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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想見大家最後一面

抵達目的地,從地下車站走上地表後,我決定在外頭研讀在電車車廂裡沒能閱讀的資料,一邊等待美咲前輩的到來。
我走到街角,靠在大樓的牆邊,打開資料夾。
委託人是某間保險公司,要調查的人叫做汀奈津,是一名高中生。
資料夾裡貼著汀奈津的照片,看起來像是她學生證上的照片。她沒有染髮,給人一種認真乖巧,也可說是有點陰沉的印象。不過,光看學生證上的照片也說不準就是了。
某月某日,她從大樓屋頂墜落,送到醫院仍回天乏術。
這位少女出事的地點,就在我靠著的大樓隔壁──一棟五層樓高的住商混合大樓。
這棟樓坐落在大馬路旁的小巷子裡頭,是個沒什麼人會經過的地方。大概是因為地點不佳,貼在牆上用來募集住戶的傳單也顯得空虛無助,儼然成了無人的廢棄大樓。
沒有人知道她當時為何會在那棟大樓裡,只知道她最後從這棟樓的屋頂上,連同扶手欄杆一起摔下來,再也回不來了。
大樓前擺放著悼念她的白色、橘色鮮花。不過,由於她去世已有一段時間,大部分的花都開始枯萎了。
此外,她摔下來的原因仍舊是個謎。雖然警察朝著意外與自殺,甚至是他殺的各種方向調查了這起事件,但既沒有可以證明死者是自殺的遺書,法醫驗屍也找不出墜落導致的傷口以外的外傷,最後,便以意外事故結案。
這樣一來,就會與本次的委託人,也就是某保險公司扯上關係。
如果她是意外死亡,保險公司就必須支付保險金。
既然保險公司會委託我們調查,就表示他們不認同警察的結論吧。
有些保險公司內部會設專門部門,負責調查投保者的死因。若是沒有設專門部門的保險公司,有時便會委託外部的民間調查公司協助。
這次的案件便是後者。
話說我們公司的客戶,幾乎都是透過所長接洽而來的。聽寺島前輩說,所長的人面很廣的樣子。寺島前輩也老說,總有一天想好好聽聽所長的經歷,但之前他問所長的時候,所長總是四兩撥千金地轉移了話題。
突然,背後有個人伸過頭偷看我手上的資料夾。我整個人嚇得跳起來,把資料夾摔到地上。
偷看我資料夾的少女反而也被我嚇到,抬頭望向我的臉。
我因此又更加驚恐,不小心直盯著她的臉。
四目相交後,是無盡的沉默。
正當她要開口,打算說些什麼時,我假裝不經意地別開視線。
她輕輕嘆了口氣,蹲下去重新看起掉在地上的資料夾。
我盡量用自然的動作撿起資料夾,用手拍掉上頭的塵埃。
她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又繞到我身後,應該是在等我打開資料夾。
但我決定不再看資料了,默默地把資料夾收進公事包裡。
「美咲前輩怎麼還沒到呢?」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看了下時間。
「要不要先去哪裡坐坐?」
我決定暫時離開這裡,做出假裝尋找咖啡廳的樣子。
不過我一移動腳步,那位少女便跟在我身後。
糟糕。看樣子,很可能被她看到資料夾裡頭的內容了。我真是太過大意。
少女滑到我的身前。
但我沒有止步,假裝沒看到任何東西的樣子,避開她繼續往前走。
「喂~~」
少女終於還是跟我搭話了。
我無視她,繼續前行。
「你聽得到我說話吧?」
無視,趕緊離開。
「不然你說說,為何要避開我呀?」
我愣了一下,全身僵硬起來。
慘了!剛才一慌張,不小心就閃過她。
如果是平常人,根本不可能會避開她的。
再說我剛才也因為聽到她的話而做出反應,還傻傻地看向她。
犯傻也該有個限度啊。
以前我會下意識地避開他們,但既然現在從事這份工作,就必須自然地與他們接觸。因為如此,我現在時常會搞錯應對的方式。一旦我在恍神或是想事情,很容易不小心就選擇錯誤的應對方式。
剛才我做的就是典型的錯誤示範。
但覆水難收,我也只能將錯就錯。
反正不管怎樣,之後總是要與她接觸的。雖然違反美咲前輩叫我等她的指示,一個人先採取行動,之後可能會被罵,但這一切都是不可抗力。
「你果然看得到我吧?」
「……嗯,看得到。」
我回答後,她露出吃驚又有點想哭的臉,最後給我一個笑容。
學生證上的照片果然沒有參考價值。
她的笑容,顛覆了資料裡給人的木訥印象,是非常可愛的笑容。
她的名字叫做汀奈津。
──是個幽靈。
*
