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蘭達王朝
——尼蘭達王朝宛若一顆璀燦的寶石,正如國王的宮殿:以雪白大理石蓋成的圓頂建築映照在平靜的河面。然而,每個王朝皆躲不過此宿命:有一天,國家必須找到新的繼承人,而大河亦終究難逃成為邊界之命運。
尼蘭達的老國王在同一天為兩個兒子舉行了婚事。納利巴與納吉安的力量和美貌只有燦爛陽光堪比,他們的父王頗引以為傲。他們的童年甜美溫馨,從小,兩人就與馬林迪國王的兩位千金訂下婚約。兩位公主既溫柔又迷人,連明亮的日光都黯然失色。她們的芳名分別是阿麗莎德與惹妮妲。
尼蘭達王國十分富庶,風光明媚,土壤肥沃,百姓無憂無慮,樂天知命,於是人生的每個時期都過得美滿感恩。在稻田與小樹林中阡陌漫遊,任這些路徑的歌聲領你到小鎮鄉村,在那兒,香蕉樹清涼的葉蔭下,一頭頭水牛臥踞芻草。
婚禮在國王的宮殿和花園中舉行,王宮位於一座大島上,占地遼闊。這座長島位於尼蘭達河中央,以兩座白色大理石橋連結陸地。在國王的記憶中,他從未參加過比這次更美好的婚禮。
在隊伍最前端,樂師及男女舞者率先登場。他們穿著繽紛斑斕的服裝,轉圈迴旋,按照節奏踏擊地面,繫在腳踝上的鈴鐺不斷發出清脆的響聲。隨後,在旗海與遮陽傘林圍繞之下,六頭大象跟著,鞍轡裝飾華麗,長長的象鼻塗上鮮豔色彩,隨著笛子和皮鼓的樂音搖擺。牠們步伐莊嚴穩重,不負動物貴族之美名,背脊上馱著轎子,離地八呎高,宛若金色小亭矗立山丘。而皇家廄房中最尊貴的一頭象,位居首選象群之冠,行進時以長官的架勢輕搖身驅,故意露出寬闊前額上的皺紋。牠很清楚自己背載著極為嬌貴的人物:尼蘭達和馬林迪兩位國王殿下。緊跟在牠後面,兩對新人乘坐在珠寶流蘇綴飾的轎子裡,喜氣洋洋。
接下來是國王親衛隊與持棍衛隊,隆重盛裝,騎乘披著白虎皮的戰馬。在他們護送之下,出現四隻動物,引發陣陣驚愕讚嘆。這幾頭獸異常高大,頸部超長,宛若一株柔韌的莖梗,支撐著精緻的獸首:三角立體的頭部,充滿靈性、大大的眼睛散發絲絨般的光芒。牠們規律地昂首闊步,在人潮上方一波一波地推進,彷彿汪洋之中乘風破浪。長頸鹿,這是馬林迪國王送給老友尼蘭達王的禮物。據說牠們能帶來好運,享有和平使者之稱。
最後,由各國王公、蘇丹、大臣組成的龐大陣容隊伍,乘著八百多頭大象,迤邐棕櫚樹叢之中,受他們的衛隊和僕人簇擁包圍。慶典持續四十天四十夜。每一座花園都擺設宴席,鋪置繡著花草禽獸的地毯,以絲綢屏風遮蔽烈陽。上百座香柏木亭散布玫瑰與木槿花叢之中,一隊訓練有素的廚師忙進忙出,烹調珍饈佳餚。美酒四種供賓客開懷暢飲,分別以水晶盅、烏木盅、珊瑚盅及鍍金銀盅盛裝。當晚風吹拂,棕櫚葉初次輕顫,檀香木便燃起焰火,大家載歌載舞,直到天明。納利巴和納吉安趁著夜色柔美,悄悄告退,投入他們新婚妻子香甜的懷抱⋯⋯
婚禮結束後,王國恢復平日的寧靜。馬林迪國王告別了老友及兩個女兒,回到他遠方的國家。
尼蘭達王將國土北方交給長子納利巴治理,國土南方則由次子納吉安掌管。他為兩人建造了兩座華麗的宮殿,距離與他自己位於長島上的皇宮同等。王國始終保持和諧,並未因雙王分治而遭破壞。甚至,原已富饒多產的兩片土地,因為交易往來頻增,反而顯得更加繁榮。
