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前的意外
該怎麼說呢，騎馬跳障礙的感覺？
有點像在樂園裡玩海盜船，俯衝時心臟先懸在半空中，慢了一秒才掉下來，心頭一陣酥麻癢，有如電流傳過。
「拜託，玩海盜船的等級那麼弱，怎麼能和跳障礙相比呀！」聽到我這樣比喻，阿福教練翻了白眼。「騎馬不能綁安全帶，不小心就會摔出去，武功要很高強的！」
我打賭如果你親眼近距離看過馬術障礙賽，絕對會被感動。當一匹馬飛奔而過時，五百公斤的重量落在四蹄踩在沙地上，每一步都會發出一記又重又悶的響音，馬鼻噴一口氣，就像廚房的壓力鍋洩閥一樣嚇人。即使我現在是個國中生了，見到高大的馬仍會心生敬畏。
至於真正騎在馬背上，那又是另一種感覺了。平常習慣高度一百五十公分以下的侷限視野，一上馬突然被拉高到二百公分的遼闊，再加上馬背上的激烈震盪，會讓視覺記憶像是手持攝影機拍出來的晃動不安。
三年前那一天，當時我只有國小三年級，雖然我記不清楚確切時間，但放學後的黃昏夕陽偏斜刺眼，應該是初秋。我一如往常，到家附近的「西敏馬場」上馬術課，順便等爸爸接我。當時我才剛學會騎著馬快步，正在練習場的邊邊不斷繞圈圈，場中央擺了高高低低的障礙竿，有幾個障礙選手正在練習，場內熱鬧擁擠。
「小光妳在幹嘛，專心！今天馬又多又快，不可以到中間！」阿福教練在場邊用對講機喊我。
「我只是看一下嘛。」我嘴裡嘟噥著，邊拉著小馬「閃電」往障礙竿靠近。
閃電是少數在西敏馬場出生的馬，牠的皮毛是咖啡色的，但鬃毛卻冒出一道白色彎曲的線條，白線條一路延伸到脖子上，就像一道閃電，因此被這樣命名。雖然名字很帥，但閃電有怪毛病，常常忘記把舌頭收回去，斜掛在嘴巴外，教練常笑那道白線不是閃電，是暗巷裡鐵捲門上的塗鴉噴漆。
我當時拉著閃電靠近障礙竿，打算目測跳起來可能多高，接著我聽到後頭沙地上傳來重低音，阿福教練大喊：「靠邊！快靠邊！」我拉韁想往旁閃，可是來不及了，閃電被疾馳而過的大馬嚇到，立即撒腿狂奔，我坐在鞍上被震得屁股彈了好幾下，還來不及坐穩，閃電就跳過一道低矮的障礙竿，我重心不穩人斜掛在馬的右側身，勉力用腳勾住，但閃電轉一個彎又跳過另一道障礙，突如其來的衝力把我向天空甩去。
「啊──啊──」我還沒叫完呢，在落地瞬間我瞥見閃電的腿絆到障礙竿，也跌跪在地，接著我就眼前一片黑。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了。
頭好痛，左手……更痛！怎麼回事，我的左手為什麼纏了層層的紗布，該不會手斷了吧？
爸爸和媽媽在床邊，看到我醒來鬆了一口氣，然後爸爸忍不住大罵：「妳到底在幹嘛，教練叫妳靠邊，妳為什麼不聽話？ 」
媽媽則忍不住罵爸爸：「我早就說騎馬很危險，總有一天出事吧，你們二個不聽我的，現在好了吧！」
爸爸兩面開戰：「她是因為不聽話亂跑，如果聽話怎麼會有事呢！」
「我的手好痛喔……」我打斷爸媽的戰爭。
「妳的手腕骨折了，準備要開刀上鋼釘，現在妳千萬不要亂動。」媽媽扶我坐起來，打開一瓶礦泉水餵我喝。
不久爸媽又陷入摔馬是誰的錯的口角中，我坐床上默默聽著，忍不住嗚咽哭起來。
媽媽以為我是手痛或是後悔自責，爸爸以為是媽媽不准我騎馬導致我難過得哭了。其實我心裡難過的是，為什麼我不是斷右手呢？如果斷右手我就不用寫功課了，偏偏斷的是左手，我不但功課沒逃過，做其他事都不方便，也不能打電動，真是太淒慘了。
「簡頤光，妳真的會把我嚇死。」阿福教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氣喘噓噓提著水果、甜甜圈走進病房，急匆匆趕來連馬術襪與馬褲都來不及換下，鞋子上還沾著沙。
