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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挪威木匠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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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事木作,之前是領照學徒,現在是合格的工匠師傅,也就是大部分人所說的木匠。

  當學徒時,我學的是這個行業,出師後則學習如何經營生意。對我而言,技術,也就是木工本身,比管理的意義來得重大,因此我的學徒證對我而言更為重要。

  手工技藝沒有任何神祕可言,我按訂單完工交差,完全仰賴他人的要求與指示。

  我是承包商、創業者與生意人。這幾個詞恰可用來形容我的行業,我稱自己是木匠,而且經營的是個人木匠公司。

  在營建業中,次要工作多由小型公司完成,大型公司對小包合約較不感興趣。他們忙著打造全新的房子、醫院、學校,有時是幼稚園和較小型的商業大樓。

  小包商一間間地打造出新浴室;撤換房子的窗戶,架設車庫。他們也會蓋許多新房子,以及戶外的郵政信箱柱子。挪威近兩百五十萬住家的維修及現代化,大都由小承包商來施工。

  小承包商為數眾多,到處都找得到我們,我們是一群五花八門的人,這點自不待言。我們是營建業的一環,是工匠,會以各種不同方式進行自己的工作,這一點確實是工匠的強項。我們有快、有慢、有好、有壞,有脾氣壞的,也有開朗快樂的,有些要價便宜,有的昂貴,有人誠實,但也有人並不老實。以上所有描述都與這個行業、與工藝和施工相關。

  我住在奧斯陸的托允市(Tøyen),工作地點遍布城內,但主要靠城東。有時我會跑到城西,最遠也曾到奧斯陸以南的城市如席伊(Ski)和歐斯(Ås),以及以西的阿斯克(Asker)工作過。我不是奧斯陸本地人,因此是藉由工作來瞭解這個城市。當我跟別人在這個城市漫遊時,偶爾會停下來指說,那裡的門是我換的,那邊的閣樓是我改裝的,我重新裝潢了那間房子的浴室。對於一個方向感很差的人而言,這倒是個認識奧斯陸的方便法門,因為我從來不會忘記自己施過的工。

  我沒有雇員,沒有辦公室或自己的工作室。我的工具放在公寓儲藏室裡,跟那些經不起霜害、無法擺在戶外的設備及材料,例如膠水之類的東西擺在一起,螺絲起子、釘子和其他各類物品則堆到閣樓裡。我的工具就是我的延伸;妥善保護工具,是我對這份職業、差事,以及對自己的尊重。

  我把我那輛有點破舊的貨車,停在工作地點附近街上的停車位,每天下班,再把所有器材搬回我的公寓。任意將工具亮在外頭,不是聰明的作法。萬一有人探向車窗,會發現貨車空空如也,沒有破窗而入的必要。

  我的公寓在三樓,東西得搬上搬下,因此得精於盤算每次工作所需的器具,現在我只拿需要的東西放到貨車上,以節省時間,不必耗時來來回回地跑。

  我的客廳也兼作辦公室。公寓不大,因此我把檔案和文件放進櫃子裡,眼不見為淨。雖然行政工作還是得做,但像這樣把辦公室設在家裡,其實挺累人的,就像健行結束後,仍一直扛著沉重的帆布背包,從來無法真正休息,喘口氣,轉身看看剛才踏過的地貌。當我完成工作,蓋完真實的建物之後,便得打開櫃子,拿出相關文件,打開電腦,付營業稅,寫電郵,將文件存檔,填寫表格,計算投標價格。感覺上,我在這上頭耗掉的時間,比我花在材料和工具上的還長。

  我經營一家獨資公司,個人的私生活與職場並無明確分野。我必須實際去接觸使用的工具與建材,也得處理勞動後的財務與成果。我跟我的鑽子、貨車、鋪設的地板、建造的房子緊密相連,還有財務報表。

  有時我會覺得忙不過來,但未必是負面的感覺。那讓我強烈感到,這份工作不僅對請我裝修居家的客戶具有重大影響,對我自己亦然。我在財務及專業上,不像大部分人每天工作時都受到理所當然的保護,我暴露在各種風險裡。

  我靠著製造可被替代、會被銷毀的暫時性物品來糊口,那是我職業的一環。我們放在身邊的物品對我們的生活十分重要,但同時也無足輕重,因此我們才會在大教堂被燒毀時,說出幸好沒有人喪生這樣的話來。

