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難題

二○○五年十一月

頭腦清楚的人，對自己的人生，多半有個願景與自我期許。願景、自我期許、與能力結合，能讓一個人在專業領域成為翹楚，閃爍發光。至於，是否能打造出非凡的成就，則端看個人的聰明才智、努力、機運，跟環境的時勢。有道是，「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

阿莉不太愛講話，在人群中不愛出鋒頭，不長舌，不高抬自己。但若要挑選個認真負責的人，阿莉的聰明才智、能力、負責的態度，絕對能讓她入選的。交給她辦的差事，她總是可以冷靜清晰地理出頭緒，找到重點，不推託，不拖泥帶水，三兩下搞定。做的事，常常都是先鋒部隊處理的疑難雜症。在這家公司裡面，真要認真列出個「巾幗不讓鬚眉」的排行榜，阿莉鐵定是榜上有名的。從基層做起，在升遷上，以女人家來說，她算是爬得快的。

會走到商業領域的人，說穿了，都是為了賺錢，在生活上有物質的需要。只是，完全以金錢做為行動出發點時，最終都會落於偏頗；甚至，可能會因為心盲跟貪婪做出錯誤的決定，而淪入罪惡的挾制或陷入萬劫不復的苦楚。動機，才是一個人能否全心投入、熱情奔放的理由。有純正動機的人，愛人愛己，界線分明，經得起考驗和誘惑，隨時保持旺盛的動力與清醒的觀察力。做事沒有純正動機的人，頂多交差了事，過得不快樂，攪和著過日子。動機偏頗的人，就算再怎麼遮掩、自圓其說，還是會含混迷糊，往泥濘裡面打滾，最終總免不了失去人性，成為有肉體無靈魂的活死人。

跨到商業領域，並不是阿莉對人生的首要選擇。可是，不知道怎麼解釋，每逢到了人生的關鍵轉折點，往商業領域的路，就自然打開，機運自己降臨。大概也是年少時，家裡經商出過狀況，因為這樣，對於正當生意的知識，阿莉生出強烈的動機，願意多方面的學習跟嘗試。由於有強烈的動機，阿莉耐得了吃苦和煩躁；別人不愛吃的苦、花的功夫，阿莉總是願意彎下腰桿子去做、去學。不論是專業能力、反應度、連敬業精神，都可以被看成是標竿。一路，就這樣悶著頭一步一步耕耘。

因為不是出於甘心樂意的選擇，講到願景跟自我期許，阿莉總是有些奇怪的矛盾情愫。就算做得再好，她總是對自己的人生目標有些遲疑跟懷疑。這幾年，阿莉沒有自覺到自己杵在一個尷尬的光景，總要勉強自己為了名譽、家庭責任，「做」出敬業；讓她全心投入、燃燒熱情的動機，似乎岌岌可危，飄渺無蹤。

*****

傍晚六點鐘，辦公室裡面絕大部分的日光燈都已經關掉了。一排高級主管的辦公室門，也都已經關閉。整個辦公室沉寂得有點可怕，整片漆黑，只有阿莉一個人還坐在她的位子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直瞪著筆電裡的工作表，一大串的數據，被整合成好幾張巨大的Excel工作表。

下班前，這些檔案才從財會部傳給她的。一整個星期，全公司總動員，就為了完成下個年度的預算。根據業務部門所給的全年銷售預測，公司裡每個部門都卯足勁來討論跟規劃整個年度應該做的工作計劃；這些工作計劃好不容易塵埃落定，最後轉成數字彙整在一個大檔案裡面。整個星期，公司鬧哄哄的，在每個部門丟出作業後，突然沉靜下來。至少，暫時是塵埃落定了。

