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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死者的對話

我當上醫生時,一度不知該專攻哪一科。

說來可笑,進入醫學系時,我滿腦子只想著能當上醫師就好,可一旦畢業、結束了實習、通過了國家考試,卻不知道該選哪一科。

家父於偏鄉執醫,是個根本沒分科的萬用醫師。肺炎、結核、傷寒、扭傷、骨折、刀傷之外,還要看中耳炎、砂眼,甚至接生,而且不分晝夜,當地人生什麼病就看什麼病,若遇到重症患者,就往遠地的城鎮醫院送──簡單說,就跟野戰醫院差不多。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我,從沒想過醫師必須專攻某一科。後來對醫學有所了解,逐漸知道光搞定一科就夠累了,要全能地為病人看診根本不可能,便更加苦惱了。

內科,是從身體外部診察患者,預測他體內的疾病再施以治療,因此很困難。這種狀況就跟摸著餐盒猜測裡面是紅豆飯或牡丹餅一樣,見仁見智,有時很不靠譜。

外科呢?更草率,不好的地方就割掉,當時我甚至覺得這樣根本不算醫師。

想來想去,始終找不到適合自己的科別。也不是沒想過,為兼顧興趣與利益,乾脆投入婦產科。

後來怎麼樣了呢?當上醫師後,我就跟活人無緣了,因為我選擇了法醫這條路。

雖然原因、目的都不是很確定,但我的想法是,與其貿然成為臨床醫師為人看診,不如先研究人的問題,即生存的意義乃至死亡為何,這對將來自己面對病患來說應是加分的。

「醫生不是在做生意。」家父對此大表贊成。我就這樣在毫無臨床經驗的情況下進入了大學法醫學教室;我認為,即便日後回去當臨床醫師,這二、三年的研究生活也絕對不會白費。此後整整四年,我一直以動物做中毒、血清學實驗,但這不是我期待的法醫學,總覺得在隔靴搔癢,還是要站在事件現場驗屍、解剖,這樣的實踐醫學才符合我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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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都有一所監察醫務院,專門相驗異狀屍體,必要時會解剖屍體來確定死因等,除了協助警方驗屍以維護社會秩序,同時也能對提升公共衛生及預防醫學做出貢獻。

通常來說,患者會告訴醫師他有哪些病狀,然後接受治療;然而有時候,好端端的一個人也會突然死亡。這樣突如其來的死去,恐怕旁人、家人,甚至連死者本人都一頭霧水,留下病死或事故死亡、自殺或他殺等一堆疑問。監察醫務院的存在,就是為了解答這種疑問,維護來不及說明便一命嗚呼者的人權,可說是站在死者這邊的法醫學重鎮。

於是,我成為監察醫務院的法醫。

從那時起,我就一路埋首其間,等回過神來,已經不想回去當臨床醫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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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女童在地上爬啊爬,撞到了煤油爐,結果太倒霉,爐上正放著裝著滾燙熱水的水壺,水壺掉到女童背上,造成嚴重燙傷;雖然送醫急救,很遺憾,不到一天便死亡。

女童的母親簡直瘋了。主治醫師開出燙傷致死的死亡證明書,女童的父親持證明書到區公所辦理死亡登記,卻因為是外因致死,一般醫師開立的證明書無法當成正式文件,因此不被受理。

法律規定,這種情況下,醫師必須向警方提出異狀屍體通報,特別是東京有監察醫制度,法醫會在警方會同下進行驗屍。

為什麼要這樣?因為即便負責治療的醫師知道死因是燙傷,卻不知道女童背部淋到熱水的原因;他不能光聽家人、周遭人的一面之詞便判斷死亡種類為災害事故死亡。然而,警察是可以介入他人隱私進行偵查的,因此,必須由警方調查是否有其他狀況及原因才發生事故,這樣才能維護女童的人權。

女童父親將區公所不受理的死亡證明書拿回醫院,主治醫師才注意到這件事,立即提出異常死亡通報。

法醫帶著助理坐進相驗專用車。司機十分熟悉都內環境,一路避開塞車路段,火速趕往提出委託的警署,然後在警察的帶領下走進醫院的太平間。向遺體行注目禮後,法醫助理脫掉女童的衣服,解開一層 號一層的繃帶。

法醫傾聽警察說明偵查狀況,同時開始驗屍。一看見女童背上的燙傷痕跡,法醫不由得暗吃一驚,因為那痕跡的形狀竟然是圓的!