  目前我在契索思(Kjelsås)的案子快要結束了;再過三個星期,我就要面對預約簿上的空白頁了。情況一向如此,我去上工,製作一些東西,同時還得留意下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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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家中客廳,音響播著「牛心船長」(Captain Beefheart,譯註:美國知名樂團)的歌,外頭是濕冷的十一月夜晚。我昨夜在外頭待到很晚,因此當牛心船長唱道:「我整天四處跑,月亮留在我的眼底。」感覺超搭的。這種音樂很適合洗漱時聽,我便開始聽著,卻被電話鈴聲給打斷了。我不認得那個號碼。

  「喂?」

  「嗨,我叫約翰.彼德森,我是跟海蓮娜.卡爾森要到你的電話。」

  「啊,是托索夫(Torshov)的海蓮娜和那幾個大男生哪。所以是有關房子的事嗎?」

  兩年前我幫海蓮娜一家改裝閣樓,那是個快樂的家庭,我工作幹得不錯。海蓮娜有位老公和兩個兒子,有如一九九○年代紅極一時的法國喜劇《海蓮娜和一群大男生︾。我就是那樣稱呼他們的,他們大概也覺得很好笑,不過這時我想到約翰.彼德森對此自然一無所知。

  「是的,我們住在托索夫,也有間閣樓打算改裝.我們在找擅長改裝的承包商。外面有很多粗手粗腳的人。」他語氣含蓄地說。

  「我們想找手藝好的人,所以海蓮娜告訴我們,他們很滿意你的施工,推薦你……」

  約翰跟我說了一些海蓮娜一家如何利用閣樓的情形,他們也希望自己的閣樓能做類似的改裝。他們所住的合作公寓委員會(housing cooperative,譯註:一種共同管理式大樓,住戶只購買其住家所占的大樓百分比,因此擁有的是公司股份的間接使用權)好不容易同意,把一部分閣樓改裝成生活空間,透過合作公寓委員會系統取得這類同意十分困難,因為很多人不願改變,認為沒有必要。不過他們現在終於買下閣樓,準備改裝了。

  「我能問你幾個關於這間閣樓的問題嗎?閣樓是否直接與你們目前所住的公寓相連?」

  「是的,客廳有道梯子通上閣樓,也就是說,我們已經打掉一面牆了,所以我們家是開放式的,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

  「你們繪好製圖,拿到建築許可了嗎?你們有按照結構工程師的報告去做嗎?」

  我們繼續聊著,彼德森告訴我,設計圖已經完成了,工程師已針對改裝提供說明及詳盡的製圖,他們也已申請建築許可了,應該很快便會核發下來。我跟他解釋,我若承包這份工作,將親自施作所有木工。我發出去的小包,都是與我合作多年的夥伴。承包商之間有個重要的區別—有自己工班,以及外包出去。作為一名工匠、聘雇仲介或大盤工匠,之間有很大的差異。

  結果我發現,這份工程已發出去招標了,我將與另外兩家公司競標。這樣的招標數很不錯;若有五家的話,我就不會投標了,因為得標率過低。

  對彼德森而言,他得從這份名單中挑出一名承包商,是不是最好的不重要了,因為我不是唯一這麼想的人,而這跟我是不是高手也沒有關係。優秀的承包工瞭解如何評估得標率,並藉此評估客戶。把報價單限縮在三份以內的客戶,比那些招太多標的人,有更高的機會獲得高品質的施工,因為招標數過多,會嚇跑那些技術最好的工匠。

  招標的辦法之一,是先查看十家公司,客戶可以檢視這些公司的推薦人名單、財務狀況及他們想看的事項,然後要求看順眼的公司,花點時間計算投標的價格。提供推薦人名單並不會花太多時間,但準備報價單則會曠日費時。
  如果我是根據上述資料受邀競標的三間公司之一,我會挺高興的,因為得標機會頗大。

  我為海蓮娜一家施作的工程,就是一份現成的好推薦;剛巧他們也僅邀請少數公司投標。

  談話過程中,我得知約翰在挪威國家鐵路局上班,按他的說法是擔任行政職,而妻子凱莉則在地方政府文化部門上班。約翰暗示說,他或妻子都沒有改裝閣樓的經驗,意思是他們對改裝工程的實務知之甚微,也清楚表明他們將倚賴得標者的專業。

  彼德森夫婦有兩名男孩,他們需要更大的空間。原本他們已經開始尋找另一個住處了,但改裝機會出現後,便趕緊把握住。他們很喜歡自己居住的公寓大樓和托索夫區,所以決定改裝閣樓。

