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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快手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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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

 

21:45

 

騎車到陳記,停車,走三步,站在店門口,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牆上的電子鐘顯示21:45。

送餐服務就是賽車遊戲,加滿油箱(投幣,進入關卡)之後,時間限制內完成送餐(在城市裡飆速衝向目標),想要得到客戶好評(賺取額外金幣獎勵)的機會,就是掐緊時間,完成任務。

做外送就是跟時間賽跑,英文說「Take your time」是慢慢來,但我翻譯的意思是抓好時間,只有抓好時間,才能在時間裡自由。

 

21:47

 

取餐,編號015的訂單是牛肉河粉,備註:需索取餐具。在陳記的宵夜時段裡,兩分鐘就能順利取餐,必須要非常幸運。我相信今晚我是那個幸運的人。

澳洲的夜晚除了酒吧之外,很少有店家營業,靠著像陳記這樣勤奮賺錢的店家,華人的宵夜文化才得以在外國發展,但陳記會大排長龍,不單因為營業時間比其他店晚,主要是招牌牛肉河粉的評價如同它的香氣一樣在華人圈裡蔓延開來。從香港來的打工仔聽到的誇張傳聞,說吃下陳記的牛肉河粉,牙齒都會被彈出坑;台灣的背包客則是說像是童年吃的跳跳糖一樣,咬斷牛筋時會在嘴裡炸開。

陳記的調味鹹而不膩,鋪上的九層塔不單只是配色,老闆特別從台灣進口,就是看中它的香氣比澳洲的basil夠味,無論是哪一國人在吃的時候都會注意到這一味。

 

015這一單是一場跟deadline搶時的競賽,沒有太多時間回味陳記的牛肉河粉,在取餐當下,高速運轉腦袋,做出精密的路線規畫:參考Google Maps計算的車程,十四分鐘。這條路線上紅綠燈不超過十個,上了布里斯本大橋可以加速催油門,預估十一分鐘後在21:58抵達目的地。如果在抵達前打電話跟客人確認訂單,加上簡訊告知配送的完成時間,請客人提前走到大門口,就能在22:00前完成配送,然後立刻回報任務結束,壓線達標,WIN,遊戲勝利。

我其實很習慣這樣的步調,在澳洲送餐的第二週就開始上手,飛梭在城市間,一個晚上會騎過布里斯本大橋五六次,沿河岸來回兩三次,到高級住宅區一兩次,這些地方在高速的行進下,城市燈火變成線條,會有一個瞬間很像奇幻電影一樣進入時光旅行。我通常都能順利壓線達標,在跨班前完成最後一單,就像擁有操控時間的魔法一樣,因此後台喜歡叫我小巫婆,但我喜歡自稱小魔女(這樣比較可愛),機車就像我的掃把,飛到時間前面。

來澳洲打工沒什麼好說的,花最短時間,賺最多錢就對了。把時間變金錢,就是我的煉金術。

 

晚上十點十分了,我看著被甩到地板上的外套和制服,想起自己在21:51的時候,停了一個紅燈,那時候就像是遊戲中遇到路障,必須停滯冷卻一下。

 

21:51

 

因為叫做小魔女,我喜歡將所有裝備都轉換成魔法世界的代稱,這樣工作起來就更像遊戲。外套是我的斗篷,雨衣是防護罩,機車當然就是我的光輪閃電號,而放在夾鏈袋裡的手機像是聯繫現實世界的鑰匙,所有裝備都貼上了「布里斯本送餐」的貼紙,就像身處在以此為名的遊戲裡。

我在「布里斯本送餐」的員工編號是482,登入系統的密碼是48288888。

 

在等紅燈的時候,我看準螢幕上的時間顯示剛切換成21:51,路口燈號剩下四十八秒,我一邊倒數一邊動作,立中柱(45、44、43)、開後車廂拿外套(42、41……)、著裝(37、36……),再坐回機車時,號誌剩下十八秒,也就是說再過三十秒就要切換到21:52。

 