女童的母親心慌意亂,無法詳細說明意外發生的原委,不過她確定是女童自己撞到煤氣爐,才導致裝了熱水的水壺掉下來,純屬個人過失。但是,若真是如此,熱水應該會不規則狀地潑在女童背上才對。

狀況與相驗結果不同,一定有人說謊。既然法醫指出了疑點,警察決定重新偵查。

花了一段時間後,女童的母親才終於招供。原來,女童有發展遲緩的現象,母親對她的前途感到悲觀,於是佯裝過失,實乃蓄意謀殺,將水壺的熱水澆在女童背上。這名成為家人負擔的發展遲緩兒是家中次女,她的母親出於自我本位思考,認為對整個家庭、對女童本人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救贖。不過,壞事未能順利得逞。因為熱水的水量太少了,被女童身上的衣服吸收而流不下來,就這樣留下了圓形的燙傷痕跡。

顧不得兩人為母女的至親關係,被害者對加害者的死命抵抗,讓熱水怎麼也流不下來。這是老天有眼?還是女童的死不瞑目?

不論如何,此異常的燙傷痕跡成為破案的線索。

醫院的醫師因一心搶救女童而沒能想到這樣的細節,這點雖無可厚非,但仍絕對不能忘記通報異常死亡。幸好區公所負責戶籍業務的人員夠資深,才能當成異常死亡處理,循正規管道進行驗屍,讓案情得以水落石出。

聽說,現在的年輕媽媽中,有人得知胎兒肢體不全後,擔心無能力扶養,便滿不在乎地請醫師墮胎。這根本就是自我本位、任性,不把生命當生命看待。

且不談她們為何如此,我要說的是,法醫看醫學的方向與臨床醫師正好相反。

先有屍體。

然後調查死因。

與這起死亡相關的各種情事逐漸浮上檯面。

活著的人話中有謊言。

然而,沉默的屍體絕不會騙人。

透過仔細的相驗、解剖,屍體會主動訴說自己是怎麼死的。

而傾聽死者心聲,正是法醫的工作。

我認為,仔細聆聽以充分維護死者生前的人權,與此同時,如果還能從眾多解剖結果中,多少找出維持身體健康的方法以嘉惠活著的人,那麼,即便我無法直接治療病人,也算完成了醫師的使命才對。

吃人肉獵奇事件

從前,日本有一位首相,名叫吉田茂。

吉田首相的年紀雖大,卻精神矍鑠。在某次對談中,對方問他長壽的祕訣:「您是不是很注重飲食呢?」

他笑著回答:「那當然,我就是吃人肉才活到這把年紀的啊!」

這種法式玩笑話極富幽默,也可窺知他的個性,非常有意思。

不過,同樣是吃人的話題,接下來要說的可就嚴肅多了。一架客機墜落於安地斯山脈,雖然不幸有人罹難,但倖存者也不少。根據報導,由於遲遲未能找到墜機地點,所以花了好多天才終於救出倖存者。在此之前,由於糧食極度匱乏,這些人不得不吃死者的肉來維生。印象中,好像也有人選擇不吃而活活餓死。最後,這些倖存者因為符合緊急避難(迫不得已的行為)要素而免負法律責任。

不過,我碰到的案子就有點不一樣了。從事資源回收的老池是個怪咖。心血來潮就會拉著推車去幹活,其餘時間幾乎都窩在臨時搭的小屋裡,在破銅爛鐵的包圍中喝著燒酒,與幾隻小貓相依為命。附近的家庭主婦們都明白這個狀況,有時會拿剩飯剩菜餵食小貓。

有一次,少了一隻貓。

「怎麼回事?」有人問。

「我沒下酒菜,就把牠烤來吃了。」老池若無其事地回答。

像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也流傳過。

年過六十的老池住在鬧區後面空地一角,雖被大家視為怪咖,但或許是老街比較有人情味吧,他依然能過著我行我素的生活。

不過,最近他比較少外出幹活了。由於一連四、五天都不見人影,附近的家庭主婦很是擔心,就跟酒鋪老闆商量是不是到他家去看一看。

「這麼說來,的確這幾天他都沒來買酒呢,那麼……」於是,酒鋪的老闆去了一趟,從沒有門板的出入口窺探屋內。

「啊──」

老闆一路大叫著跑了回來,叫著說:「有一個怪物睡在那裡!」

這下事情大條了。

附近的人全聚集了過來,提心吊膽地往裡頭瞧,騷動愈演愈烈。原來,老池死掉了。

不一會兒,警車便呼嘯而至。警察進到屋裡,確認了現狀後,立刻拿起無線電開始聯絡。小屋四周拉起黃色封鎖線,本廳的搜查一課和鑑識的車子陸續趕了過來。

怪物仰躺在宛如鋪了一萬年沒動過的被褥上,身體還有些超出被褥。鼻子、嘴巴周圍有數不清的蛆在蠕動,只能從眉宇之間還勉強看得出是老池。右頰到右顎之間有白色的下顎骨外露,整張臉已經腐敗到跟閻羅王一樣恐怖,也難怪酒鋪老闆要驚呼「一個怪物睡在那裡」了。

