍然發現指頭短上了不少。

「嘿,阿福,還好嗎?」我輕聲問道,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截肢的患者,說實在我不知道他心底的情緒。

「不錯吧。」阿福苦笑道。

確定包紮穩固後我們閒聊著各種術後問題,「勞保的部分若有需要可以請主治醫師開立診斷證明。」我隨口提醒他。「勞保我之前退掉了,不過我老闆說會幫我處理!」這句話讓我起了疑惑,替員工申請勞保不是雇主應盡的義務嗎?事實上是法律規定其必須這麼做的;我試探性地詢問了沒有勞保的原委,但最終他仍充滿信心地表示老闆會替他解決。

回到討論室準備補上病歷,然而醫療資訊系統正在更新;回想到剛剛阿福說的話與前些日子新聞上看到的社會案件,無論是關廠工人事件或是高速公路收費員的安置問題。勞工提供了社會最基層務實的付出,卻往往不被政府重視其權利,又因勞工階層獲取資訊的能力普遍低於其他階級,如此惡性循環。阿福的老闆在沒有法律的監督下,真的會給他應有的賠償和照顧嗎?而阿福在復健的日子中,家裡的經濟負擔又該由誰承接呢?想到這就令人心頭一沉。

放下原本的工作我到了勞工部的網站搜尋資料,哪怕只有一些機會也希望替他爭取到一些無論是政府或是保險的福利;但令人沮喪的是,阿福的案例的確不符合勞保復保的條件,且由於截肢範圍是左手食指兩根指節的長度,在規定上視為十一級的職業災害,而要十級或是以上才能享有政府職業災害的補助。

隔天我拿著收集好的資料來到病床邊,此刻我注意到阿福不若前日的開朗,他告訴我公司只能給他意外保險,而這筆錢只夠支付短期的日常開銷。
「醫師,勞保那裡真的沒辦法嗎?」

「……嗯。」我小聲遲疑地答道,但不是由於對答案的不肯定,事實上為求慎重,早些時候我已撥電話去勞工局求證,但要向他宣布這個雪上加霜的消息還是令人揪心。

「這樣呀,我知道了。」阿福隨即沉默了,我想在他腦子裡正盤算著未來的日子該怎麼辦,從他的傷口研判,要到完全癒合可能需要一個月,更遑論日後耗廢時日的復健治療;看著平日憨直樂觀的阿福如此煩惱,其實在我心底一直有個矛盾的想法,要否該直接建議他跟原先的小型醫院求償呢?這個議題之所以尷尬在於同為醫療人員,我們有責任要互相照應,至少這是在大環境不佳的時代,也是學長姐及老師囑咐我們的,然而看著生活即將面臨困頓的病人,眼前又有醫療過失的可能,我們該代為爭取嗎?醫療疏失與否或許有待商榷,我們所做的都是抽象的假設,不可能再回到過去走進那家醫院,當下重新來過。資訊上的不對等造就了對立方的起跑點不同,是許多社會不公平事件的起點,然而對於是否該將專業見解告知阿福,卻讓我感到遲疑,若是告知他compartment syndrome 是分秒必爭的症狀,這勢必會陷同業的前一家醫院於窘境。或許我能將我的行為解讀為單純地將資訊交給阿福,至於是否求償以保障自己的生活則交還他自己決定,但畢竟在前一家醫院發生的當下我們並不在場,又怎能事後諸葛呢?

「醫師,食指頭截肢會不會嚴重影響到手的功能呀?」阿福的提問將我拉回了病房。

「手最重要的是對掌功能,我想若能積極復健,應能將影響降到最小。」我接近官僚地答道。

此時阿福幽幽地說:「我算很幸運了,有好多師傅是整個胳臂截掉呢!」

「是呀,但以後還是要多注意啦!」我漫不經心地應對,我仍在思索該不該告訴他屬於他的權益,或許更精確地說,他有權力知道的資訊。

到了九點鐘是老師查房的時程,我向走進病房的老師報告了傷口的情況,老師一邊向阿福解釋日後的照護,也安排了隔天出院的文書資料。

「老師,那個我有些問題想請教。」關起房門後我小跑步跟上老師,「你想問先前醫院的疏失是否該告知吧?」老師低聲道。

「我有看到你更新的病歷,或許記錄的都是事實,但我們不能如此記載。身為醫師,學習過程中不可能總是不犯錯,我當然認為先前那家醫院的醫師很糟糕,簡直平白葬送了吳先生的手指,但無奈的是大環境如此,我們改變不了過去發生的事實。這個部分不要寫the doctor there suggested no further therapy is needed,改成the doctor there has given conservative therapy 知道嗎?」

聽完老師的見解,難免有些沮喪,但我期待的答覆又是什麼呢?是真正的解決辦法,還是一個心安的答案呢?

「學弟,記住不要成為那樣的醫師。尤其是第二度來到急診的患者,務必留下來觀察,若是需要專業見解就趕緊照會,不要讓這種案例再發生。」老師停下腳步轉頭向我說,隨即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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