世人分成看得到與看不到幽靈的兩類人。
而我就是看得到的。
也有人把「看得到幽靈」稱之為一種能力。
但這絕非一種能力,畢竟做再多訓練,也無法獲得這種能力。這只是天生的體質問題罷了。
我也是如此。
不是我做了什麼才能看到,而且我父母都看不到。更何況,我根本就沒有想要這種能力。
只不過就是看得見而已。
從小,或是說從出生起,我就能看到常人無法見到的事物。
雖然人們都害怕幽靈,但我不同。
畢竟他們從我出生起,就時刻出現在我左右,所以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但是對別人來說,不,即使是對我的家人來說,這些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算我說自己看到了什麼,也沒有半個人願意相信我。
而且,對除了我以外的人來說,看到不該看的東西,還跟他們說話聊天,是一件很恐怖又噁心的事。
我因為這種體質,從小受了不少委屈。
最後,我只好假裝自己看不到,把他們當做周遭環境的一部分看待。
不過這樣的我,現在卻從事這份工作。所以,剛才我說「世人」兩字,並不完全正確。
沒錯。我上班的「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裡的員工,都是一群看得到的人。
大家的工作內容就跟公司對外的名稱一樣,負責探究保險公司或警察無法查出的被害者死因,便是我們的工作。
只是我們採用的手法,跟警察或普通的調查公司不同。
我們是直接與留在世上的幽靈對話,向他們問出真相。
例如,當警察的偵查走進死胡同,或是保險公司不接受警察的偵查結果時,我們就會接受委託,然後從死者的幽靈身上直接獲得資訊。雖說我們的調查結果無法做為呈堂證據,卻有可能成為偵查的突破點,或是讓警察轉換方向重新偵查的契機。
「咦,還有這種工作啊?」
我向汀小姐說明自己為何會去那附近,還有手上為何有她的照片與資料後,她打從心底感到驚訝。
這也是當然的。畢竟一般在社會上,沒有人聽過這樣的工作。事故調查事務所這招牌雖然不是掛假的,但業務內容跟一般人想像的完全不同。
雖然我現在在這裡工作,但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這種公司。
「所以這種職業該怎麼稱呼呢?『靈能偵探』之類的嗎?」
警察、律師、醫生、漫畫家,各種職業都有各自的稱呼。
「不,先不管那該不該稱之為靈能力,總之我們不是偵探啦。我想想……有時我們會被稱為『送行者』。」
「送行者?」
汀小姐似乎覺得無法從這個職業名稱聯想到我們的工作內容,露出詫異的表情。
「反正那只是一種通稱,把我們當做普通的上班族就行了吧?」
「聽起來好沒有夢想喔。」
被人家問到將來想做什麼,要是回答「上班族」,確實可能會被人認為沒有夢想吧。但大部分出社會的人,在職業欄裡填的都是上班族吧?可見當個上班族也沒有什麼不好啊。
「所以說,身為靈能偵探的託實先生才會調查我的死因?」
「就說我不是靈能偵探了。不過就像妳說的,我會調查妳的死因,就是因為剛才我說的那些理由。」
其實我應該要待在原地等美咲前輩來的,但既然都已說到這個份上,總不能硬生生地轉移話題。
「不好意思,向妳問這些事,但能不能請妳跟我說說妳去世時的狀況呢?」
「我去世時的狀況?」
有些幽靈有時候會無法理解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不過,汀小姐倒是早早就理解這個事實。若對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便不能採用剛才那種詢問方法展開調查。光就這點而言,這回的工作可算是比較輕鬆容易的。
「是誰想知道呀?」
「這個嘛……這會牽涉到客戶的隱私,我不能透露。」
「那我也拒絕提供資訊。」
「拜託妳別這樣說啦。」
我收回剛才的話,這回的工作一點也不輕鬆容易,總覺得我被一個女高中生看扁了。
「那快跟我說為什麼吧?」
「就是有人想知道比警察調查的結果還要詳細的資訊啦。我真的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也就是想知道,我是意外死亡還是自殺囉?」
「呃……」
該說她的洞察力很好,還是我都把心裡話寫在臉上呢?