我對於時間計算非常精準。以前在花蓮等紅燈的時候,就會跟著交通燈裡的數字讀秒,將時間感知用身體記憶下來,尤其花蓮的黃燈特別久,那個時候沒有秒數可以參考,掌握路況就是靠平時的累積,加上天生視力良好,只要看到遠方的綠燈秒數,我就能控制速度,也就是說,我能控制時間,Take your time,我在台灣的時候就這麼做了。

男友Z害怕我的「魔法」,總開玩笑:「妳這麼會計算,會不會算計我?」

「我只會算你講了多少句幹話,浪費了多少生命!」我盯著螢幕打電動,在《惡靈古堡:聖女密碼》裡射擊怪物,沒空搭理男友的幹話攻擊。

當初只是因為覺得文科女生很囉嗦,選填物理系,結果沒學到什麼物理應用,只學到理科男生的幹話祕笈。我也很納悶男友到底喜歡我什麼,可能因為講幹話的功力差我一截,為了修煉只好跟我在一起。

當初一起來澳洲,兩個人訂下帶回一百萬的目標,達成之後就在花蓮吉安開早餐店,離車站遠一點沒有關係,我可以發揮「時間魔法」替客人送餐,讓賴床這項國民運動可以在每個人的家裡被實踐。

「你叫早點,我來找點。」Z半夜從床上彈起來大喊口號,恍惚間我踹了他一腳,他打開燈,興奮地跟我宣揚賴床運動主張──讓客人叫早點,然後賴床的時間,就是我開始外送找點的任務時限,那些散落在巷弄裡的客人,像遊戲地圖上的任務關卡一樣,完成之後就會得到金幣。我又踹了他一腳:「奔波的是我,受苦的也是我,又不是你,你爽屁爽?」他一邊笑一邊抱住我,看著他做白日夢的樣子,好像可以聞到「找點早餐店」的味道,可以聽到店裡放的音樂。看著男友模擬在早餐店裡工作的樣子,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那個晚上,兩個人在房間裡開了一間早餐店,就像養成遊戲那樣,架設廚房、室內裝潢,最後好像忘了幾點睡著的,隔天起床Z還真的叫我去送餐。

 

帶著夢想到澳洲,未必能夠帶著夢想回去,我們時刻這樣警惕彼此,在Share house裡面貼滿便利貼,寫著「開源節流」、「省一分錢才是賺錢」、「找點早餐店存錢計畫」……每一張都是滿腔熱血,充滿希望。

那時候,我們認為到了國外,就要嘗試不一樣的工作經驗,否則就只是換個城市,還是過一樣的生活。

一開始,我們找網路介紹的台灣工頭,到Caboolture的草莓農場裡,實踐我們的百萬計畫。前期剛上工就要繳交保證金、房租押金、車資、裝備……一項一項加上去,從台灣帶來的本金根本不夠燒,工頭大大方方地借我們錢,殊不知根本是另一個地獄。後來他增加利息,拒載我們上下班,並且禁止我們工作,扣押薪資,身邊的人都說我們衰到家了,那時只想反問:「不都是台灣人嗎?為什麼這樣欺負同胞?」最後被逼急了,連夜收拾行李,偷偷逃離農場提供的貨櫃屋宿舍。

走了將近兩小時,夜裡的風迎面吹來都像是刺在身上,鄰近馬路的樹林裡,不時都有人影晃動的感覺,當下我們害怕的不僅是人,更害怕是失控的袋鼠或是意想不到的野獸衝出。我跟Z耗盡體力,看著遠方的月亮一直走一直走,正當想要放棄的時候,一輛車迎面駛來,我們甚至沒有懷疑會不會是可怕的台灣工頭,用最後一點的力氣呼救。上車之後,把身上僅有的錢都給他,用破碎的英文句子拜託他載我們到市區。

