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01蒙田說了這件很有道理的事

蒙田說了這件很有道理的事,那就是:最不為人知的事,其實是人們最深信不疑的事。對於一段毫無意義的敘述,你能提出什麼異議?那是一種對於奇蹟的神奇看法。關於這個主題,我注意到,奇蹟永遠被描述傳誦,不但如此,我們還只會信得更深。

人並不怎麼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事。我甚至想說,他其實一點也不相信,而且所謂的看見,反映的正是這不輕信的態度。看見意謂著注視,而注視即懷疑。戰爭觀察家都很清楚,如果率先相信自己所見之事,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將對我們造成欺瞞誤導,我們得不斷地釐清,分辨這些荒誕空幻的表象。我還記得,一天夜裡,我被一道異常聲響所驚嚇,走出我的洞穴;半夢半醒之間,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座鑲滿鑽石珍珠的廊柱宮殿中。那只是瞬間的影像,我很快便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原來,薄霧之中,月光均勻地灑落在結滿冰霜的林樹上。但是,如果我沒有抱持懷疑,可能會一直以為自己看見了童話仙境裡的宮殿。會查證確認之人是懂得持疑之人。我的意思是,他以行動表現懷疑,亦即他鑽研探索。仔細觀察觀察家,因為他意圖將事物全面研究透徹,想觸碰並觸摸他所見之事;看他如何盡其所能地變換位置,以求變換各種觀點。這樣的人一點也不輕信人言,也從未輕信人言。

讓這個人描述他所做過的夢。只是夢境早已什麼都不是,再也不可能觀察;反而是言論造就夢境。於是這名神智清醒的人再也不知該如何懷疑,一點辦法也沒有。相同的結果也會發生在描述一件他沒看清楚的事,一件瞬間即逝或令他驚嚇的事情之時。他不抱一絲懷疑,因為他無法探索。而且聽眾也和他一樣。這時,強調的口吻及熱切的情感便會加深印象。

我甚至敢說:一段真實無欺的描述不可能被恰如其分地了解。一旦敘事者無法對我們呈現事物,聽眾的想像立即瘋狂。所有敘述都是口耳相傳的故事;人們無法加以懷疑,因為欠缺事實。於是,我們了解:一段再經轉述的敘事,而且是誠心誠意的轉述,錯誤反而愈多。印象深植每個人的心中,無可救藥,除非累積了我在此所披露的觀察及其他許多事,養成一種極致的不輕信的態度,基於此,進而對所有敘事一律抱持懷疑。不過,這些觀察也去除了一切對敘事者是否誠實的質疑,結果天馬行空的敘述變成反映人類天性的事實,並且能夠繼續教導我們。這就是為什麼,像蒙田這般聰明絕頂的人完全不挑選他要轉述的敘事,從某方面來看,反而認為所有敘事都能被接受;因為就另一方面而言,他終究對每一則說法存疑。例如,他一點也不想改變任何事;的確,倘若缺乏標的,這類批評便失去時效。因此,人們經常以為這認真的精神輕浮膚淺,以為這位懷疑者優柔寡斷,以為這位不輕信人言的人盲從耳食之談。柏拉圖也屬其同類。少了這些大師,我們奮不顧身地思考,有如野馬脫韁狂奔。
02我們人人皆如休謨筆下那位暹羅國王

我們人人皆如休謨筆下那位暹羅國王。當一個法國人說,水會凝固變硬,大象都能行走其上,他立即拒絕聽下去。凡從未見過的,或絲毫不像曾經見過的事物,我們便認為不可能存在。於是,非要別人逼我們湊近細看,想辦法探索調查,讓我們具備不斷經歷該事件的條件,例如在我們北方國家的結冰現象,我們才能放心認定那是可能的、早該預見其到來。但如果事發突然且為特例,如果我們完全沒有閒暇去探究,如果看不出有何辦法可根據我們現有的知識背景來解釋,那麼我們就會被駭人的想法震懾,以為山丘真的會起舞,以為我們無法再信賴這個世界,一切努力終將白費。這種想法,恕我直言,與世界末日和最終審判如出一轍。現在難道不是只剩恐佈或慌亂?一個常人能持續處於這種狀況中嗎?不會從此墜入漆黑的激狂暗夜?