「誰應該對公司的損益負責？」下班前，老總在關上他辦公室的門之前，突然對著阿莉的區域大喊了一聲，似乎是對損益這件事提出質詢。

老總前腳才走，不一會兒，阿莉桌上的電話就響了。電話是財會部經理淑玲打來的。

「阿莉，是我，淑玲。」

「什麼事？淑玲。妳不是忙著彙整預算的檔案嗎？一切都還好吧？這一個星期下來，你們部門該是兵荒馬亂的吧！」阿莉小心翼翼、友善地試探財會部的作業進度。

「還說呢……不過，我們應付得過來啦！工作就是這樣，沒得商量。妳還沒有要下班吧？老總剛剛交代，要我把匯整後的預算交給妳。好在妳還沒下班，一會兒妳收一下郵件吧！妳收了郵件後，我才能放心下班。」淑玲的語氣，低沉又謹慎，讓阿莉不由得緊張起來。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阿莉真的有點不知所措。她該怎樣詮釋老總下班前丟下來的疑問呢？按照公司層級跟職權來看，公司的損益工作，應當是老總自己的責任，也是他底下協理的責任。他們才是當為公司的損益把關的人。協理，比老總還早一個小時就下班了。下班的時候，不吭一聲就離開了。

阿莉被安排到這個職位之前，跟過老總做了幾年事。跟老總做事，讓她學到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要質疑老闆的任何作為。如果老總要淑玲把整合的預算轉給她，大概就是要阿莉先過濾問題，事先做些分析，這樣老總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下對策。

「那麼，妳把預算mail過來給我好了。」阿莉深深嘆了口氣。

「妳要小心一點喔，不要動到裡面的任何數字。」淑玲謹慎地提醒阿莉。

「放心好了，妳儘管下班吧！我哪一次不是小心翼翼，我不會動到檔案裡面的數字的。交給我來煩惱就好了，妳回家吧，明天見。」

公司裡面，淑玲算是阿莉可以講講話，也有一點交情的同事。淑玲算是個特例，她為人公平、和善、心胸開闊，而且講道理。

一開始，被安排來負責這個新部門時，阿莉就預期到會有狀況發生。「讓一個幕僚部門來管控公司的營運效率，真不清楚協理心裡在盤算什麼？」阿莉忍不住嘟噥。如果她能管得好，公司就能夠成為MBA課程的最佳案例。如果，她管不好，扮演的角色拿捏不當，全公司的同事可能會把她這個新創部門當成是高層主管的紅衛兵。進退都是兩難，她早就猜想到，未來這一年不會太容易，否則，協理也不會天外飛來一筆生出這樣的部門，交給她負責了。

不一會兒，阿莉收到檔案。為了節省時間，阿莉一手握著滑鼠，一個個點開那些工作表。另一手握著手機，迅速靈巧地撥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一下，接聽的是個斯文又溫柔的聲音，「喂……。」

「老公，是我，阿莉。」

「怎麼啦？」

「今天，可能又要加班……」

「又要加班？搞什麼？」男人的聲音顯然有點惱怒，說罷，無聲的寂靜。

「阿信，對不起，這個工作就是這樣嘛。我想，等進入軌道後會好一點。」阿莉幾乎是用一種乞求的口吻回應。

「聽著，阿莉，妳的工作絕對不會變得更好。妳加班的狀況持續多久了？那只是一個工作，妳沒有必要賣命，知道嗎？妳已經幫他們做太多了，不應該讓他們那樣壓榨妳。」

阿莉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用靜默來回答。

電話另一頭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後，阿信冷漠與毫無起伏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算了吧！我已經不想說了，那是妳的人生。妳媽走後，妳就變成不可理喻的工作狂。不，應該更早。早在妳爸走之前，妳就是一個瘋狂的工作狂。妳到底要讓妳的不安全感控制自己多久？」男人在電話那頭冷冷地質問。

一次次的意見不和，讓阿莉很緊張。這情況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阿莉知道先生阿信一直很渴望擁有家庭生活。可是，阿莉始終沒有準備好滿足他的期待。或說，對於這一件事，她直到目前都沒有意願，也沒有渴望。她認為，一旦她的夢想達成後，阿信的這些願望，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

打電話給阿信時，已是傍晚六點半。阿莉心裡盤算著，接下來的兩個鐘頭要好好地專注在這些數據上，至少得把各部門的計畫跟預算完整地看過一遍。看著那些試算表，她心裡頓時明白過來，這件事相當複雜，怕是得花些時間來奮戰。阿莉估算要完整看過所有資料，可能不只半天，必須專心一整天才能消化完。然後，應該還要花個半天到一天的時間來做模擬的試算。