老國王對這雙孩兒僅有一個請求:希望他們在每年結婚紀念日時,回到他身邊團聚。兩個兒子齊聲信誓旦旦,只要父王在世,絕對遵從這個心願。
於是,一年後,國王現身皇宮大門階梯上,迎接兩對夫婦。只見阿麗莎德與納利巴的隊伍剛越過北橋,納吉安與惹妮妲的行列也從南橋抵達。花園裡又擺起了筵席,與去年固然不可同日而語,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微微的陶然快意,只因一家團圓,席間氣氛更加和樂愉悅。惹妮妲的腹部圓鼓隆起,像一顆成熟的果子,成為眾人殷切關懷的焦點。國王的眼瞳中有一朵小小的火焰舞動,對小兒子和媳婦格外呵護,目光中充滿讚賞與慈愛。餐宴進行至尾聲時,他站起身來,端了一盤蜂蜜糕餅給小媳婦。惹妮妲滿臉通紅,在姊姊身邊,她原想低調些。阿麗莎德裹著合身的絲緞紗麗,體型依舊婀娜苗條。不過,這其實是多慮了,因為,阿麗莎德心地高貴,不識妒忌毒藥為何物。
隔天,嬰孩誕生。皇宮上下歡欣沸騰,頓時變得有如一窩蜜蜂狂忙。老國王高興得飄飄然,完全被沖昏了頭。他聲如洪鐘,下達一長串命令,卻又相互矛盾,這裡那裡,處處散播困惑混亂,害得大理石拱廊中侍僕匆匆狂奔,響聲震天。忙亂直到午睡時間才停下來。老國王就像個嬰兒般,沉沉酣睡。
小南加丁被帶到宮廷見客。承蒙眾神恩寵,他結合了父母親所有優點。大家共飲一杯,祝他健康,願他長壽。四種乳汁盛裝在晶瑩剔透的雪花石盅裡。阿麗莎德在嬰孩的頸子繫上一條小金鍊,當作見面禮。那些日子既單純又快樂。每天清晨,兩位公主散步到河邊,輕聲互訴溫柔祕密。遠處,象群沐浴水中,抖動身上的水珠,馭象人則在一旁看守,睡眼惺忪。納吉安和納利巴經常一同出遊,手攜著手,暢談他們共有的夢想與計畫,一樁又一樁,訴說不盡。老國王憶起了青春年少,返老還童,時常舉辦狩獵比賽,沒來由地發笑,時時哼著歌曲,而女舞者們靈活的雙腳踢踏,為日夜報時辰。
光陰流轉,日復一日,宛如從最清澈的海水中採集到的珍珠串鍊,美好的一年過去。大家再度團聚,慶賀南加丁過一歲生日。小嬰兒在無微不至的關愛及呵護下成長。然而,一縷淡淡的哀傷偶爾朦朧阿麗莎德的雙眸。她的雙手按在腹部上,不過,只要看見惹妮妲的笑容,她就立即釋懷。兩姊妹,兩朵花,垂懸於同一只搖籃上方。
到了兩歲,小男孩已會拉扯祖父的鬍鬚。祖孫感情融洽得不得了,終日如影隨形。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長頸鹿園度過,因為小王子真的好喜歡這些動物。他的外公馬林迪前來探訪,為他帶來一對高山長頸鹿和牠們的幼獸。這個品種皮毛細長,如絲緞般光滑,小王子高興到了極點。他們立刻為小男孩訂製了一副鞍韉,他於是生平第一次騎乘長頸鹿。但是,納吉安王子開始隱隱作憂。他看見兄長納利巴心中的陰影愈來愈大。而納利巴本人也竭盡全力,抗拒嫉妒惡魔。然而,當孩子每一次的笑聲像玻璃碎片般刺進你的心裡⋯⋯如何抵抗得了?
