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一面寫,一面讀;一面讀,一面寫……

為了連續寫三本「年代之書」,晚年的我,改變了閱讀習慣,不再只讀文學的書,也擴讀到傳記和史學,其實學生時代的我,一心想讀史,「臺大歷史系」──是我高中時代的一個夢,我的歷史老師戴玄之最難過的是,這個他最喜歡的學生竟榜上無名。

歷史是人類的一個大黑洞,深不可測。歷史像天空一望無際,偶爾只看見一顆星,大多時候,看到的只是一個月亮,什麼時候繁星滿天?還是黑暗最常態。

人間充滿黑暗。歷史更是。一層層覆蓋,冤魂冤獄處處,有時不忍卒讀,深夜一聲長嘆,甚至要學猿鳴三聲,還好,老天仁慈,最後送給人類一項最好的禮物──讓我長夜靜睡。

醒來,我還是要寫、要讀……我只怕筆鋒轉變過頭,寫起史來,忘了文學。

是的,我要寫的是文學,人世間留給文學的角落已經不多,薄薄一本小史冊,載不動沉重巨大的歷史。還是還我文學──文學,是人心裡較柔軟的一塊,文學天地,天清地寧,我想到琦君和子敏,沈從文和朱自清。

但讀傳記和史還是必要的。讀史,讓我恍然大悟,眼前的日子,眼前的生活,眼前的大環境小環境,全是果,因為歷史是因,因果,因果,你不懂的,不解的、迷惑的,若肯回過頭去,到歷史裡尋找,在前輩先人的傳記裡找,會發現,一切皆有源頭,啊,原來如此,原來人的恩恩怨怨牽絲爬藤,就像張素貞教授為《回到七○年代》所寫序的題目〈卻顧所來徑〉,一切皆留有腳印。

還是回到文學花園吧……

只要有人在,文學就在。文學就是人生。人生當中的恩怨情仇、喜怒哀樂,甜酸苦辣……希望和無奈,歡樂和悲傷,以及生老病死,慾望受挫,輪迴……種種人生的幽微曲折,困頓纏繞,文學概括承受,也是文學取之不盡的永恒題材。

幾乎超過半個世紀,我徜徉在文學的國度,最初,只是一個愛讀文學書的文藝青年,後來帶著一顆忐忑的心開始進場,參加文學旳萬米賽跑,寫著、寫著,一寫六十多年,一九七五年,創辦爾雅出版社,一方面繼續在文學跑道上向前衝刺,一方面也開始學習做一個文學園丁, 前台粉墨登場,後台油鹽柴米,寫詩寫散文的手,也是開支票的手。

民國六十四至七十七(一九七五—一九八八)年,是臺灣文學花園的鼎盛時期,爾雅躬逢其盛,新書四千冊起印,銷路一萬冊以上的書比比皆是,登上十萬大關也不難,而退書量低於百分之七,現在聽來都是天方夜譚。

民國七十六(一九八七)年,政府實施解嚴,開放大陸探親,解除報禁及限制張數,次年,蔣經國逝世,李登輝繼任總統,後蔣經國時代結束,社會多元化,書籍出版類別百花齊放,流行文化興起,文學書從主流變成非主流,銷路逐年下滑,退書增至三成,新書印量減少;同一時期,報紙增張後文學副刊的影響力也相對減弱,副刊不再刊登長篇小說連載,漫畫和軍中笑話之類的書成為書店排行榜的榜首。大家樂簽賭成風,號稱「全民運動」的股票,成為每個人眼睛注視的焦點,房價飛漲,民眾開始熱衷讀財經資訊方面的書,理財觀念抬頭,大家講求物質享受,代表精神生活的文學書籍更加衰微。

出一本書,就像種一棵樹。拿一次版稅,等於樹上結果子。作家把一本書稿交給出版社,無非希望年年有果子吃。每棵樹都能結果子,作家就可以到國外度假,吸收養分之後再吐絲。七○、八○年代,甚至有「版稅屋」、「版稅車」的名稱,對眼前還在靠寫稿維生的作家來說,不但無法相信,還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出版一種書,初版一、二千冊,能銷完已經感謝天地,主要,如今的書,都是草本植物。草本植物是不結果的。

書種愈出愈多,印量愈來愈少。出版市場的變化和電影業頗為相像,當年幾家電影院,看電影的人數以千計,現在的電影院均採小廳制,幾十個座位,仍然坐不滿,一場電影,竟然出現觀眾三、五人……所以一本書只賣出幾百本甚至幾十本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每年出書量三萬五千種,天天有一百種新書進入賣場,寫書的人多了,讀書的人少了,圖書市場供過於求的現象嚴重,書店大量把書退回出版社,也是不得已的做法。