「你認為是哪種呢?」
「妳自己不知道嗎?」
「不要把問題丟回來。」
若是突然死亡,有些幽靈似乎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死的。還以為她可能也是這樣,但仔細想想似乎又不是這麼回事。
她甚至給人一種把自己的死當成謎題而感到很開心的感覺。
不,正確來說,只是因為很久沒跟人說話了,才感到很開心吧?
若其他人也看得到她,肯定會覺得我們只是在閒話家常。
然後會心想:她真的是幽靈嗎?
可以說,成為幽靈的她,絲毫未露出讓人聯想到死亡的負面情感。
沒錯。幽靈絕非像戲劇或漫畫中描寫的那樣,充滿了怨念。
例如,大家常以為自殺的人,應該會充滿對世間的憤怒與怨恨;或是想像意外死亡的人,應該會覺得「為什麼是我」,並對不合理的世界感到憤怒與悔恨。
其實,並非如此。
就因為她是一個幽靈,從她身上才看不到那類情感。
我從小見到的許多幽靈,也都是如此。至於我沒有見過的幽靈,聽說一樣是這種感覺。
我跟著美咲前輩完成第一次的工作時,也曾經問過她這件事。
她的回答是「幽靈本來就是這樣」。
關於理由,有很多種說法。
其中一種說法是,不用言語說明,人類也能無意識地理解死亡這回事。所以,還活在世上的時候,人會害怕死亡、避免死亡。反過來說,一旦死亡之後,人就會承認死亡、接受死亡。畢竟死都死了,也無可奈何。人又不可能起死回生,只能去接受、理解「已經結束了」的事實,並自然地理解這個事實。所謂的幽靈就是這麼回事。
也有別種說法──人因為有肉體才會產生慾望。這裡所說的慾望,是指對活下去這件事的渴望。一旦人迎接死亡、喪失肉體,也就不會再有「想活下去、不想死」的這種慾望。所以,不會因為自己死去而感到混亂或是哀傷。
還有另一種說法──對於成了幽靈的人來說,以前還活著的自己,已經是「別人」,所以會漠然地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接受這件事。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許多種推論,但都是無法用言語說明的。
即使是幽靈本身,似乎也無法用言語說明這件事。
所以大家才用「幽靈就是這麼一回事」來總結這個現象。
「喂~所以你覺得我到底是意外死亡還是自殺呀?」
看來我非得選一個答案不可。
猜測人家是怎麼往生的,感覺好像會遭天譴,但既然她本人希望我猜,我也只好順從她的意思。可是……
「猜不出來嗎?」
我老實地點頭。要是我知道她是怎麼死的,我就不會來這裡找她了啊。
「那給你一點提示好了。」
這下子真的像是在玩猜謎,但我又不好拒絕。畢竟要是她肯給提示,那可是幫了我大忙。
「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事要拜託你。」
汀小姐抬頭露出央求的眼神望著我。「咦?」我不禁反問,畢竟事態演變實在太出乎我的意料。
「要我白白給你提示,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或許這才是她本來的目的。
她向我表明心願後……
「咦!」
我驚訝地大喊出聲,結果周遭的人全轉頭看向我。
我知道,他們都帶著一種看到詭異事物的眼神。
慘了。我一不小心就聊得太忘我,忘記注意周遭的視線。
畢竟除了我以外,沒人看得到她。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工作時必須兩人一組行動。要是一個人一直跟幽靈說話,肯定會被旁人以為是自言自語、腦袋有問題的危險人物。
不過這種時候,只需要拿出手機,假裝在講電話,就不會被人覺得奇怪──。這是寺島前輩教我的,落單時與幽靈談話的對應方法,但我不小心忘了。
「喂~可以吧?」
「知道了啦。」