「老公，不要那麼說。這不是壓榨，工作就是這樣嘛。我會盡快完成，趕快下班回家，好嗎？餓了的話先吃飯，不要等我。」阿莉輕聲細語地說，深怕又觸怒了阿信。今天晚上，她已經沒有體力應付任何壓力了。她心裡暗暗地禱告，但願今天晚上除了跟這個難題抗戰以外，回到家後，不用再跟阿信的情緒風暴周旋。她還在想，該說些什麼話讓阿信消氣。阿信聽起極度地冷靜，她知道，當他非常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當他生氣時，說什麼都沒有用。看來，回家後，避免不了一場情緒冷戰。

「隨便妳吧！」沒等阿莉接話，阿信悶聲不響把電話掛了。

阿莉坐在桌前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把手機放在一邊。她趕緊抓起一支筆，拿出筆記本，想辦法讓自己的思緒平穩專注。其實，兩人婚後就不斷為阿莉的工作狀況而爭吵。阿莉極度想要有個事業，所以，完全被工作掌控，整個心思都放在工作上。阿信只好妥協，接受一個在家心不在焉、工作至上的老婆。

上個星期，阿莉的公司剛完成了另一次的組織調整。根據兩個大客戶的量產計畫，公司要從五百人成長到一千五百人。公司在台灣維持著五百人的編制好幾年了，整個營運，除了研發、業務、財會，跟一些行政部門外，還有兩條近兩百人的生產線。

根據最近剛談好的案子，公司得馬上擴張，而且得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才能應付得了客戶的出貨計畫，這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照客戶的需求，新的出貨計劃得從隔年一月開始啟動。不足的生產力得從中國大陸支應，這星期內，製造部門也規劃好了產能計畫，至少要延攬一千名作業員，才足以因應。

公司裡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接下來必然會有很多變化。面對這樣的成長速度，阿莉不敢想像，同事們要怎麼應付將來的挑戰。一個月內，大陸工廠要召到將近一千名作業員，光是面試、教育訓練，就有忙不完的事。她真的不知道，工廠要怎麼辦到？

幸好母公司在大陸有一座很大的工廠，他們可以跟集團承租工廠的場地，眼前還不需要煩惱硬體設施。對此，上層主管早已經談妥。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確保在量產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布署妥當。這些布署工作，包括建構不同的工廠部門、產線、當地工廠的物料供應、作業員的技術，還有很多營運所需要的工作制度與程序。基本上，就是在什麼都沒有的基礎上，建造好一個能夠運作的工廠。更令人發顫的挑戰是，這個工廠要能立即運作，沒有機會和時間預作學習。什麼學習曲線，完全沒那回事。沒有所謂嬰幼兒期或兒童期的階段，工廠必須像個成熟而且強悍的大人一樣，馬上面對、迎接所有的挑戰。所有的主管早就動員起來，根據預算上的銷售預測，準備好一套工作計劃來對應客戶的需求。事實上，現在正是關鍵時刻，預算裡所有整合的資料都非常非常重要。

做為一個員工，阿莉有很多優點。但是，她的主管特別欣賞的，應該是她懂得察言觀色的能力。阿莉跟過的老闆，從來不需要跟她解釋太多，因為，她總是可以根據收到的訊息，做出正確的判斷跟行動。因此，這時候，她研判，老總應該急需知道，這版預算能不能讓公司獲利。如果沒有獲利的話，可能得砍掉一些工作、或降低成本，把獲利給擰出來。

不管怎樣，在這關鍵時刻，阿莉不能逃避責任。她不想跟阿信爭吵，也不想把自己工作上的壓力轉移給他。看著那些試算表，她很快下了一個決定，先做一版損益的模擬試算看看。

「天啊！怎麼那麼糟糕！」損益模擬出來的結果，讓阿莉大為訝異。根據預算的營收，材料成本跟製造成本、管銷的費用，這版預算是虧損的。阿莉深怕有任何疏漏，來回小心地檢查，然而，損益模擬的數字，跟匯整在檔案中的資料，全部正確無誤。

時間飛快，阿莉瞄一下時間，已經八點半了。若等下順路買點吃的，回到家差不多九點過後了。她迅速關上筆電，裝到帆布背包中，從皮包中撈到了車鑰匙，準備下班回家。一整天下來，已經疲憊到頭腦發昏。可是，她心裡面還在煩惱，回到家後，該怎麼做，才能讓阿信消氣。

以上內容節錄自《宣戰》洪佳伶◎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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