他說他叫Roger,是一個澳洲大叔。Roger一副不可置信地把錢退給我們,他打算帶我們到市區之後,幫我們找房子安頓,甚至介紹工作,那時候看著後照鏡上的吊飾刻著「Love & Home」,我把頭轉向窗外,另一手握著Z,路邊的景色,從樹林慢慢轉變成一棟棟房子。看著黑夜裡遠方的小山丘,那是我們剛剛牽著手拖著行李逃出來的地方,幾個小時前還走在充滿危險的路上,此時坐在車裡的我看著街燈朦朧,才覺得身體漸漸溫暖了起來。

 

Z傳來了宵夜清單。我如果下班就會外送回家,可是能不能平安到家,我沒有把握。送餐的第三個月,我才知道不是所有澳洲人都像Roger一樣。

 

21:53 

 

在這個時間點,帝君廟求的平安符飛掉了。每次我在試圖挑戰deadline時速高達九十的時候,都會好奇關聖帝君在想什麼?或是祂根本沒有搭飛機來到澳洲?

我那時候剛到花蓮,媽媽就不停叨念去找間廟求平安,但從未踏進花蓮的我,怎麼會知道要去哪裡跟神明打交道?領回託運過山的機車後,向店家詢問主掌行車平安的神明,才知道聖天宮的關聖帝君是花蓮一帶的「交通部長」。

在廟方的協助下,成功求得了平安符一只,離去前廟方人員提醒:「等一下妳出去後,就直直騎,不要回頭喔!」握著符咒也像接過命令,上了車之後一路都不轉彎,但過了第三個路口,我就開始想,要騎到哪裡?花蓮是個容易看到山的地方,離開鬧區的範圍,路上不會有太多車,沒有任何方向的我,看著跟老家不同的街景,平房一棟接著一棟,中間偶爾穿插木構的矮房,我就這樣看著街景,冥冥中像是有一種牽引,向著山,沿著路一直往下騎。最後我停下來是因為山離我好近,山的形狀、山上的樹,還有飄過的雲,看著眼前的一切安安穩穩地存在著,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正踩在花蓮的土地上,這個我即將生活四年的地方。在一陣漫遊後,我莫名其妙地對著山鞠躬,然後就騎回學校了。

Z當初聽到這個故事時,只覺得我在講幹話,我要他小心被關聖帝君處罰,我可是按照指令,完成任務的人。

 

在「布里斯本送餐」的世界裡,房子都不太高,獨棟的木屋或是摩登的別墅,兩條相鄰的巷弄,風景可能截然不同,只有從巷口轉進的那一刻才會意識到,眼前的世界像是開啟新的區域一樣,有不同的任務,在新區域裡的人物也會有不同的穿著跟設定。

我最喜歡的,是昆士蘭大學區。要進到這個區域,需要先騎過Story Bridge,過橋的時候,我都會想像即將遇到什麼樣的客人,開啟特別的故事副本。下橋之後,高高低低的地形像是迷宮,時常一個轉彎就緊接陡峭的下坡,遠方的夜景像浮在空中一樣,非常魔幻。坡道沿路大多是有庭院的小木屋,各種不同顏色的花攀在圍籬上,即使在夜裡也各自繽紛。順著路往下滑,身旁紅、綠、藍、紫、白,不同顏色因為飛馳的速度,視覺上全攪和在一起,到了平地後,因為身上的花香才會意識到,一條華美的巷子就這樣藏在城市裡。

Z覺得開始送餐的日子才有生活感,一種真的到了澳洲,成為背包客的感覺,但對我來說,反而沒有改變,在穿越布里斯本的大橋時,常常會有一種底下是木瓜溪的錯覺;沿著布里斯本河岸騎的時候,我常會想起從帝君廟離開那天,騎著騎著就到了美崙溪的河堤道路;從Dell Rd.送完餐要回市區的時候,還會以為下一個轉角就會看見公正包子,而那些不高的房子,長長的路,都是我們騎台九線時的風景。

 

我想像飛掉的平安符在路上被踩過無數遍,我希望踩過平安符的人去過很多地方,腳印裡有海邊的沙子,有Glass House Mountain的泥土,我跟Z的澳洲首吻就是在那座山上的杉樹下;希望那些腳印去過凱恩斯、邦德堡、阿德雷德,還有西澳的伯斯,這些地方我都沒有去過,可是光聽名字就好想去。