從此以後,每次小王子生日,都要遣人前去請求,納利巴才肯回來。他並不想休棄阿麗莎德,卻娶妾納妃羞辱她。不過,後來這些親事也未能結出任何傳宗接代的果實。就這樣,南北兩省的命運受到動搖,上天註定,一邊已有人可繼承衣缽,而另一邊卻永遠絕後。到了第十年,納利巴拒絕再露面。他說,都是他的姪兒逼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孩子僭越了家族團聚的緣由初衷,現在大家慶賀的是他的生日,而非紀念當初的兩門婚事。因此,北方王子認為,他已可從曾經向父王許下的誓言解脫。
老國王傷心過世。
全國上下哀慟欲絕。先王的骨灰隨河水流逝,帶走了甘甜如乳汁的美好年代。隨之而來的是一段淚水不盡的時光,沒有人敢預言何時結束。事實上,陰影終於完全遮蔽了納利巴的心靈。智慧過人的參謀與時有高見的大臣被阻隔於外,圍繞在他身邊的,盡是些祆教魔僧、伊斯蘭苦僧,和心地惡毒的占星師;他們裝腔作勢,謊稱長夜難眠,為噩夢纏困,臉頰因而削瘦凹陷。在他們諂媚的目光攻勢之下,美麗的阿麗莎德屈服了。然而,待他們一張口,話語卻充滿恨意,狠狠將她折磨。而眼睜睜地,這一團奸人卻又四分五裂,互相攻訐,爭飲納利巴王子的苦杯。由於他們,北方省陷入昏黑暗境──歌舞依舊,卻好似在繩索上戰戰兢兢。
南加丁始終無法走出失去祖父的傷痛。惹妮妲常帶他到老國王的皇宮,他多半與長頸鹿群一起。納吉安則嘗試所有辦法,只求能讓兄長恢復理智。但他遣去的信差個個吃閉門羹,他駐派的使節人人受辱、鎩羽而歸。他這位兄長完全遭嫉妒吞噬,竟在孩子十一歲生日時,差人送來一罐毒蛇膽汁。那時起,他便和納利巴斷絕所有商業往來。
另有其他煩惱使納吉安王子夜裡輾轉難眠。憂患起於南方邊界。土匪集結成幫,洗劫大城小鎮。搶匪橫行肆虐,像有魔法似地瞬間消失無蹤,隨後即到稍遠之處重起爐灶。納吉安急忙出征討伐。
火燒良田,化為烏有;村落淪為焦土,漩渦般的黑煙不斷竄升,敵人處處留下死神的印記,卻一再迴避王子,直引他更深入南邊,不肯正面交鋒,一分高下:這是一場埋伏殺戮之戰,狡猾的豺狼與忠於打鬥的雄獅之對決。
此外,那腐敗一切的壞疽病毒在南方省分蔓延、潛伏,沿著大街小徑滲透,甚至連宮殿也受到威脅。在那兒,惹妮妲焦慮地等待她的王子歸來。年輕少婦心慌意亂,寄了一封信給姊姊,信中充滿絕望。難道納利巴不該去保護親弟的妻兒嗎?