  到目前為止,他們的交涉對象一直是住房合作企業與建築師,他們透過建築師,與工程師及規畫部門聯繫。改建的理論部分,與他們日常工作中遇到的問題較為類似,因此他們比較能夠理解,不像現在需要的實作部分—建物本身,那樣讓人摸不著頭緒。截至目前為止,彼德森處理改建的行政公文已經一年多了,顯然有些不耐煩。那表示我得小心處理,別再給他添亂,在他的擔子上加磚頭(以我的職業,應該是加木板)。

  文書作業的優點是可以更改;只要不付諸行動,紙上談兵的意義並不大,白紙黑字只能當成某種現實。我不能把東西做出來看看能不能用,再拆掉重蓋。如果戶客願意付錢的話,我當然可以那麼幹,但可能性很低。

  對我來說,我會把理論轉化成完工後的景象。我會計算螺絲釘、釘子、建材長度,還會計算工時。我在心中創造一部影片,想像自己施工的過程,而製圖與說明便是我的腳本。客戶最感興趣的是結果,最在乎工匠宣告完工時,他們所看到的成品,不過就某種程度而言,客戶最好還是要能理解書面上的說明。

  等工程結束後,設計圖和說明便會被遺忘,再也不重要了,僅是閣樓今昔之間的連結罷了。

  我是那忙著施作完工的人,而客戶、建築師和工程師大體上則視之為理所當然。這種立場上的分歧,往往造成彼此的距離,建築師與工程師站在一邊,另一邊是我這名工匠。

  我想大部分工匠都處於相同的處境—我們在施工現場看不到建築師,卻很希望能與他或她直接對話,找出對客戶最有利的施工方式。

  建築師多半鮮少蒞臨現場,而工程師在評估前,往往也不會跑到工地。有時,我會把他們騙出辦公室—至少感覺上是用騙的。把他們拐到現場後,我們因應突發狀況而得出的解決辦法,通常比他們不到場時更佳、更省錢,建造品質也變得更好,使得閣樓改裝後,住起來更舒適。

  在我執業的二十五年來,營建業中,學院派及工匠之間的合作程度,只能說是每下愈況,變得愈來愈學院了。同時間,工匠們挾其專業,積極地影響建造過程的傳統,亦日漸式微。以前那是施工過程中極其自然的一部分,可是當各種苦口婆心的建議不被理睬後,就漸漸不再有人去深思與反省了。

  若不曾學會更合作無間的工作方式,你便不會懂得自己錯失了什麼。我想,許多建築師和工程師都希望營建業的文化有所改變,大家能攜手合作;目前的狀態,我認為太過強化自我了。所有的單位各行其是,我們太習慣這種各司其政的工作方式了,覺得很理所當然。

  這些基本原則並非依據業界標準而設,換句話說,每位工匠在與所有其他人交涉,包括客戶、建築師和工程師周旋時,都要夠機靈才行。所謂「一體兩面」,從不同角度切入同一個問題,真的很適用於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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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改裝閣樓。

  我喜歡閣樓的氣氛、支撐結構、防火施作、塗工、各種建材,以及跟客戶接觸。我喜歡即時做出的選擇兼具長期考量,這是一種看得見結果的工作。從最初處處是歷史痕跡的老舊建物,最終變成截然不同的全新閣樓。

  接到這類工程,我會想像自己接手別人一百三十年前的工作,繼續將它完成。彷佛建造程序經過漫長的間歇期後,又重新開始,只是連串過程裡的一部分罷了。乾燥用的閣樓在過去十分重要,但現在已不再具備任何功能,主要拿來當儲藏室使用。我們現在確實有很多東西需要儲放。在這樣一間閣樓裡,我可以找到一百三十年間的活動痕跡,施工期間,我便與這份歷史待在同一個小空間裡,看得到它的水漬、晾衣繩、舊線路、通風管,也許還有石棉。

  彼德森家的公寓位於海格蒙斯路(Hegermanns gate),建於一八九○年。在上個世紀初,這些建物普遍安裝了電路。偶爾我會碰到第一代電路系統的舊料,雖未接上電,但也沒有拆除:黑色的管線,穿過由陶瓷絕緣器(porcelain knob insulators)支撐的陶瓷鈕管(porcelain knob tubes)。任何通風管四周的石棉,大概都可回溯到一九三○年左右。