 

在平安符飛掉後的二十三秒,車程縮短了一分鐘(平安符應該是遊戲道具,有調節時間的功能)。手機螢幕上Google Maps顯示還有七分鐘抵達目的地,我只要再努力縮短兩分鐘,絕對可以安全戰勝deadline,我邊騎車邊計算著。

 

「關聖帝君保佑我,求求祢讓我平安到家,求求祢。」在我意識游離的時候,不自覺地想起關聖帝君,並且開始祈求,我才意識到身體被一個男人抓著,失去行為能力。直到一些零碎的記憶浮現,才開始試著去拼湊這一路上,在每個時間點裡,哪個環節出錯了?是遊戲的bug吧?我希望平安符可以在這個時候才飛走,替我擋煞。

 

21:58

 

準時抵達。

我大概迷路了三十秒,在Google Maps無法辨識的樹叢中找路,最後在兩棵樹中間看見隱約的光源。循著光走,身旁的樹又密又高,難以辨位。外面的聲音、光線在這個小路裡,全都失去了方向。撥開最後一片遮擋視線的樹枝,在一片修剪整齊的青草地上,有一棟獨立的日式建築,周邊燈光設計得很美。瓦片在屋頂上交疊,門口有一條紅金色的落水鍊。外牆是大木構,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溫潤。房子周圍有一圈樺樹或橡樹(畢竟我是學物理不是學植物的,或者是《哈利波特》裡會出現的樹),在草地上還有一個可愛的信箱,將七個圓筒焊接在一起,上面鑄有英文字樣,標示一星期的每一天。

主人傳來訊息要求我送到門口,我快步前往門口,因為再十一秒就要21:59了,這個時候陳記已經在清洗外面的地板了,因為老闆想要在十點熄燈,但熟客都知道,通常會繼續營業到十一點。

某次我回程去拿宵夜要給Z,跟老闆聊天時,老闆用濃厚的香港口音說:「如果不先關燈,客人一直來,我都不用睡嘍。」關了燈以後客人通常會繼續打電話,趕在十一點以前訂好餐,老闆會等到最後一個客人取完餐,才真正拉下鐵門。

 

Z的宵夜清單還沒來,我猜他今晚想要吃牛肉河粉。我現在沒有空跟他確認,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先打電話跟陳記訂完再告訴我,這樣老闆就會等我。

 

22:00

 

我聽到門後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我的時間體感判斷現在是21:59:18,後台小幫手傳來訊息:「小巫婆,注意時間,跨班扣錢。」訊息旁的時間戳記就是21:59:18。

每次跟deadline拉扯的單都像是一場賭局,後台辦公室的人會依照單的時間跟交通狀況做賠率,賭看看我會不會跨班;對我來說,賭的是在每一個轉彎還有高速行駛的時間裡,可不可以安全過關。平常十點是晚班的下班時間,再晚就是夜班了。因此後台很常在我剛上線的時候,就傳來罐頭訊息:「482,提醒您注意時間,跨班導致排班不公,懇請盡速完成配送工作。」如果不是這樣的制式內容,就是小幫手自己輸入的。我猜想今天的賠率應該滿高的。通常這個時候,為了讓支持我的人獲得一些快感,我都會先回報配送完成,然後打卡下班。

雖然我有自信不會違規,但後台仍會在十點前提醒工作守則,依照系統設定那樣。

這時候送餐像是賽車遊戲的感覺就會特別明顯。我穿著公司制服,進到「布里斯本送餐」的世界,接收指令,完成指令,「482送033」、「482回報」、「482餐具醬料多拿」、「482下線」……只要跟規則有關的事情,像是時間節點(關卡時間限制),或送餐需求(關主任務),系統傳來的訊息,都會有一種抽離生活的虛擬感。其實在加入布里斯本送餐的當下,就認知到每天會接收不同的編碼指令,我們跟這個世界接觸的方式全都數字化,名字、身分、性別好像都變得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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