這是一個寒風刺骨的季節,老池穿著好幾層髒兮兮的衣服,下半身卻不知為何光溜溜的!兩腿稍微張開,下體像被挖掉一個倒三角形般,陰莖、陰囊、睪丸全都不見了。

真是聳人聽聞的離奇事件。

上回發生離奇事件,是昭和十一年轟動社會的阿部定事件。當時,在料亭當女服務生的阿部定殺掉自己的老闆石田吉藏,切下他的生殖器,在屍體的左大腿內側用鮮血寫上「只有定吉兩人」,在左手臂用刀子刺上自己的名字「定」,然後逃逸。

兩天後,阿部定被逮捕了,據說當時她還極寶貝地保存著她割下來的男性生殖器。從此,這起離奇的命案就成為大眾津津樂道的轟動話題了。不過,就醫學上來看,這兩人是屬於虐待狂與被虐待狂的關係。透過虐待異性,給予精神上、肉體上的痛苦而獲得性快感,就叫做虐待狂,反之就是被虐待狂。

一般來說,男性偏向虐待狂傾向,女性偏向被虐待狂傾向,因為女性多屬被動方,所以多半是被虐待狂。不過,吉藏和阿部定的關係剛好相反,據說吉藏是強烈的被虐待狂,阿部定則是虐待狂。

老池的狀況,是否也隱藏著相似的背景呢?小屋裡屍臭充斥,根本無法呼吸,又有蛆蟲鑽來鑽去,害得有些警員猛吐口水,有人甚至哇啦啦地狂吐不止。鑑識的相機閃光燈一閃,一隻小貓嚇得從小屋角落逃之夭夭。屋內正在現場檢證,同一時間,屋外也有便衣刑警展開私下查訪。

是法醫出動的時候了。

再怎麼習慣,這種場面總是令人難捱。又髒又臭,誰受得了?

再看到一大坨蛆蠕動的模樣,體內便竄起五臟六腑要暴動般的異常感,好不噁心!

儘管如此,工作就是工作,絲毫馬虎不得。

刑警戴上橡膠手套,脫掉老池的衣服,使之全裸──又是個折騰人的差事。

★ ★ ★

隨後開始相驗。頭部無外傷,頸部也找不到勒痕。只不過,右耳垂只剩下一半,留有鋸齒狀的傷口;由於周圍沒有出血,判斷是死後的損傷。

生殖器也和耳朵一樣,被挖掉了,周邊沒有出血,現場也沒有血跡。此外,老池身上看不出來有與凶手打鬥的凌亂或抵抗過的樣子,也沒有防禦傷。

應該是死後才被挖掉的吧!然後,下腹部有十多條或直或橫的線狀擦傷,東一條西一條的。不過,從外觀來看,這些應該不會是死因。

從警方的查訪及其他搜查狀況來看,並無任何疑點,沒有線索顯示是凶殺案。最後,為了查明死因,決定將屍體送到監察醫務院進行行政解剖。

在解剖室燈光的照明下,法醫及會同警官等近十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屍體上。手術刀從胸口劃向腹部。

各臟器都腐敗得相當嚴重,但沒有明確的病變,僅肝臟有肝硬化現象,應該是酒精中毒。頭蓋骨也掀開了。不過,並無外傷,也沒有腦出血等現象。

屏氣凝神中,解剖繼續進行著。

「就是這個。」

法醫這麼一說,眾人目光便全往那個方向射去。喉部的氣管入口處,塞了一塊核桃大小的食物。閃光燈啪啪啪。用小鑷子邊撥鬆那個如湯圓般的食物塊邊觀察,那像是一小塊鮪魚;就是這玩意兒堵住喉嚨而窒息的。生殖器、顏面、右耳的損傷,以及下腹部的線狀擦傷,全部都無生活反應(生前的外傷),顯然是死後的損傷。

雖然必須等待胃內容物、血液、尿液等的化學檢驗結果出來才能下結論,但解剖結束時,已經推定是愛喝酒的老池喝酒時把鮪魚生魚片當下酒菜,結果不小心卡住喉嚨,導致窒息而死。