  從舊建物的牆壁和閣樓中取出的報紙,會透露以往住戶的情況。一九三○年時,個人多半會選擇與其政治觀點相符的報紙。《晚郵報》(Aftenposten)和《挪威商業海事報》(Norges Handels- og Sjøfartstidende)是保守的商報,閣樓樓主便不太可能會是工黨選民。而《國報》(Nationen)也許屬於某個從其他省份搬到都市居住的人。在本城東區,我最常看見的報紙是《工人日報》(Arbeiderbladet)。

  我家裡有一份一九四五年五月吉西林黨(Quisling’s party)的黨報《住民報》(FrittFolk),上頭報導德國防禦勝利。我是在福格茨路(Vogts gate)一間閣樓裡找到的,不知該住戶為何保留這份報紙。是因為跟我一樣,出於對歷史的好奇?還是與他們的政治觀點相似?

  老閣樓的屋頂結構都做得十分扎實、優雅而精準。所有零件都有明確的功能,工藝的邏輯嚴謹、漂亮、簡樸而細膩。以前匠人所用的建築技術,以沉重的木頭為架構,也是這些公寓會看到的典型木工手法。木架上常見字跡和羅馬數字,就像實體大小的模型套件一樣。這是一種早期的預製(prefabrication)形態,顯示施工者絲毫未浪費時間,這是優良工匠所該具備的重要、不變的特質。

  他們繪製出建物的結構,在其他能快速工作的地點,製作出各別的零件,然後到現場迅速組裝。這種工作程序,旨在盡量減少出錯。這種建物雖然簡單,但工匠必須懂得建造要領,這年頭,擅長這種技術的木匠已不多見了。我用現代的方式,發揮自己所知,針對我們當代人的需求打造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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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翰.彼德森把建築師的設計圖及工程師的製圖寄給我,並附上說明,簡要地描述工程。我以這些資料為基礎,估算出一百多萬挪威克朗(kroner)的施工價格。等閣樓完工,彼德森一家搬進去時,閣樓看起來就會像製圖裡的模樣,但有五十倍大。就像我小時愛做的飛機模型,只是就本案而言,重要的是模型裡的內容—住戶。還有,屋中的零件並不像模型套組,都是一些沒有完成、也沒標上號碼的東西。

  我看著設計圖,知道得花點時間消化,我必須去看看閣樓現場,跟客戶談一談,以充分理解他們的想法,還有他們究竟想要什麼。每位建築師的設計都有其理念,有些是建築本身衍生出來的結果,有些來自客戶的需求概念。我用「概念」一詞來形容,是因為畫出來的設計圖也許與客戶原本所想差距甚遠,最終建成時,甚至更為偏離。這一點我挺有同感,因為我自己也需要時間去掌握製圖與製圖背後的想法。若能知道並理解閣樓圖示背後的建造理由,施作起來會更加容易。

  根據設計圖,要改裝的閣樓部分,包含一片稍微大於六十平方公尺的樓層空間。這個區域得涵納一間臥室、一個客廳和一間浴室。現存的樓梯井將改成屋頂下方的夾層或夾層樓板。通往梯井的門會做成火災逃生門。閣樓將以新的一百八十度轉角樓梯(half- turnstaircase)與下方的公寓相連,地板將鋪以實木,而不是鑲木地板(parquet)。把錢花在地板上是很聰明的作法,這樣地板能維持更久,而且我覺得會漂亮很多。偶爾能有機會鋪設實木地板,感覺真不錯。

  我努力消化製圖,恍若整件工程已如所述一般打造完畢,彷彿我就站在八個月後、耗資百萬的閣樓裡了。這需要時間,但只要我知道這樣才能理解那些說明,就不算白費。

  有時我必須逼問客戶,提出各種問題,甚至幾乎惹得他們不高興:這個跟那個為什麼非擺那裡不可,是的,我可以理解,但究竟為什麼?我逼他們解釋,讓他們把想法化成言語,然後讓問題發酵,約一星期後,再重新提出,取得更好的答案。我那麼做也是為了自己,讓我的腦袋能理解清楚,也讓客戶瞭解我們若這樣做或那樣做,結果會是如何。我們必須對施工有相同的理解。

  讓客戶知道他們是實際上付錢的人,這件事千萬不可輕忽,也不可小看客戶的性格和我自己的個性。

  有些客戶的控制欲很強。若是如此,我得夠強悍,才能充分傳達自己的意見與看法。有些客戶則樂於將大部分決定留給別人去做。

  他們會說,你覺得怎麼做最好就做吧,對你相當信任,但他們同時也可能是最難搞的客戶,因為他們往往猶豫不決。所以我必須讓他們明白,我是為他們施工的人,他們必須親自做選擇。如果我們彼此有誤解,他們最終便無法滿意,無論他們是哪種類型的客戶,我都必須避免那種結果。