「馬場調出監視器錄影畫面了。」阿福教練掏出手機，找出我摔馬的影片給爸爸看，原來我摔出去時，用手撐向地面，衝力太大的關係把手腕折斷。
「摔馬時，手要緊抓韁繩最後才放，不可以用手去撐地，不是講過很多次了嗎……」阿福教練與爸爸同時對我嘮叨。
媽媽怒氣沖沖：「跌倒了用手撐地，這不是人的本能嗎，她就是個小孩能多厲害呀？」又音調拉高指責爸爸：「簡振興，你是獸醫當太久，忘記你女兒不是馬，是人嗎？」
爸爸是個獸醫，不過他不是一般看小貓小狗的獸醫（如果是就好了，我真希望家裡有很多貓貓狗狗），他是專門看馬的獸醫，因為馬太大了沒辦法載到診所看病，所以他平常都是提著器具，開車在台灣南北奔走，親自到各馬場農場幫動物治病。
媽媽和教練說的都對，人跌倒時用手撐地保護自己是本能，但在馬背高速行進下，摔下來的衝力很大，只能用身體去翻滾分散衝擊力。
病房的空氣十分尷尬，爸爸知道是我自己沒遵守規矩，但媽媽責備的眼神讓教練心情不好受，爸爸趕緊搭著教練的肩到外頭說話，免得又踩到媽媽的地雷。
沒想到這一跌，就讓我離開了西敏馬場整整三年。
摔馬不久後，爸媽帶我和弟弟搬到宜蘭，幫我們轉學到當時剛興起的實驗學校。爸媽解釋，並不是為了讓我遠離馬場才搬家，是因為想就近陪奶奶，還有讓弟弟有時間練圍棋。爸爸仍舊每天開車奔波在不同的馬場間工作，但是為了避免再聽到媽媽的嘮叨，爸爸不再讓我學騎馬。
教練說摔馬後，一定要盡快回到馬背上，不然很容易產生陰影不敢再騎。搬家前，爸爸曾偷偷帶我回馬場看閃電，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戳閃電的舌頭，和牠玩按摩遊戲──就是我把背壓在牠的鼻子上，牠會生氣一直頂我，好像在幫我按摩。只是我對馬背充滿恐懼，再也沒有上馬的念頭了。
在宜蘭的日子很有趣，考試很少，我多了很多自由，但我仍不時想起西敏馬場，特別是在某個溫度濕度，聽著雨水叮咚打在鐵皮屋上時，特別容易想起馬場的一切。
以前爸爸常到馬場幫馬磨牙、裝蹄鐵或治病，我總是跟著爸爸在馬場跑上跑下。說起來，馬場算是我的半個安親班，馬場的休息室有桌子可以讓我寫功課，有供學員無限暢飲的飲料與鮮奶，有浴室供學員沖澡，更重要的是有大馬、小馬，教練養的貓、狗、鳥、雞……在馬場怎麼可能會無聊呢？
「在馬場第一安全守則就是，絕對不要離馬屁股太近。如果妳的頭被踢到的話，會像西瓜一樣爆開來喔！ 」大人們常反覆叮嚀我。
只要先學會遠離馬屁股，在馬場走動基本上就安全了。我常見到馬因為想討食或等得不耐煩，後腳「碰」一聲踢在鐵欄竿上，馬蹄上裝有蹄鐵，那蹄鐵撞擊的爆裂聲，像打雷一樣驚天動地，只要見過幾次，再笨的孩子也知道千萬別惹馬屁股。
有時我們在馬場耗太久，媽媽生氣時，爸爸就會傳我與馬互動的照片給媽媽看，例如我躺在馬身上、我與馬鼻子碰鼻子……。「馬與小孩」、「馬與美女」這類照片總是很受大眾歡迎，因為那些照片象徵著「動物與人心靈交會」、「天人合一」的魔幻時刻，彷彿二個靈魂在那一瞬間圓滿了彼此。
媽媽會因為這種照片消氣，大概是想補償我缺少玩伴吧。我的弟弟是個圍棋小天才，自從弟弟幼稚園展露了圍棋天分後，他的空閒時間都在練圍棋，小小年紀就得了很多獎。我與弟弟的興趣截然不同，只有打電動時才有辦法玩在一起。
今年我就要升國中了。令人意外的是，我們又要搬回台北了。只是這次回來的，沒有媽媽和弟弟，只有我和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