我點頭同意。
她的願望,是希望參加自己的喪禮。
*
「但妳怎麼會想參加自己的喪禮呢?」
去參加自己的喪禮,其實也頗合情合理。但是,一般人無法辦到。這是一個只要人還活著就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一生都不會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唯獨成為幽靈之後,才會有這樣的機會。
不過,她為什麼會有如此奇妙的願望呢?至少我從來沒想過要參加自己的喪禮。
「……死了之後還是想見見大家,這樣很奇怪嗎?」
她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如此回答。
這樣啊……我終於懂了。
她去世成為幽靈後,一直都是孤單一人。雖說應該也有朋友到出事地點悼念她,但她應該也有自己主動去探望某些人吧。
只不過,她未必見到了所有想見的人。
但若是喪禮,親近的人就不用提了,身在遠方的熟人也會特地趕來。
她的願望一點也不奇怪。
但我卻無法立刻想到這點。也許這是因為──若今天是我站在她的立場,我根本想不到半個想見的人。無論我怎麼思考,依然想不到有哪一個人,是我死了之後依然想要見到的。
「不行嗎?」
「不會。可以的。」
要實現汀小姐的願望,得先知道她的喪禮舉行的時間與地點。
於是,我聯絡了委託這次工作的保險公司。
以前我也曾和這回委託我們的保險公司共事過一次,因此和他們的負責人還算認識。我請總機轉給那位負責人後,成功取得關於汀小姐的喪禮時間、地點的資訊。
但我沒想到喪禮就是今天,而且距離喪禮結束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
我拿出公司配給的手機,想先徵詢美咲前輩的意見,這才發現手機裡有一封她傳來的簡訊。
簡訊裡寫到地下鐵因意外暫停行駛,她搭乘的電車卡在兩個車站之間,所以要我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坐坐等她。
我趕緊回電給她,但很不巧,電話完全打不通。電車可能正行駛到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這下麻煩了。
美咲前輩要我在現場等她。
像現在這樣,與調查對象汀小姐接觸,我就已經違反了她的指示,更別提要是我離開這裡會有多麼不妥當。
可是,我既聯絡不上關鍵的美咲前輩,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時會抵達,繼續糾結猶豫下去,汀小姐的告別式就要結束了。
要汀小姐透露自己死因的條件,就是帶她去參加她自己的喪禮。
要是在這裡等待美咲前輩而錯過了喪禮,汀小姐可能就不願意再多透露些什麼。
二選一。
依照自己的判斷行動,結果被前輩訓斥:「不要擅自行動!」
聽從指示而錯過喪禮,結果被前輩訓斥:「這點小事可以自己判斷並採取行動吧!」
不管選哪一邊,我腦中只浮現最後被前輩罵的光景。
我用眼角瞄汀小姐一眼,她帶著懇求的眼神說:
「……我想見大家最後一面嘛,求求你。」
於是,我做出決定。
反正都是要被罵,不如做點什麼再被罵吧。
但我當時真的沒有想到,帶她去參加喪禮,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
我傳了個簡訊給美咲前輩,寫明我要去的地點還有請她回電之後,便帶著汀小姐一起前往殯儀館。
*
不用多久,我們便抵達殯儀館。
付好錢接過收據後,我走下計程車。她比我先下車,抬頭看著寫有自己名字的殯儀館門口。
「走吧。」
我帶著她一起走進殯儀館。
殯儀館是一棟名為「櫻坂紀念館」的五層樓建築,裡頭每一層樓都可以同時舉行好幾場的喪禮,一樓則設有接待大廳。
