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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世界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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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三天前我離開日內瓦,不疾不徐地往前行進,抵達薩格勒布以後,我上郵局領取郵件,發現提耶里捎來這封信:

  今天早上陽光燦爛,暑氣襲人;我爬到山坡上畫畫。雛菊盛放,麥田新綠,樹蔭寧謐。回程的路上,碰到一個騎小馬的農夫。他翻身下馬,為我捲了一支菸,然後我們蹲在路邊一塊抽。塞爾維亞語我只懂得隻字片語,不過我勉強聽出他的意思:他買了麵包要運回家,他花一千第納爾找了個手臂粗、奶子大的妓女,他養了五個小孩和三頭牛,還有打雷的時候一定要當心,因為去年有七個人被雷劈死了。
  隨後我去了市場。湊巧碰上趕集,見識到琳瑯滿目的商品:用整張山羊皮做成的包袋、讓人看了直想收割好幾公頃黑麥的鐮刀、狐狸皮、匈牙利紅椒、哨子、鞋子、乳酪、馬口鐵珠寶,還有用依然青綠的燈心草編成的羅篩,一些蓄鬍子的男人忙著為羅篩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形形色色的人群在一片繁忙景象中走動,他們有的斷了腿,有的缺了手,有的爛了眼,有的渾身打哆嗦,還有些拄著拐杖。
  晚上我到金合歡林蔭下喝了杯酒,在那裡聽吉普賽人互相較量歌喉。返回住處途中,我買了一大塊油質很多的粉紅色杏仁糖。果然是東方!
七月四日
寫於波士尼亞特拉夫尼克(Travnik)

  我研究了一下地圖。那是一座三面環山的小城,位於波士尼亞地區的中央。他打算從那裡北上貝爾格勒,他應「塞爾維亞畫家協會」之邀,即將在當地開畫展。我預計開我們翻修過的這台飛雅特老爺車,帶著旅行的行頭,在七月底那幾天到那邊跟他會合,然後繼續前往土耳其、伊朗、印度,也許還走更遠……我們準備用兩年時間旅行,身上帶的錢可以花四個月。旅行計畫很模糊,不過做這種事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先動身上路。
  十歲到十三歲那段日子,我總愛趴在地毯上,靜靜地端詳地圖集,放下一切、遠走高飛的欲望油然而生。想像一下巴納特1、裡海、喀什米爾那樣的地區,迴盪在那些地方的音樂,在那裡邂逅的目光,等待你發掘的觀念和想法……當尋常的認知開始受到衝擊,而我們的欲望卻設法抗拒時,我們會設法為自己的執著找理由。然而我們找到的理由通通不值一文。事實是,我們並不知道如何形容到底是什麼在驅使我們。某種東西在內心滋長茁壯,逐漸掙脫纜繩般的羈絆,直到某一天,儘管不怎麼有把握,你還是義無反顧地揚帆而去。
  旅行毋須動機。旅行很快就會證明,它本身即已足夠。我們原以為自己出發成就一場旅行,但旋即換成旅行在成就我們,或者令我們俯就求饒。
  ……信封背面還寫了:「別忘了我的手風琴,我的手風琴,我的手風琴!」
  這樣開場很不錯。對我來說也是。我坐在薩格勒布郊區一處咖啡館,完全不趕時間,前面擺了一杯虹吸白酒。我凝視向晚暮色,看著一間工廠人去樓空,目送一個葬儀隊伍悠悠走過──他們打著赤腳,手舉黃銅十字架,女人戴著黑色頭巾。兩隻松鴉在一棵椴樹的枝椏間聒噪不休。我風塵僕僕,右手抓著一顆啃了一半的辣椒,在內心深處傾聽剛度過的一天時光歡欣快意地落幕,宛如峭壁猛然坍塌。我舒展渾身筋骨,大口暢快呼吸。我想到貓有九條命的傳說;真覺得自己剛走進第二條命。