納利巴越過河流,展開軍旗,擂鼓鳴金,下令開戰。他給弟媳捎去英勇捷報,證明自己的忠誠,此時他的軍隊好比全身豎起了利刃的蛇,默默溜上征途。然而,這支盟軍胃口貪婪:他們總需要更多酒水麥糧;黎明之前,公雞的啼聲神祕地戛然而止,廄房變成屠宰場,傳出陣陣垂死呻吟。如果惹妮妲的眼睛更銳利些,就會注意到:烽火從老國王的宮殿冒出;如果她的耳朵更敏感些,應能聽見:姻兄下的是多麼卑鄙的命令。然而,親族叛變之念頭不可能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她也拒絕去了解那些大家都一清二楚的事。她等著上天派一個人來拯救她,她對那人仍心存友愛,視之如兄長;但凌駕在她身上的卻是隻凶猛的獵鳥,利爪張得老大,又尖又刺。不久,納利巴的軍團進入她的宮殿花園紮營。他帶著敵意,耀武揚威地走在最前方領隊,身後跟著一批批醉醺醺的士兵⋯⋯整座城堡驚嚇得結結巴巴,迴廊裡四處響起尖叫吶喊,人群推擠。惹妮妲朝大門奔去,為了護送她的兒子南加丁逃跑,一隊忠心耿耿的士兵壯烈犧牲。
當納利巴得知他想要的獵物竟已逃出,頓時怒不可抑,大發雷霆。他令人砍下弟弟所有侍僕的腦袋,並宰殺所有動物。惹妮妲被帶到納利巴城堡中的一座監牢,一聲砰然巨響,牢門已在她身後緊緊關上。
納吉安終於知道納利巴叛變的消息,然而為時已晚。他下令撤軍,指揮士兵加速行軍,趕回宮殿。可是,敵人愈來愈多,不斷騷擾他的部隊,不斷突襲,日以繼夜,永無止境。為這些沒有把握的戰鬥,王子付出了最後一絲力量。就在距離宮殿不到十哩之處,他全身插滿了箭,悲憤交集,倒地死去。
不過,南加丁逃了出來。他對戰爭厭惡至極,而這股反感卻在最祥和之處大剌剌地展示醜陋的傷痕,逼得他每天總得多趕幾里路。終於,他來到尼蘭達河畔。眼前大理石橋的橋墩崩塌,意味著:祖父皇宮所在之島也和王國其他地區一樣,慘遭蹂躪破壞。
為防範巡邏,他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時機適當,才潛入冰涼的水波。他極善泳,平安無恙地上岸。長頸鹿群從林園深處向小主人奔來。他認出小時候曾經乘坐的那隻,藉著一株矮枝,攀上牠的背。利用樹木遮蔽藏身,等待黑夜再度降臨⋯⋯
以前老國王曾告訴他一個所在,在島的西邊,那裡河水較淺。南加丁帶著整群長頸鹿渡河。他緊扣住坐騎雙角,長頸鹿身軀高大,成功涉水抵岸;換作一般馬匹,必定畏懼卻步。上岸後,他策鹿快馳。一支巡邏隊發現這群不尋常的動物經過,騎士下令追捕,以為他們的快馬必能輕易抓到,但無論如何加鞭狂刺都是枉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長頸鹿群消失在地平線上。牠們奔馳起來那麼從容平穩,叫人以為根本沒有移動,而其實每一步都將最快的追兵甩得更遠。
不久後,男孩脫離危險。他能毫不費力地取下鳥巢中的蛋,隨心所欲地摘食高不可攀的樹果。想找出正確的路?很簡單,只需爬到最高那隻長頸鹿的頭上眺望。牠們穩健的雙腿不畏任何川流溝渠,而只要坐騎稍顯疲累,他便替換一隻。如此,他穿過重重森林,爬過層層高山,歷經艱難,來到馬林迪王國。他來此敘述國家不幸的遭遇,想鑄造復仇的器具。但是馬林迪國王,這位遙遠且僅見過幾面的外祖父,年事已高,力量薄弱,實在無法在如此倉促的狀況下出征。當然,想到女兒們遭受無禮冒犯,他氣得全身發抖,也為亡友凋零的國土淚濕衣襟;然而,他早已不知該如何領兵作戰。
對南加丁而言,避難之地於是成為流放之地。他面向遠方,逐漸長大,人雖活在此地,心卻在彼方跳動,哀傷的神色,就像那些太早熟的孩子,用盡所有心力,壓抑今日絕望之痛苦,才能忘懷往昔那如夢似幻的幸福。尼蘭達幾乎音信渺茫。他的伯父專制獨裁,統治著一個奴隸與殺人犯的國度,惹妮妲在狹小的牢房中踱步,阿麗莎德瘋了,如此過了許多年。誰能扭轉這樣的情勢?馬林迪國王得了重病,南加丁日夜守顧,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