除了汀小姐的喪禮之外,今天似乎還有幾場喪禮也挑在同一個時間舉行,而汀小姐的喪禮場地在三樓。我坐上電梯,按下樓層按鈕,電梯開始靜靜地上升。
站在身旁的她,看起來相當緊張,表情十分僵硬。
通知抵達樓層的聲音響起後,電梯門跟著靜靜地往兩側打開。
「啊……」
她發出類似倒吸一口氣的聲音,但只有我聽得到。
走出電梯不久,就看到一群穿著制服的學生排排站著。從他們的打扮看來,很顯然是汀小姐的同學們。
汀小姐宛如彈跳起來似地飛奔到同學身邊。
有個看起來像老師的人在場。或許是因為站在老師的眼皮底下,也或許是同學們都很懂得看場合,現場沒有人竊竊私語,大家只是安靜地排隊。雖說沒見到泣不成聲的學生,但所有人都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們一定沒有想過自己的同學會死吧。
汀小姐插進她的朋友所在的隊伍裡,細細觀察每一位朋友的表情,像是要把他們的臉孔深深烙印在眼裡。
我當然不可能加入他們的行列,只好暫且保持距離。
從敞開大門的喪禮會場裡頭,傳來有些悲傷的音調。
我覺得喪禮根本不需要放音樂,但音樂似乎多少有緩和沉重氣氛的作用。
房間裡有一個隊伍,排隊等著看汀小姐的最後一面。
裡頭的幾個大人,應該是她的鄰居或親戚吧?
站在入口門扉附近的一對男女盯著我。是她的親人?還是紀念館的員工呢?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那兩個人看起來是負責接待的。
我假裝在等人似地環顧四周,但這並非長久之計。要是繼續呆站在這裡不走進去,恐怕要被當成可疑人士。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時,汀小姐回到我身邊。或許是跟朋友道完別了吧?
不過,她的視線不在我身上。
她依然望著房間裡面。
即使站在會場外,也能看到她生前的照片。
不知道她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看待自己的照片被擺在那邊。
正當我這麼想時,汀小姐突然睜大眼睛。
她的視線正朝向一位身穿喪服的女性。不用上前確認也能明白,那個人就是汀小姐的母親。
汀小姐完全忘記我的存在,逕自衝進喪禮會場裡。
……
*
我與汀小姐走出殯儀館後,找了一個附近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這樣就行了吧?」
她的願望是參加自己的喪禮,如今她的願望已經實現。
「嗯,謝謝你。」
看她的樣子,像是看開了的樣子。
「那可以麻煩妳跟我說說當時的情形嗎?」
「畢竟是交換條件嘛。」
汀小姐很爽快地回答。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時,還滿常去那裡的。那邊有點像是我的祕密基地。」
那裡是指那棟廢棄大樓吧?原來她很常去那種地方啊。既然本人都這麼說,應該也不會有錯。
「那天我也是想一個人靜一靜,就去那裡想一些事情。然後……」
她停頓一下才又繼續說:
「我看到樓下有人,就把身子伸出扶手欄杆,結果欄杆斷掉,我就掉下去了。」
她笑了起來,像是因為出糗而覺得不好意思。
這絕不是什麼好笑的事。但……也只能一笑置之吧。
「簡單來說,就是運氣不好而發生意外啊。」
汀小姐的話跟警察的調查結果一模一樣。
她的遺體下方有根生鏽斷裂的欄杆。這根欄杆成了警察將此事件歸結為「意外」的決定性證據。
她的死既非自殺也非他殺,只是單純的意外。
只要釐清這一點,這次的工作就結束了。
──但這些,只是泉小姐的公司委託的部分。
對我來說──對我的公司來說,還有未完成的事。
「話說我以後會怎麼樣呢?」