在這與宗教相關的論點上,人的看法幾乎難以捉摸。所以事實上,這位暹羅國王一定信仰他所屬宗教中的各種奇蹟,而那些事蹟驚人的程度並不亞於水變成一塊透明岩石。倘使故事中的法國人先向他講述一則古時某個強大的魔法師的神奇事蹟,我猜,暹羅國王應能從他的習俗中抓到線索,因為他本人也常引用其他奇蹟為例,例如某位偉大的巫師長袍下,一株植物在一分鐘內從根苗長成大樹,或一條被拋入空中的蛇如隕石般地停在半空中。只是堅硬的水完全未被當成奇蹟敘述,反而被形容成一件平凡常見的事,發生在某特定季節,是人人皆能親眼觀察並探索的事。因此,對國王而言,法國人其實並非請他相信,而是邀他去察覺,卻又沒提供實物給他看。也許在欠缺實物的想法和其他想法之間,他已劃出一道分野。從未有獵人在打獵時依循幻想狩獵,雄鹿都是在晚上,守夜監視的時候,不翼而飛。總之,在所有國家皆然,一個人若被鼓勵去查證,他便什麼也不再相信。一匹跛腳的馬總是很難賣出去。

沉醉於一段感人又引人入勝的敘事,更甚者,沉醉於一首詩的時候,那是一段奇蹟時刻。此時,沒有任何事物被查證,什麼都不真實;必須相信所有的一切,遊戲規則便是如此。然而一旦被納入人世,當成一種可查證的事物,奇蹟就不再是奇蹟。真心虔誠的信徒常不知不覺地想證明耶穌可能自然復活;或者,有種意志力可遠距作用在人類身上,甚至事物上,全憑某種至今甚少被觀察到的氣流。「上帝所做的一切皆合乎自然」,巴爾札克在他看似極富奇幻色彩的小說《于絮爾.彌羅埃》(Ursule Mirouet)中,曾寫下這個想法,既具神學色彩又兼顧理性。

尚在不久之前,幾位實證派智士要求一個乞丐,如一場不容質疑的奇蹟似地帶著在倫敦同一時間發行的《時代》雜誌出現在孟買。然而,這是電報就能做到的事,且方法不只一種。而我也不懂為何有人一口認定人類的斷腿不可能重新再長,鰲蝦的腳卻明明可以。在缺乏實事實物的情況下,我們的批評效果不彰,且首要問題並不在於它可不可能,在於它是不是那樣。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親自去看,否則沒有其他方法可以了解此事。我們很難從可能發生的事情去推理現實,因為我們總想這麼說:「這不可能,所以不是這樣。」反觀我們說「就是這樣,所以這是可能的」之際,我們的推論又非常合理。這即是理性思考的脈絡。14柏拉圖的洞穴,這偉大的意象

柏拉圖的洞穴這偉大的意象,慣常變成隱喻,在人類的世界中流傳,宛如珠寶,放射耀眼光芒。但原始的意象其實是另一回事;它形成一個值得千古世紀深思的主題。此刻,仰望這片沉沉的冬日天空,我喜歡想像自己和其他俘虜綁在一起,讚嘆地看著牆上那些影子,因為牆上未書寫任何能為我稍微解釋這片天空的觀念。我的眼前沒有赤道、兩極、球體、蝕相,也沒有重力。我發現應該去看別的地方,甚至要經過漫長迂迴的數學推演,冥思沒有形體顏色的事物;它們完全不像這幕景觀,卻能為它提出解釋。

於是,我跟著某個還年輕的俘虜離開。他被某個好心的守護神解開捆綁,循著穩固的道路前進;那種穩固來自證明,與這片土地完全不同。我看見他被另一種穩定所驚嚇,被另一種亮光眩目,多次懷念另外那種認知,牧羊人和海盜只要懂那些就夠了。但他被牽制,人家不讓他回頭。起初他受想法反映出的樣貌所吸引,那些呈現讓人看到真相,卻不知道理何在。於是,他努力透過比較清晰的推理,掌握住想法本身;從此以後,他開始輕蔑圖像,進入代數的荒漠,不再被相似的事物所騙。儘管如此,我的綜合理工學院教授,畢竟他是其中之一,仍大可再次把自己變成一名機械化的思想家,並把這些跡象當成另一種盲目的經驗。這就是為什麼柏拉圖繼續引導他,直到這個思考點上:在此,只有言論能引導我們,我們不再觀看,改以凝聽。於是他知道數字不是物品,直角也不是。他終於通達那些觀念。如今,他能以水文工程師或土地測量師的身分重回洞穴。帶著三角尺及其他強大的無形工具,他宣告各種現象、合日、蝕相;甚至,透過建造堤防和船艦、各式各樣的機器,把他們變成有效的影子。於是他統治一切,必須帶領俘虜走向更好的命運。然而,我看見他仍處於驚訝狀態,而非已領略教導的模樣;他太驚訝自己的配方能夠成功,並賜予他強大的力量。可怕的思想機器,他抹殺的人遠比另一位多。