主人驟死,幾隻小貓就無人餵食了。當小屋內的食物全都吃得精光後,就只剩下老池喉嚨卡著的那塊魚而已。餓貓為了吃那塊魚,拚命地啃咬老池的嘴巴四周,但還是搆不到喉嚨深處的魚塊。由於老池的臉稍微朝向右下方,於是口水沿著臉頰流到右耳。餓貓從右臉頰一直啃咬到右耳垂。

到這裡為止的推理還算簡單,老池耳垂上的鋸齒咬痕也佐證了這個論點。不可能是老鼠或是狗咬的,因為齒型不一樣。

那麼,生殖器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像是被挖掉的,但沒有出血等生活反應,黃色的皮下脂肪外露,因此斷定是死後的損傷。然而,骯髒成這樣的小屋,不會有女性來訪才對。

「難道又是貓搞的?」會同解剖的檢屍員咕噥說。

如果是這樣的話,表示老池死前下半身沒穿。可是,又不是酷暑時節,反倒還覺得冷颼颼呢!如果檢屍員猜得沒錯,那麼下體應該也沾有魚腥味才合理。

獨居的老池脫下長褲,下半身光溜溜,然後沾上魚汁之類,讓貓去舔舐,藉此享受快感……這會是我想太多了嗎?

下腹部的線狀擦傷像是貓的爪痕,由於這是難以啃咬到的胯下部位,會產生爪痕並不奇怪。

這種想法有點腦洞開很大,但還在推理範圍內。現場原本應該有幾隻貓的,但案發現場卻只發現一隻,因為食物吃光光了,所以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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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化學檢驗報告出爐。血液、尿液中被檢出大量酒精,胃內容物並無毒素。老池果然如同猜測,是在爛醉狀態下被魚肉噎到,窒息而死。

從陰莖到睪丸整副被挖掉的離奇事件,結果以凶手是貓而結案。最後,變成一個讓人思考「當人被逼到絕境,無食物可吃時,會怎麼樣呢?」的一個事件。

日本女貞

在醫學的領域中,怎麼都查不到「日本女貞」這個名稱、用語。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出席一場法醫學會,負責某事件的大學教授提到了「日本女貞」的事。
回家後,我連忙翻了翻書,查到辭典《廣辭苑》裡記載:這是一種木犀科常綠灌木,生長在西日本等溫暖地區,通常做為庭園樹木或綠籬,四至五月開花,特徵是:從種子埋在土中,直到發芽,需費時兩年。

昭和三十八年三月底某一天傍晚,一名四歲男孩失蹤了。家屬向警方通報失蹤兒童,但一直找不到人,警方懷疑是綁架,於是展開極機密的調查。

兩天後,家屬接到綁匪的電話,對方要求一筆贖金──五十萬日圓,還說:「我會再指定地點,交錢後就把小孩送回去。」之後歹徒多次更改指定地點,並且不斷威脅說:「敢報警,小孩就沒命!」

這起事件的結局是:五十萬凶嫌被拿走了,小孩卻沒回來。

兩年四個月後的七月,警方終於逮捕到犯人。他表示自己在綁架的當天夜晚便把小孩勒斃了,屍體埋在附近寺院的墳墓裡。根據這項供述,搜查員前往現場搬開墓碑,在骨灰罐旁邊發現一具面目全非的兒童屍體。

屍體的變化相當大,大到無法進行個體識別。奇怪的是,小孩的口中長出三根長十公分左右的植物嫩芽──是日本女貞!

估計日本女貞的種子是犯人在埋葬屍體時落入小孩口中的,經過兩年四個月後,種子已經發芽了。這些植物嫩芽正好證明犯人的供詞並無虛假。日本女貞雖是意外的插曲,但回顧整起事件,便會發現日本女貞種子的意義重大。

現場檢證是很重要的,例如溺死。氣管或肺部吸入水分,造成窒息而死,就叫做溺死。水分裡面會有浮游生物,溺死時,水分和浮游生物會從肺部的血管被人體吸收而循環全身,然後,浮游生物會卡在肝臟、腎臟等臟器中,解剖後,若能從肝、腎等處檢驗出許多浮游生物,就能診斷為溺死。

如果是殺害後才棄屍水中,假裝成溺斃的樣子,因為肺部進水,乍看之下宛如溺死,但由於血液循環已經停止,浮游生物便不會被人體吸收。我們可以從這個區別加以判斷是否真為溺死。

甚至,如果知道臟器內浮游生物的種類,還能鎖定溺斃地點(河川、池塘、海洋等一定的區域)。曾經就有案例,法醫解剖一具出現於東京灣的浮屍,經過種種檢查後,發現是跳河自殺後流到大海去的。

不論是日本女貞或浮游生物,都不在醫學領域之內,然而這些與醫學不相關的東西卻是破案的重要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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