「……了無留戀的幽靈,便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留戀?」
她像是沒聽懂似地歪起頭。
「幽靈會留在世上,都是因為對某些人事物有所留戀。」
並非所有幽靈都會向她一樣留在這個世界。
所謂的死,就是一切的終結,不可能會有未來。
所以會繼續待在現世,肯定有特別的理由。
那個理由就是──留戀。
死亡的瞬間,懷抱強烈的不捨,強烈到足以將自己束縛在還做為人類時活著的世上。
我認為世上沒有人是了無牽掛的。
但懷抱著足以讓自己留在人間的強烈留戀而亡的人,絕對不是那麼多。也就是說,她屬於那為數不多的那一群。
「只要不了卻妳的牽掛,妳就會繼續留在世上,無法升天。」
也可以換個說法,將升天稱之為「成佛」。但「成佛」這個說法是佛教用語,考慮到宗教問題,公司規定以「升天」稱之。
「我不僅僅是為了向妳問出真正的死因而來,同時是為了讓留在世上的妳能升天而來的。」
我們的工作,是接受其他人的委託,從幽靈身上聽取死因、揭露真相。
但不僅僅是這樣而已。
我們的另一個工作,是幫助留於現世的幽靈了卻牽掛,讓他們得以升天。
有些人稱呼做我們這行的為「送行者」,就是源自於此。
一聽到讓幽靈升天,有些人可能會聯想到除靈,但兩者的意思有微妙的差異。
因為我們負責面對的幽靈,並非電影或漫畫裡描寫的那種會害人的惡靈。
有些人可能會產生疑問,質疑我們為何要讓無害的幽靈升天。
但這是必要的。
舉個例子來說:大家常說發生過交通事故的現場,常會不斷再發生事故,那是因為車禍死去的幽靈會留在現場拉活人陪葬。
雖然上述的推論八九不離十,但不是完全正確。
不是幽靈企圖拉活人陪葬。幽靈既沒有這般神力,也沒有這種惡意。
普通人是看不到幽靈的。就算經過案發現場,也看不到幽靈。但是,人類能靠直覺感到有什麼在那裡。
雖然看不到,但感覺得到。
這種異樣的感覺,會讓人稍稍打錯方向盤。
幽靈只是待在那裡而已,就會使人受到影響──即使他們看不見。反過來說,就算幽靈沒有那個意思或邪念,人還是會受到負面的影響。所以,幫助幽靈升天便是像我們這種公司的業務內容之一。
但這不是僅僅是為了幽靈或人類而做的慈善事業。
就算員工個人認為必須為幽靈做點什麼好了,可惜的是,這並不足以構成一家公司得以成立的理由。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幫助幽靈升天。
理由之一是,這是我們這類公司得以存續的條件。因為業務內容無法對外公開,一般人也無法檢視這類公司的業績;此外,因為面對的是肉眼無法看見的幽靈,所以有些公司會幹下類似詐欺的勾當。因此,這份工作其實是會受到政府機構的監管。讓幽靈升天算是一種社會貢獻,所以能在政府查核時多賺一些分數。
另一點就是,這樣能讓公司獲得利潤。讓幽靈升天可以達到剛才所說的迴避危機效果,因此,政府必須根據公司讓幽靈升天的數量,負擔公司部分的經費或是提供獎勵金。像這次的案件,應該也有在展開調查之前,先將幽靈的存在上報給公家機關並請他們事前檢查。
雖然沒有強制規定要讓幽靈升天,但因為上述的幾點理由,公司當然會鼓勵我們幫助幽靈升天。
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也是一樣。只要不損及公司利益,都會幫助幽靈升天。
我會傾聽她的願望,並帶她來殯儀館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判斷只要完成她的心願,她就可以升天。
「已經……沒有留戀了嗎?」
但有時候本人反而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留戀些什麼。
不過她想參加自己的喪禮這件事,肯定與她所留戀的人事物有關。
她所留戀的,應該是想跟大家做最後的道別吧?