  錢很重要,價格絕不能超過客戶能夠或願意支付的額度。就價格而言,什麼項目該怎麼做,只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而已,但對客戶來說,他們得做出正確的選擇。

  然而,幾乎每個做改建工程的人,多少都會聽進房仲的話。即使他們將來打算自己長住,還是會用最利於「買賣」的觀點去打造自己的房子。加上大量閱讀室內裝潢雜誌,使得許多住家都長得很像。目前流行的各種色調的白、灰及房屋外牆的淡藍灰色,即為一例。由於不成文的規定與標準,現在的浴室看起來幾乎都像鋪了瓷磚的改版屠宰室。廚房似乎全出自Ikea(宜家家具)家居顧問的設計,或類似製造商Norema之手。我所謂的家居顧問,不是指專業領域的專家,例如懂得室內設計的建築師或優良的工匠。這裡所指的家居顧問,是商店裡的銷售人員。

  我手上拿到的改裝說明與施作範圍實在很不精確,我有些問題想問建築師,想知道他是否打算製作更詳盡的設計圖。我對建物屋頂承重結構的繪製也有疑慮,圖上並未提到要如何處理磚牆,也沒說浴室的瓷磚要如何處理。

  我打電話給建築師克利斯蒂安.賀洛森(Christian Herlovsen)時,他沒怎麼理我,我必須用手邊的文件去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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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四晚上,我來到托索夫區,站在海格蒙斯路的公寓大樓外。灰色的公寓正面十分樸素,沒裝飾與建築技巧,但我挺喜歡。許多人喜歡在外牆塗灰泥,在窗戶四周飾上花邊,但我覺得簡單的建物正面很耐看。這棟樓房以前也許跟所有其他一八九○年左右的建物一樣,十分莊嚴。以前的人會把一段段的裝飾安到牆上,就像我安裝壁腳板一樣。目前建物的門面,也許是一九五○年代裝修後的結果。這跟以前的情形一樣,也是建物歷史的一環。

  這邊的人行道很寬,街上可以停車,那表示我有地方停靠貨車吊機和廢料桶了。大樓入口正對著人行道,另有一個遮蔽的玄關通往大樓後方,並可從那邊走到樓上公寓,這邊的大樓通常都這樣。玄關通向庭院,車子不能進去,但如果需要在一樓街面暫時儲放建材,會很方便。

  我在走上樓梯的過程,對施工地點做了初步的調查,到處都能找到可用的資訊。樓梯井的可用空間非常重要,會影響建材運送的難易度。梯井可有足夠的空間能輕易搬運板子?梯井中央的扶欄間,有沒有可能傳遞較長的建材?如果牆壁最近才粉刷過,就得特別小心了。

  設計說明上並未提到入口區及樓梯的防火裝置。閣樓若要改裝,就得另想辦法,讓整個梯井都能符合防火安全規定。我看這邊通往地下室的門,以及公寓裡的門都已換過,應該都符合規定了。從地下室以上,都鋪上了必要的石膏板,因此可以相當確定,防火工程已經納入考量。這些區域的說明中之所以沒提到防火事項,並不是因為忽略之故。

  約翰跟我打了招呼,為我介紹凱莉,孩子們今晚到爺爺奶奶家了。這是我們第一次會面,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他們想見我、評估我,他們人似乎不錯;我們彼此互相評量。大夥在廚房餐桌邊坐了一會兒,細讀平面圖。我們大略談了一下工程的狀況,我問了幾個關於細節的問題,以示我瞭解這份工作,並且讓他們覺得我感興趣—我確實也是。盡可能瞭解這份案子固然重要,但要有整體的瞭解得費點時間,目前最重要的是第一印象。這才是第一回合,我若想拿到這份工作,就得穩當地進行。即使隔著桌子,彼此交談的方式,還是足以預示將來雙方遭遇問題時的合作樣態。先探測彼此是否合拍,這一點相當重要。