這下子我離柏拉圖太遠了,但這也是因為我急於回來製造奇蹟,就像掌握了兩、三個祕密的魔術師。柏拉圖仍一直往前進,想帶領那逐漸成熟穩固的追隨者,即綜合理工學院教授,達到省思善的境界:那是思想中的太陽,照亮觀念,甚至事件。而柏拉圖特別提醒:「善」這個觀念一開始會先令人眩目,而非清晰明亮,必須緊緊跟隨一大段漫長的論述之路,才能捕捉到某些真義。所以,這豈不就是自由的靈魂嗎?他不根據影子的法則,而根據自己的法則建立觀念。若能將弟子帶領到此,並抑制他的焦急不耐,直到他能判斷這最高價值,那就能讓他回到洞穴裡,取得王者的地位。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有靈思的人才,而且自由;如今他已能辨識所有「善類」影子,他們千變萬化,是勇氣、節制、廉潔以及學識;並且,從這些人影中,他能認出真正的人,他的同類,無可比擬的價值。現在無須擔心他拿來當成手段和工具,也別擔心他驕傲自己比別人更懂得如何殺人。要擔心的反而是,他比別人更懂得如何認清人。他將再度舉起武器,不允許人們殺害善良好人。這樣的綜合理工學院教授,多麼奇怪罕見啊!19人們談論教導、深思、培育

人們談論教導、深思、培育,宣稱這能改變一切,然後發現什麼也沒改變。事實上,有一種持續的壓力被極其有技巧地指揮著,專事對抗精神。無論科學、語言或歷史課程,總有一種教學方式頑固地與精神唱反調。過去的學習只不過是奴隸制度披上技術知識的外衣,處處死灰復燃。簡而言之,精神尚未有所反應,但那是因為它尚未甦醒。我們膜拜一座巨大的石堆,而真正虔誠的信徒每天又帶來一塊新石頭。這即是笛卡兒之墓。

應該要拿出膽量,可惜我們什麼都不敢。只是人們知道嗎?自由評論這則教條已被深深埋葬,除了信徒的言論以外,我什麼也看不見。他們確實懷有這份顧慮,只願相信真實的事。但只要是人們所相信的事都不會是真的。思想稍微清醒,探索了一會兒,然後落實;突然它成了事物,並被當成事物對待。請想像一名正在尋找解答的小學生,無論他要的答案是一個數字,或是一種幾何結構,或是一首拉丁詩或英文詩的翻譯。他尋找著,而尋找是辛苦的,宛如一種小小的折磨。如果他用眼角餘光偷看前面同學並找到答案,他撲上前去,他得救了,總之,他這麼認為。如果他在自己的考卷上找到,或在自己心裡想到,也撲上前去,他可稱之為自己的思想。他贏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我把他比喻為一個掘地的人,那人完全不懂得保護自己,也不曉得該往後跳;讓土塊埋掉他的工具,也許埋掉他的手,甚至他整個人。考驗就像陷阱;一個受教育的人即是被關進籠子裡的人,每多一樣知識便增加一條欄杆。交叉相乘的運算法則囚禁了小大人,制度則囚禁了真正的大人。在巴士底監獄裡也一樣,有些牢房一應俱全,也有簡陋的囚室用來監禁卑微的平民。