這是突然身亡的幽靈最常有的留戀。
「……嗯,應該吧。」
雖然她回答得很不明確,但我相信她的這句話。
因為汀小姐的表情讓我願意相信。
當我跟著美咲前輩一起工作,她了卻幽靈的牽掛讓他們升天時,幽靈也都露出跟汀小姐現在同樣的表情。
「那我等一下就會消失了吧?」
「嗯。」
我很自然地回答。
那就像大自然的原理。
「這樣啊……」
她已經接受自己的死亡,不會因為這個事實而慌了手腳。
「那麼,我在消失之前應該做些什麼?」
「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了吧。」
「喜歡的事嗎?嗯,那就這麼辦。」
她轉身面向殯儀館。
她一定是想在消失之前,都待在珍重的人們身邊吧。
「拜拜啦~」
她說完後走向殯儀館。
幽靈是無法假裝自己還沒有死的。
所以在升天之前,希望她至少能心無掛念地度過所剩不多的時間。
我目送她離去的背影,內心湧起一股完成工作時會有的成就感。
*
「看看你擅自做了什麼!」
盤起來的頭髮、貼身的正式褲裝,打扮得有如幹練職業女性的她,就是我的指導員──美咲前輩。她的打扮跟性格沒有絲毫反差,總是認真面對工作,嚴以律己,更重要的是……也嚴格對待我。
最後我們沒有在殯儀館碰面,而是回到事務所集合。
我一回到事務所,已經在事務所裡的美咲前輩,雖然沒有擺出惡狠狠扠著腰等我的樣子,但一看到我就劈頭大罵。
「對不起。」
擅自採取行動這點是事實,我老實道歉。道歉才是上上策。
「我不是叫你在我到達之前,都不要跟她接觸嗎?所長沒跟你說?」
美咲前輩望向所長。
見狀,所長像是在說「我有、我有說」似的,趕緊揮動雙手證明自己的清白。看來他沒有要包庇我的意思。
「對不起。但不是我主動去接觸她……」
在現場忘我熱衷地閱讀資料,結果被調查對象從後面偷看了資料──發生這種事而被人指責是失職也無可厚非。
「而且,你說你還陪被害人一起去參加喪禮?」
「嗯,是的。」
雖然情況大致上都跟我之前用簡訊或留言告訴美咲前輩的差不多,但我又補充一些後來發生的細節。
汀小姐的願望是參加自己的喪禮,而那場喪禮就快結束了,所以我只好趕緊帶她去喪禮會場。最後,她的願望實現了,也了卻她的牽掛。
「她的願望……是嗎?」
有如沸騰的怒氣冷卻一般,美咲前輩坐到椅子上。
看來美咲前輩終於理解我不是毫無理由地帶汀小姐去參加她的喪禮。
「很好,那就讓我聽聽你的報告吧。」
「是。」
我先說明她的死因。
「她的死亡是一場意外。由於大樓屋頂的欄杆斷裂,她才會跟著摔下來。據她本人說,她當時沒有想死的念頭。」
聽了我的報告,美咲前輩開始發問。
「為什麼她要去那棟大樓?」
「聽她說是為了一個人靜一靜。」
「她們家是單親家庭,媽媽總是在工作,常常很晚才回家。如果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為什麼要特地去那裡?待在家裡就行了吧?」
「她說那裡像是她的祕密基地。而且要是她待在家裡,也不知道她媽媽什麼時候會回來吧……」
「為什麼要特地去那裡?」
「咦?」
「我在問你,那孩子為什麼選擇去那裡?」
「這個嘛……這我就不清楚……」
汀小姐把那棟大樓當成祕密基地的理由,我是真的不知道,當然無法回答。但這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吧?她會選那裡,只是因為想去吧。
「為什麼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知道我回答不出來,美咲前輩接著問下一個問題。
「她說是要想想事情。」
「想什麼事情?」
「這……」
我沒有問汀小姐當時在想什麼,自然也回答不出來。但不管她當時在想些什麼,總之她就是想思考一些事情,才會去那棟大樓。