  我跟約翰談過兩次話了,現在又見到凱莉,他們夫妻成了我腦中的「彼德森家族」。我們走上閣樓,閣樓裡頭相當陰暗。我打開我LED頭燈,將隱蔽處、縫隙看個清楚,然後將我的蘋果筆電放到凳子上,輸入他們給我的資料、提問的回答,並記下任何我日後需要記住的事項。
有許多類型的現場勘察,並不適合在冬天做,因為天候昏暗,而且落雪會遮蓋一些想看清楚的特徵。但話說回來,冬日喧鬧盡去,夜裡星子早早便閃爍生輝,連在都市裡都能看到一些。這樣也挺不錯的。

  我把頭探到老舊的天窗外,四下環視,看著煙囪、防風罩,並盡可能將屋頂看個清楚。黑暗令我覺得自己彷彿身處《鐘樓怪人》的場景中,一輪彎月出現在兩管距離頗近的煙囪之間,頗像一把刀,將一管大煙囪切成兩半,再擺回原位似的。由於覆雪的關係,不可能看得到遮雨板,或是板子與屋頂石板相接的狀況。

  這屋頂八年前換過了,應該沒有問題,煙囪也檢查過了,情況十分良好。這間閣樓建築,跟十九世紀末奧斯陸其他的頂樓空間相似,又大又寬敞,距離屋脊有五、六公尺高,有繫梁、繫筋、支柱等大家覺得好看的結構,只是這些構造占據很多空間,十分礙手礙腳,屬於都市版的粗獷浪漫主義。閣樓屋頂十分陡斜,間壁牆很高,非常適合改裝,因為天花板下會有很多空間。樓梯的梯井像個立方體似的杵在閣樓裡,改裝後仍會保留下來,上端空間改成夾層。防火牆到時會蓋在這個立方體的周圍。

  幾個儲藏間,是利用當年整棟建物還全新時的木頭打造出來的簡易通風空間。有些儲藏間會打掉,變成起居室,閣樓中剩下的空間才留作儲藏室。雖然所剩空間不多,但儲物空間應該足矣。

  閣樓中夾纏不清的電線、電話線、電視電纜都得重新拉過並設置,很多線纜可以移除了。電視和電話公司的人必須提早聯繫好,這些人通常很難找,而且也不急著出現。切斷人們與外界的聯繫,可不能小。當你已經搞得鬧聲隆隆、煙塵滿天飛時,你不會想再拿這種煩人的事去擾鄰,把自己變成鄰人眼中的垃圾或討厭的害蟲。在另一名工匠前來改裝閣樓前,大樓也許已經做過許多次的裝修與改建了,進一步的改建,可能被視作漫無止境的嘈雜紛擾。可以理解,人們或許已經受夠住所變成工地了。

  我記下一些還未對彼德森夫妻提到的事項。現在談尚言之過早,雖然提點他們注意也不錯:有兩個用石棉隔離的通風管得處理。這些通風管必須用新的管子重建,管子將穿透屋頂,然後安裝新的頂蓋;有條污水管必須移除,或者更精確地說,得重新拉管。煤煙蓋也得拿掉,屋頂下的磚造通風井有一部分已經損毀,但頂端並未封起來。我不懂做這件事的人心裡在想啥,不過基本上,他們等於打造出一棟容易失火的建物。火會透過這道磚井延燒到閣樓,煙氣一路上通無阻。通風井必須穿過屋頂才行,而且得用隔絕的通風管。這算得上嚴重的缺失。
  彼德森夫婦表示希望能有良好的施工品質,避免不預期的支出,並希望盡早知道報價。我目前注意到的事項,清單並不長,額外的施工與整體工程的造價相比,並不算多,但是總價還是相當可觀,建築師並未將這些事項涵納在他的說明裡。他為何隻字不提?也許是因為指出額外費用會惹人嫌,彷彿這些費用跟你有關,所以最好無視,直接把問題丟給別人。這已經變成一種文化、一種工作方式了。聽不見惡魔,也看不見惡魔,只有等無法視而不見或聽而不聞時,才會剩下最後一種可能—與魔鬼對談。

  施工過程中自然會遇見的問題與困難,就這樣被鴕鳥地丟到了一邊,直到再也無法忽略為止。通常這種情形發生於施工一開始,建築師把燙手山芋扔給工匠,而工匠不得不告知客戶,因此客戶很容易會把工匠當成挑起問題的人。

  我喜歡有話直說,誠實地讓客戶知道我看見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我喜歡早早讓客戶瞭解狀況,但現在暫時不能說,因為那會降低我得標的機率。此事得稍後再提。