問題可能出在「速度」──我們活在一個一切講求「速度」的時代,科學進步,高速輪轉機日以繼夜地製造「印刷品」──包括劣質的垃圾讀物,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我們眼前,「優雅」離我們遠去,於是,大家閱讀價值觀紊亂、錯字滿篇的書報雜誌,也習慣書上謬誤的資訊,粗糙尾隨「速度」之後,帶來的是一個消化不良的時代,讓我們患了暴食和憂鬱症,此時應該思索文學的力量。讀文學書可以讓我們的一顆心安靜下來,放慢腳步,唯有發揮自省的能力,許多內心苦悶才能得到抒解。

文學就像一座植物園。植物園一直存在著,許多人從來不曾踏入植物園照樣過著日子。不讀文學書的人看來還佔絕大多數,因為不愛文學,不讀文學,不接近藝術和音樂,一顆心隨著社會群體焦慮變得暴躁不安。 許多人喜歡到歐洲旅行,但沒有把歐洲人愛閱讀的觀念帶回來。如果我們的社會,到處都是書店花香,到處有詩歌朗誦,到處有音樂歌舞劇上演……人和人之間就不會有這麼多的傾軋……說來說去,文學不能像宗教一般佔據我們心房一角,缺少人文素養,缺少閱讀習慣,是我們眼前頗為傾斜的社會最需扶正的。

困境,眼前的確面臨困境。文學整體板塊陸沉,並非某一位作家的書能銷、或某一位作家的書不能銷,現在出版社面臨的困境是隨你出版什麼書,出一本死一本,以前說詩是票房毒藥,其實長篇小說比詩集好不到那裡,短篇小說能銷嗎?從爾雅停辦超過三十年歷史的「年度小說選」就可明白,短篇小說早就沒有市場。那麼,中篇小說又如何?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中篇,從來就是一盤死棋。看來,文學書似乎只有靠散文獨撐大局。錯,散文時代已經過去,幾支散文巨筆,對讀者早已失去吸引力,文章寫得愈好,讀者變得愈少。這又是什麼歪理?因為真正重量級的散文家,一字一句都具功力,千錘百鍊擲地有聲的文章,讀者自己也需具備水準,我們廣大的青少年讀者群都到網上遊樂,對於講究的文字並不領情,反而只想讀些淺俗的口白或是搞笑的漫畫,傳統的散文讀者,也都臨老凋謝地流失了。

這樣說來,文學書完完全全沒有希望了嗎?

做為一個從事近五十年的文學出版人,我對文學仍此心不渝,所有的霉運都已來臨,霉運的後面可能還有霉運,但文學真的是一個花圃,一片花海,人的磨難,人的挫折,如果肯停下腳步,到花圃和花海裏呼吸一番,就不會夜夜失眠。文學能治癒我們的心病,文學世界裡的恩怨情仇,能釋放我們的心結,能讓我們一顆心柔軟下來。

我們活著的世界僵硬冷漠,終有一天,那些追趕「速度」的人會回心轉意,只要有一天有人肯打開一本文學書,他就會發現人文世界多麼美好。所有美好的,都是緩慢的,「慢慢走,欣賞啊!」當大家都放慢腳步走進文學的花圃,我們這些死守著「文學」的小眾出版人,會發現自己一生的堅持是正確的。我們做的文學夢居然一切都是真實的。放眼四周,會發現到處都有人在熱情的參與讀書會,什麼時候讀書會已經成為我們每個人生活的一部分,全省各地大小鄉鎮,幾乎都有讀書會帶領人培訓,而且,最讓人興奮的,早期的讀書會大家都選實用的書,希望透過讀一本書,就能解決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如今許多讀書會開始懂得讀無用的文學書,只為欣賞而讀,只為追求文學的美,只為快樂而讀書,啊,一個像歐洲一樣的文學氛圍,看來就要在苦悶的臺灣社會爆裂開來。
一個美麗的文學世界是可以期待的!

民國九十一(二○○二)年八月二十四日中午一時二十四分,臺北熱到最高點──三八.二度,也創下十二年來最高溫紀錄。

在這麼熱的日子裡,最好的計畫莫過於回家找一本書看或選一張古典CD(譬如巴哈的6 Suiten für Violoncello Solo),煮杯咖啡,讓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味覺一齊來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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