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5年開始啟動「故事雲」書寫計畫,羅智成從吳興華的「古事今詮」,楊牧的「戲劇獨白體」的文體實驗中出走,捨棄他在《諸子之書》中所建構以現代思維品評人物,向漢語詩抒情傳統亦步亦趨的精美書寫,試圖開拓敘事與戲劇詩的邊界。繼《問津》之後,羅智成再接再厲推出了《荒唐糖果店》,希望能以展現細節敘事的豐美,敘說具有轉折的故事情節,乃至於導入劇場、電影、電玩或是虛擬真實(VR)的藝術形式,相較於《問津》中存有大段落的散文化句型,《荒唐糖果店》語言又回復到羅智成虛實並濟,寓哲理於詩情盎然的精緻文字狀態中,可說是他詩藝成就的另一高峰。
《荒涼糖果店》不妨視為羅智成開啟「晚期風格」的起點,薩依德提及「晚期風格」的概念時就強調,當死亡觸及大師之手,將死亡作為深層美學體驗的主題,折射在晚期作品中。詩人或藝術家固然呈現出死亡到來的必然,生命有限的無奈,但更重要的特質,莫過於藉由創作體驗、諷刺與超越死亡,灌注其哲學與情感,創造新的特徵或作風(a new idiom)。羅智成自少年時就敏於思索生死議題,隨著跨越自身的青春與中年,這本詩集原本取名為《忘川之旅》,正是他的一場詩(思)想實驗,如同詩中所說:
對,那是
我們實驗室的產品
一部想像的
死亡的過度之旅
最早是一首長詩
或一個電影故事
加上桌遊的結構
後來發展成VR技術
與催眠針劑的複合體
以文字打造一個滋味多樣的「糖果屋」,帶領讀者體驗潛意識迷宮,在層層疊疊的夢境中,體會生命、情愛、死亡以及其後的荒涼。羅智成以充滿智慧的定義方式界說「荒涼」:「它比死亡更後面/所以在死亡之前/認識它很困難」,也點出了詩人企圖挑戰的議題是超越死亡的狀態與情狀。
《荒涼糖果店》敘述主角「我」如同攸里西斯(Ulysses)一般,飄泊異鄉,生死疲勞,但這場奧德賽無盡的旅程,羅智成採取詹姆斯‧喬伊斯的《攸里西斯》一書筆法一樣,以主角一日的遊蕩,透過意識流手法,帶領讀者在交錯與層疊的夢境中,與糖果店女主人麗昔(Lethe)相遇。麗昔是敏於將回憶、空間、情感乃至滄桑收納到糖果中的女子,她神秘且迷人,侃侃而談,出入哲學、藝術與豐富的情感史,她羈絆住了造訪糖果店的旅人,帶領他們跨越死亡,望見死亡之後的荒涼。羅智成在詩中慨嘆:
啊這麼親密有趣的對話
為什麼只發生在我們之間?
為什麼我們的豐盈美好
永遠無人見證?
為什麼我們的心事
永遠無人見證?
如是親暱又隱密情愫,藉由將希臘神話冥界中流動的遺忘河女神麗昔延聘到詩中,更增添了更多懸疑的氣氛。
由於《荒涼糖果店》是一個層疊與交錯的潛意識遊程,讀者剛開始會跟隨主角與麗昔深談,隨後會見到優雅、聰明而友善的紳士R,他陷溺在荒涼糖果屋中,與麗昔熱戀,不忍離去,也逐漸失去記憶。當主角把珍惜的記憶拋去後,變得無比輕鬆,彷如新生,麗昔告訴他這一切的記憶其實來自詩人R,於是主角開始追索一位一直安居在自己詩作中的詩人,一度轉醒,望見關愛自己的女子「她」,解釋一切不過是一場三十分鐘的夢。隨後,又沈入另一場拜訪詩人R女助理Mnemosyne的旅程,記憶之神更像人工智慧一樣,朗讀了許多青年詩人R的詩篇,進一步探索人們對死亡的無知與無謂的恐懼。
羅智成過去擅長從中國古典傳統中,與古人比肩對話,辯難各式各樣哲學、政治、美學與文化的議題,在《荒涼糖果店》中他多以希臘神話為底色,以現代都會生活為架構,將現代人精神世界中的情愛、成就、記憶與生死等議題匯集在戲劇化的詩篇中。這讓人聯想起袁可嘉在「新詩現代化」與「新詩戲劇化」的系列主張中,就曾強調唯有將戲劇「從矛盾到和諧」的因素導入詩中,才能帶來「新詩現代化」的發展,而羅智成的故事雲實驗,確實引進了戲劇「包含衝突,矛盾,而像悲劇一樣終止於更高的調和」元素,也就是從過去的中國抒情傳統,趨向西方的敘事傳統,在詩中納入了更多華語罕有的悲劇性格。
《荒涼糖果店》也不斷吸納新穎的科技現象,無論讓人炫目的虛擬真實(VR)或AI人工智慧,也毫不留情地批判網路對於記憶的侵襲,無藥可解,進而導致文明逆行,詩人感嘆:
某種關於遺忘的病症
稱為DEF,或DMS
經由網路傳染的病毒
後來開始人傳人
患者會迅速忘記、
混淆特定的記憶
自己與他人甚至
整個人類的記憶
羅智成把嘲諷的對象疾病化,並不嚴詞咒罵,也不具體控訴,而不斷出入網路使用對人生與文明的連結,以哲學的沉思默想,轉而將數位的危害投射到人類精神世界危機的探索上,十分發人深省。
最讓人目眩神迷的是,羅智成不斷自我揭露創作的心靈機制,他稱之為「腦巢」(BRAINNEST),形狀如極簡風的現代美術館,以全息投影展現出各種光怪陸離的創作,以及未完成的奇思妙想。羅智成更企圖揭開死亡神秘的面紗,去除魅惑與恐懼,改變人們對於死亡的態度與想像,提出了改良死亡的宣言:
美滿的死亡
或將啟程於
一段不可知的旅行
途中是對未竟之夢
最後的實現與巡禮
但這些夢境都是在
逐步逐步消除旅者
原先的記憶
排除畏懼,讓人們相信這是以新經驗取代舊記憶的旅程,一場又一場置入的夢境,啟動了旅人的遺忘,就在臨終的剎那放下牽掛,羅智成的設想無異是令人震動的。
《荒涼糖果店》展現了羅智成不受拘束的文體實驗精神,汪洋閎肆的哲思語文采。少數較為扞格之處,如孟婆何以出現在一個以希臘神話為背景的故事中?是一時的失誤?還是要提點讀者故事終究發生在華語語系的國度?無論如何,《荒涼糖果店》既回顧了詩人過往的成就,突出了當下前衛跨界的努力,也展現許多未完成構思的光芒,期待作為羅智成「晚期風格」的起點,這本詩集讓讀者堅信:「唯有創作與自欺/可能帶我們擺脫/死亡預先投影的/黑暗」,也讓讀者期待「故事雲」端浮現更多新奇的長篇佳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