  我還得收斂一下自己對這份工作的熱情。我腦中掠過各種景象,把工程的大項和細節逐一納入,慢慢形塑出大體的樣貌。我想像新舊椽木和天花板橫梁接裝後,再用石膏板遮住,要等五十年或一百年後,才會再有人看見。或許到時讓它們重見天日的,是一位像我這樣,腦中整天轉著各種影像的人。這位未來的同行雖與我相異,在許多方面卻十分相似。他或她儘管從不認識我,將來在拆除外遮物、顯露出基底時,也許能懂得並欣賞我的手藝,知道我施工相當細緻。如今我在檢視閣樓時,對當年施工的匠人,便是這種感覺。我本可告訴彼德森夫婦,他們若願意相信我,容許我為他們改裝閣樓,對我意義十分重大,可惜事情不能那樣辦。我得等待輪到自己說話的時機,因為建築師、結構工程師以及營建處的承辦人員,他們全都排在我前頭。

  我可以為自己發聲,但態度須謹慎謙虛,略帶討好的態度,因為不論就現實面、心理面或社會狀態,事情的順序就是如此。在我按照建築師的設計圖施工期間,他手上或許有二、三十份類似的工作,結構工程師在我改裝一間閣樓的期間,也可能為上百間閣樓做必要的計算評估。

  我覺得自己對這類工作的用心與投入遠高過他們。這不單是依據工作時間得來的看法,也是按照我從事這類改裝時,在建築師及工程師身上見到的投入程度,所得出的結論。

  對我而言,這份工作幾乎是我半年的收入,我將把自己搞得渾身大汗、全身髒污、敲到拇指、割傷自己,而且還會凍得半死。我若獲得這份工作,它將占去我生命中一段特定的時間。

  我希望別人能依照我的專業表現評判我,把我的專業視為一個人,因此私心希望將來會有某位實力堅強的匠人,欣賞我的施工品質。我常想,一百多年前的建築工匠們也會這麼想吧。在我心裡,我們是一群代代相傳、形同朋友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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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契索思區天狼星之路(Siriusveien)的工程進度都很準時,這會兒正在換新窗子、施作地板,以及各種雜項。屋主在這種季節裡,不會使用戶外區域,他們是很好的客戶,同意我把剩下的工程延遲兩、三天,讓我有時間為彼德森夫婦家的工程估價。

  現場勘察進行得十分順利,我詳實地消化一切,修正我的看法,讓製圖更切合眼前所見。有時在勘察工地時,我會立刻知道,得再回來看第二遍,才能徹底消化一切。對於估算這種規模的工程,具備整體的看法和自信非常重要。本案總體造價將超過一百萬克朗,光是木工就要耗去六或七百個工時。我若沒抓準,估價過低,我的成本就會變得太貴,但若報價過高,便拿不下這份工作。

  建築師已經備好一份工程的逐條說明,加上案子主要部分的材料數量估算。但這份說明欠缺細節,以下舉例說明:「牆壁與天花板塗以灰泥,修整後,上兩層漆,松木實木地板要磨砂上油,兩個大小七十八乘一百六十公分和兩個五十五乘七十八公分的威盧克斯牌(Velux)天窗;窗邊鑲上灰泥板;浴室內用Ikea 內裝」等等。總而言之,製圖與說明寫得不明不白,若是照著做,風險太大。

  我大可逐一列出需要額外添加的工項,說明那並不包含在投標的價格裡,因為他們的項目中並未提及。我可以隻字不提,可是不教客戶注意這些事項,感覺像在欺騙。

  無論如何,我得說明我的價錢是怎麼估出來的,但又不能講得過細。如果我在這上頭花太多時間,便有做白工、免費給人諮商的風險。我之前有過多次經驗,我的投標價和說明被轉給別的公司,後來工程就包給那家公司做了。

  像這種有四個投標者競標的案子,承包商在得標之前,得先花不少時間。我大略算一下,讓讀者更加清楚。

  假設四個承包商每人用掉四天的時間估價,加起來就是十六個工作天。四個大包商要求他們的小包商估價,有五個小包商囊括以下工項:泥作、電路系統、暖氣、通風及空調(H.V.A.C.),還有水管、油漆和裝飾。

  五個小包商估價乘以四個大包商的案子,總數就是二十。假如我的小包每項出價用掉一天,包括勘察現場,那樣就是二十天。四個承包商的總工作天為十六天,小包商為二十天。所以總體而言,像這次的投標就要耗去三十六個工作天—如果製圖和說明都做得不錯的話。