「你剛才提到大樓屋頂的欄杆斷裂了吧?是怎麼斷掉的?」
「她說看到樓下有人,就探出身子。」
「為什麼看到人就要從欄杆探出身子?如果她想一個人靜一靜,應該要躲起來才是吧?何必特地探出身子?」
「這是因為……」
美咲前輩說的似乎沒錯。不知為何,我卻無法這樣回答。
「你到底打算怎麼跟委託人報告?難道你想跟他們說『汀奈津說自己不是自殺的,只是發生意外。所以整件事是一場意外』嗎?你以為委託人會接受這樣的報告嗎?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們的工作啊?」
「……從幽靈口中聽取真相,探究其死因。」
我表現出「這點我還是知道」的樣子,理所當然似地回答。
「所謂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只是把聽到的事情複述一遍嗎?我們可不是傳話筒喔。」
雖然我的回答字面上沒錯,美咲前輩還是不認同我的答案。
「……難道美咲前輩您認為她不是死於意外嗎?」
前輩會從頭到尾否定我的報告,應該是因為她不認為汀奈津死於意外吧?我這麼想才會這樣問她,結果……
「為什麼要問我?你會問我這種問題,就表示你剛才的所作所為,全都是半吊子的事!」
不小心火上加油了,但是我無從反駁。因為我現在實在沒有什麼立場反駁她。
「你說你幫她實現了願望,所以她已經沒有留戀了,是嗎?那我問你,她為什麼想去參加自己的喪禮?」
有些陷入混亂的我,突然被問另一個問題,一時半刻也無法回答。我無法思考。
「我在問你,為什麼她想參加自己的喪禮?」
「她、她說想見見大家。」
「見到大家之後,她想幹嘛?」
「呃……應該是想跟大家做最後的道別吧?」
「這是誰說的?」
「咦?」
「你剛才說了『應該』吧?為什麼是『應該』?是她這樣說的嗎?」
「不。那是……」
「我問的是她到底想要幹什麼,而不是在問你的推測。」
我當時的確沒有問汀小姐見到大家之後想幹什麼,但既然想要見大家最後一面,就是想跟他們道別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別的理由。美咲前輩指摘的部分,根本只是在挑我的語病。
她該不會是因為氣我擅自行動,才想故意找我的碴吧?
「你連這點都不清楚,憑什麼說她已經沒有留戀了?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我是不了解。可是──
「她、她對我說已經沒有留戀了!她見到她媽媽和同學之後,露出了解脫的表情!」
她剛才確實露出了無牽掛般的笑容,還對我說自己已經沒有留戀。
跟眾人道別之後的她臉上露出的表情,不太可能是偽裝出來的。
沒有和她接觸過的美咲前輩才不懂。都是因為美咲前輩沒看到她當時的表情,現在才會這樣。我真心這麼想。
「……你在哪裡和她道別的?」
「殯儀館。」
「那你現在再去一次。」
「現在嗎?」
「我敢跟你保證,她現在一定還在那裡,根本沒有升天。」
「唔!」
既然妳說到這個地步,我就去看看啊!
我一定要證明,美咲前輩剛才說的一切,都是口說無憑地在找碴。
汀小姐一定已經不在那裡了。
她一定已經升天──
*
我回到殯儀館後,整個人錯愕了。
汀小姐仍留在殯儀館裡。
她還沒有升天,只是獨自靜靜留在已空無一人的場所。
而且臉上帶著失魂落魄似的表情。
剛才我看到她臉上那副像是了無牽掛的燦爛表情,簡直像是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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