※※※

【摘自〈獅子與太陽〉「塞拜然省的大不里士」】

  提耶里的畫布和顏料已經短缺好些日子了,他總算接到郵局的通知,說他從瑞士訂購的物品終於寄到了。他火速趕到郵局,填好表格,簽好貨單,付了關稅,親自前往海關,然後又趕回郵局,現場看他的包裹拆封。東西一樣都不少,不過正當他準備要把包裹帶走時,職員卻猛然把包裹擋下,並告訴他局長要親自把包裹交給他,可是他暫時有事離開一段時間。在等局長回來的空檔,他們安排他坐在一個小客廳,裡面有隨身小暖爐、香菸、葡萄、茶,他坐著坐著就睡著了。一個小時以後,他醒了過來,準備去找這位耽擱他的老兄──局長。
  「我到底在等什麼?」
  「等局長啊……他人超好的。」
  「他幾點會回來?」
  「帕爾達〔pharda,「明天」〕!」
  「!(?)!」
  「你的包裹……今天你看到它了,明天你再來把它領回去。高興一次不如高興兩次!」老職員友善地做了這個結論,然後把他送到門口。
  帕爾達總是被召出來當理由。帕爾達永遠充滿許諾。帕爾達來到時,人生一定更美好……
☆☆☆
三月
  冬天還真的教我們學到了耐心。大不里士冬意仍濃,不過在南部,它已經開始收兵了。在那裡,從敘利亞吹來的暖風拂過山巔,融化了積雪,使庫德斯坦的溪流水勢高漲。有幾個晚上,那個方向的天色已經呈現飄移不定的微黃底氣,宣布春天的到來。
  我湊巧在圖書館找到一本庫德故事集69,那些故事非常清新,讓我看得心馳神往。一隻麻雀(當然是庫德麻雀)因為波斯大王對牠不夠尊重,竟然鼓起羽毛頂撞他:「我要在你爸的墳上撒一泡尿!」個子只有靴子那麼高、長了驢耳朵的精靈會在深夜從地底下鑽出來,用雷聲般的低吼傳遞千奇百怪的消息。還有那些單挑的格鬥場面,連圖潘70和蘭斯洛特71都要自慚形穢!雙方輪流出手,一方一下就把對手砸進地下,只剩一顆頭顱露在外面,對手掙脫出來,抖掉全身泥土,全速衝上前去回敬對方。彎刀、狼牙棒、長矛,各色各樣的武器一一上陣。廝殺聲迴盪在大地上;這邊砍飛一隻手,那邊打掉一個鼻子,雙方越戰越勇,怒火益發猛烈,打鬥的樂趣也直線上升。
  遠方天邊短暫放晴的現象,以及鮮活生動的庫德文學,都讓我們想親自到那邊近距離一窺究竟。想要弄到一張賈瓦斯(通行證)實在不容易,因為庫德斯坦的情勢相當緊張。庫德人雖然是正宗的伊朗人,也是忠誠的帝國臣民,但他們強悍好鬥的習性一直無法讓中央政府放心。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安息帝國皇帝阿爾達班五世就在寫給造反的封臣阿爾達希爾72的信中表示:「你行事乖張,咎由自取,你這個庫德人,從小在庫德帳篷裡長大的庫德人……」在那次警告之後,無論是阿拉伯人,或甚至是蒙古人,都不曾有辦法把庫德族牧羊人逐出伊拉克與伊朗之間那片風光秀麗的高地草原。牧羊人在那裡生活得無拘無束,他們希望自己管自己的事。當他們決定捍衛自己的風俗習慣,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紛爭時,德黑蘭方面的聲音很難壓制當地的卡賓槍聲。有時(只有在天候惡劣的季節),他們甚至會暫時切斷道路,以索取過路費。為了制止這些行為,政府在幾個邊界附近的市鎮布署了人數眾多的軍隊,但因為糧餉發得不勤,這些士兵很快就墮落成搶劫土匪的搶匪。局面算是達到平衡,當局的地位也勉強確立,不過這一切的代價是某種程度的混亂,每逢選舉到來,各種陰謀、施壓、交易就會重新登場,混亂進一步升溫。這種家醜不能外揚,因此我們在這個時候申請通行證並不恰當,可是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參謀部和警察局都不是很願意核准我們的申請,不過由於我們跟市政府的關係已經搞得不錯,各單位都不忍心傷害我們,只是像丟皮球般把拒發許可證這個燙手山芋推給其他單位。在半個月期間,我們在不同辦公室間來回穿梭,陸續跟一些很客氣的高階軍官喝茶,他們什麼都願意跟我們聊,就是不談我們要辦的事;答應完了立刻又推拖,使得我們日復一日都得重新提醒他們,而且還得拚死命裝出平靜的樣子,設法讓這些屢次食言的對話者相信我們認為他們的誠意無懈可擊,就這樣嚴重磨損神經,只為了學會誰有耐心誰就贏的古老遊戲。最後他們讓我們贏了。
出發前一天,保祿斯來看我們。他剛走過那條路,米揚道阿卜73之前的路段都很好走,過了那裡以後,路面雖然有積水,不過可以通行。在後面那個路段,當天早上有一輛吉普車遭到攻擊;司機從南部載了一車走私物品,為了保住他的貨,他不顧攔截強行通過,抵達大不里士時,車門上都是彈痕,一邊肺臟也吃了子彈。保祿斯剛幫他把子彈取出來,讓他撿回一條小命。保祿斯認為那是米揚道阿卜的什葉派信徒或假扮成庫德人的逃兵幹的好事。
  「戴頭巾很簡單……只是那些人沒想到,在這個時節,庫德人腦袋裡有別的事要關心:羊群開始出動了,馬上就得進山放牧。沒錯,庫德人是硬骨頭,他們會互相打鬥,不過只有在鬧飢荒的時候,他們才會攻擊趕路的人。大家故意放大那些故事,設法把錯推到他們身上。跟在這裡一樣,那種事確實可能發生,阿拉保佑,不過那畢竟是例外的情形。你們把剛好夠保命的錢帶在身上就好,絕對不要帶武器。他們太需要武器了。他們最喜歡的東西就是武器,所以十個人,十五個人會一擁而上,把你的武器搶走……你能怎麼辦?只能一笑置之!」
  保祿斯說得對。帶手槍出去串門子確實沒有意義。如果連怎麼用都搞不清楚,那就更沒意義了。我們出發旅行是為了看看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對它開槍。
※※※