  三十六天、一天八小時,相當於二百八十八個工時,將之乘以時薪五百克朗,這場投標在不算稅額之前,就要花十四萬四千克朗了。

  有四家公司競標時,得標機率只有四分之一。一般而言,這類工程平均得投標四次,才能拿到一次。

  獲取這種工程的成本要十四萬四千克朗或二百八十八個工時,其實是很費工夫的。

  投標的製圖和說明非常重要,因為是工程內容的依據。一開始先看文字。我根據建築師與工程師擬出的文件估價,他們的工作往往看似比工匠的工作來得重要且困難。如果工匠覺得說明不清,便很難提出正確報價,也很難避免與客戶發生衝突與歧見。

  我們在遇到困難時,建築師好像就會神隱起來,以為客戶和工匠自己會搞定問題。對客戶而言,概念式的設計也許比較好懂,而且畫在紙上很漂亮,但若沒有令人滿意的說明,施工後造成超乎預算的額外支出或者謬誤百出,客戶可能得付出相當昂貴的代價。
實務方面的專業經驗,與工匠面對面的接觸,這些都有助於瞭解實際工程,但上述這些情形在建築師及工程師身上,可說是每下愈況。

  姑不論建築師或工程師是否故意如此,但後果確實不容小。我覺得那是他們專業中一項極大的缺陷,但他們並不會受到影響,因為他們的職業比工匠更具威信。這種說法當然很難證實,但我想,許多從事建築實務的人都會認同我的看法。

  事物的想法或概念,之所以優於該事物的實務執行,這是社會日益重視理論之後,自然衍生的結果。實物的施作會犯髒、會失準,而概念卻是純粹無瑕的。理論永遠無誤,理論在付諸行動、出現人為的失誤和材料出錯之前,都是零缺點的。製圖出錯的可能很有限;製圖畢竟只是紙上的線條—乾淨衛生,保守又不會出問題,施工則幾乎相反。

  其實每次我在準備投標時,很少亂想這些事,我會很快地專心思索工作本身,但我除了做自己本分的事—當一名略懂個體經濟及法律的工匠之外,還必須同時是心理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兼歷史學家。

  簡略的投標文件,可能會造成客戶拿蘋果比橘子,因為不同的承包商想法互異,對同一批文件的工程說明,詮釋也不一樣。我的競爭對手中,若有人在閱讀附件時,未能像我看出這麼多端倪,但結果依舊贏得競標,我還是輸了。評估「正確」是沒辦法支付帳單的,因此就算工程最後大超支,客戶跟我的對手吵架,都絲毫安慰不了我。

  熟練的承包商會被拿來與為得標而削價競爭的對手相比,因為那是他們唯一能取得工程的手段。在許多面向上,價格是比較的最終基礎,價格比專業能力、施工品質來得更重要。這種削價對建築市場的運作,造成了相當不良的後果。

  承包商在工作的一年中,彼此會交換許多經驗故事,有拆掉新蓋的浴室,也有一般的拆除與重建的故事。承包商有時會被再度請回去檢視施工,幫當初的競爭者收拾爛攤子,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客戶會問他們能不能重新施作,把問題解決掉。幫別人擦屁股並不好玩,可是施工實在爛到沒法修正、浴室只得整個重新改建時,也挺悲劇的。身為木匠,我最愛聽的,通常還是那些重要部位被某個白痴移除掉,使得載重結構遭到破壞,讓一切岌岌可危的故事。

  能有機會修正自己的錯誤是一種福氣,最好是一些小錯誤,因為留下連自己都無法擔保的成品,只會損毀自己的名譽。我在當學徒時,老東家總在我幹傻事時叫我放輕鬆。工作順利時,他比遇到問題時更加嚴厲,我明白他的用意──我得為自己的拙劣成品負責任,就如同做得好時也該受到稱讚。只要我瞭解,目的是要把事情做對,那麼尋求協助就不是什麼天大的問題了。承認錯誤雖讓人覺得丟臉,但揪出錯誤並予以修正,是這一行當中很自然的一部分,而且能導致更好的結果。我自己對別人並不總是那麼有耐心,遇到不喜歡的事,會變得很煩躁。碰到那種時候,我需要冷靜下來,並事後道歉。我的老東家以身作則,示範這時事情該如何處理。我回想他的措辭,並把他的話變成自己的。不能老是按照我的規則辦事,並不表示那些規則就是錯的。

  老東家以前總說,是自己的錯就得認。因此當我發現自己失了禮,便會為自己的行為道歉,必要時,就修正自己的錯,呃,如果我能看得出錯誤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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