所以這意謂著什麼?必須清楚說出來。這關乎的是蘇格拉底的精神、蒙田的精神、笛卡兒的精神。那是某種相信的方式,而且甚至是信以為真,讓精神得到完全的自由並煥然一新。笛卡兒好幾次令人讚嘆地衡量他自己的物理理論,並發現其中有些假設,以他自己的話來說,保證錯誤,而其他的假設,則保證值得存疑。就是這種得到保證的方式拯救了精神。根據理性精神、順序以及觀念的推演連接來看,一則完美的數學命題真確無誤;但是,就事物的角度來看,那只是一種合理的思想準備。化學家發明了原子,然後又將之拆解成更小的原子,像行星一般被某個太陽的重力牽引;美妙的機制,有助於深入思考;美妙的結構;好想法。但如果相信那是一樣事物,相信它真的存在,相信那就是目標物,那思想家就再也無用武之地。

我要往哪兒去?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社會中和世界中的人。多少世紀以來,每個人都在知道之前先採取了相信。然而,這種盲目狂熱的相信是人類的萬惡淵藪,因為人們從來不去衡量相信這件事,直接投入,封閉其中,直到極度瘋狂,甚至教大眾可以去盲目相信。那乃是宗教,而宗教以其本身之沉重,墮入迷信。仔細觀察某個信徒所採取的步驟,就連吶喊,就連一次幸運的推擠,都給了他實證的效果。強大的力量化為精神規則回歸;而根據能量定律,它完整回歸。這即代表了戰爭與主權的精神:並非獨裁者才握有主權,奴隸亦能擁有主權。有些事情已得到證明且已被認可,人們不再去思考,於是成為思想。然而,看清楚,我認為內容一點也不重要,倒是相信的方式使一切變質。一如理性的獨裁者不會長久保持理性。因此人們必須採取立場去評斷、思考、懷疑。服從確實必要,只要我們拒絕相信,精神警戒防範,沒有什麼比它更簡單、更有益於大局。而在這些專注且自由、擅長真知灼見的目光下,你可能會發現獨裁者如何迅速轉變成一個小小的好國王。41有人吹捧蘇格拉底英勇

有人吹捧蘇格拉底英勇,說在某次事件中,雅典人戰敗,他獨自光榮撤退,其他人則像兔子一樣落荒而逃。聽到這樣的讚美,蘇格拉底大笑起來,說:「你以為我勇敢,事實上,那一天我比其他所有逃跑的人更沒有勇氣。因為依我評估,必須要十分自負且輕看危險的人,才有可能在被敵人包圍時扔下武器,轉身背對敵人並成為箭靶;而我呢,面對追兵,睜大眼睛,眉頭深鎖,盡力揮劍搏擊,當時的我近乎處於被恐懼逼迫的狀態。找不到其他抵禦方式而拚命躲在盾牌後面的那個人,相較於閉著眼睛奔逃、彷彿陷入無底深淵的人,我看不出前者何以比較勇敢。我只知道這兩人之中,其中一個比另一個聰明。」

聽到這番關於勇氣的奇怪論述,在場的年輕人們無不呆若木雞。他們覺得腦中熟悉的觀念彷彿煙消雲散。藉由這種詭譎的說法,蘇格拉底幾乎每每造成這般效果,所以他有個綽號叫電鰻。

卻見一名嚴肅的人起身,對蘇格拉底揮舞拳頭,大嚷起來:「你有什麼權力一把火燒掉你行動的美好成果?為什麼要貶低你的美德,說成最可恥的短處?請你直率單純些,讓那些讚美你的人說話;因為城邦不僅需要正確的行動,激勵人心的言論也很有幫助。為什麼要玩文字遊戲?為什麼總要像個反穿長袍的醉鬼,盡說反話?你沒看見嗎?你為那些打算帶著妻小前去山洞深處躲起來的懦夫準備了多少藉口?而其他人卻在城牆上奮戰呢!蘇格拉底,那一天,你逃走了還比較好,那麼你今天就不會在這裡大言不慚。你的勇氣為我們帶來好處,只是你那諷刺的謙虛卻為我們帶來更多壞處。你凡事表現得像好公民,但你的思想缺乏敬意,說話不尊重人。你的聰明玷汙了你所有的美德;你服從神明,卻不相信神明;你有勇氣卻不讚賞勇氣。你可以冷冷地為國捐軀,但其實你更願意為捍衛自己的悖論而死。你把你不熱愛的熱忱丟給我們,宛如施捨一根骨頭給小狗。你的美德不在乎品格。小心神明公正合理的怒氣。」蘇格拉底陷入無底的沉思。而在監獄裡,奴僕已開始研磨毒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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