【摘自〈獅子與太陽〉「公路」】

  這裡乞丐很少,不過在主要幹道交叉口,全身破舊衣裳的年輕人會成排坐在djou旁邊聊天、嚼花、玩牌。他們在等路燈變成紅色。紅燈一出現,或者交通阻塞、車輛寸步難移時,他們就會衝向汽車,吐幾口口水,用一塊破布擦拭擋風玻璃,然後開車的會給他們幾枚銅板。警察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設法讓他們有時間把工作做完。還有些人會自告奮勇地指導你回自家的路,幫忙拎包包、澆草坪等等……每天早上,一大群參雜著毛頭小孩、失業者、老頭子的烏合之眾都會這樣從巴札奔向上城區,攬點小差事,撈點小錢。有時候,警方會把這支漂移不定但隨叫隨到的隊伍召集起來,每個人給一個託曼,讓他們代表「伊朗人民」,到蘇聯大使館外面示威,或者前往某個招惹到政府當局的大人物住處,用石頭砸他們的豪宅。如果任務結束而他們仍舊吵嚷不休(他們都想多拿些酬勞),警方就會動用水槍把他們驅散。第二天,很可能同樣這群「人民」會表現懊悔之情,在大群學生簇擁下回到同樣那間使館,在台階上放置鮮花。同一批警察火速趕到,迅速制伏領頭的人(通常是學生),把他們的頭髮剃光,丟進部隊再服一次兵役,或者遣送他們到遍地石頭的南部砸石料。令人悲嘆的伎倆。令人讚嘆的方法:這樣總可以讓社會少五十個失業者。
  不過這個方法不足以解決所有失業問題。於是,每當你把車停好,自然就會有個混混冒出來要你給半個託曼,說是幫你「保管」車子的費用。最好還是接受他們的好意,要不然你的「保管人」很可能會在你走開以後讓你的輪胎漏氣,或帶著備胎直奔巴札,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你可以到那裡把它買回來。總之,這些人是要保護你免於他們可能對你施加的禍害。起初我們會拒絕;況且我們手頭緊,一個託曼畢竟也是錢。而且我們心想,我們的車已經破得沒人要了。然後某天,我們發現車子跑到人行道中間。想必他們是六個人結成合作隊伍,在看熱鬧的人幫忙下,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把車子抬到水溝另一邊。除了那個事件以外,那些土匪對我們的車一直手下留情;這大概是因為我們請人用波斯文在左側車門上寫了一首哈菲茲的短詩:
  縱使黑夜提供的庇護不安全
  而你要去的地方還遠在天邊
  須知世上沒有一條路走不完
  請你切莫傷感心煩
  在好幾個月的時間裡,在這個國家中某些外國人沒什麼理由受人喜愛的地方,這首銘題在我們車身上的詩成了我們的開門芝麻和脫困秘方。在伊朗,這些歷史超過五百年、內容相當隱晦難解的詩詞擁有不同凡響的影響力和高人氣。蹲坐在店鋪門口的商店老闆們會戴上眼鏡,隔著街巷,互相朗誦詩詞給對面人行道上的夥伴聽。在巴札裡頭那些擠滿了無賴的飲食店,我們不時會碰見某個衣衫襤褸的客人很享受地閉著眼睛,聆聽同伴在他耳邊低聲吟詠的詩句,整個人顯得光彩煥發。就連在最偏遠的鄉村,民眾也能背誦許多奧瑪.開儼、薩迪或哈菲茲的「加札爾」(長十七行到四十行的詩詞)。這就好比在我們那邊,拉維列特的工人和屠夫居然懂得從莫里斯.塞佛32或內維爾33的作品汲取養分。在大學生、藝術家和跟我們同年齡的人當中,這樣的品味經常可以比喻成一種毒癮。他們熟記好幾百首這些閃閃發光的詩詞。這些詩篇一邊照亮世界,一邊將它揚棄,審慎低調地揭開善與惡的終極身分,同時為那些用指甲破損的削瘦雙手捧著一杯伏特加的誦讀者,賜予他們的生命吝於分給他們的滿足。他們可以連續好幾個小時輪番上陣、交相吟誦,像詩琴上的低音弦一樣,透過「交感」而震顫,這個停下來說他打算自殺,那個停下來點一杯酒,或為我們翻譯一段。
  波斯音樂異常美妙,而這種由蘇非教派的玄密特質滋養出來的詩歌,則是全世界最登峰造極的詩種之一。然而,假使用量太大,它也有它的危險:詩歌不再提升生命,反而取代了生命,為某些人提供一個非常體面的庇護所,讓他們脫離現實,而事實上,這個現實卻亟需新鮮血液的滋養。許多波斯年輕人會仿效奧瑪.開儼:……暗自撕裂這個世界的悲哀藍圖……然後耽溺於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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