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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飄浮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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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城

「你是哪裡人?」「怡保。」

每次報出這個出生地,都有微微的優越感。怡保,好山好水,奇岩秀壁處處,號稱「小桂林」,出產美食和美女。馬來西亞人打從心裡喜歡怡保。好水搓出好麵食,那裡是美食天堂。好水也滋長美女,楊紫瓊是怡保人。那裡的土質出產天下第一的柚子,個大汁多,結實飽滿的紅肉滲出蜜香。雞蛋裡挑骨頭的人,也只挑出「怡保很熱」這幾近廢話的缺點。藍天白雲下,火車站、大醫院以及聖.麥可高中這些英殖民地時代留下的老建築,透出淡淡的優越。一條舊舊的休羅街提醒人們它的殖民地血緣。

我喜歡這座老城市。殖民地底子厚,修養深,沒有老態龍鍾的遲暮,怡保老出閒雲野鶴的優雅,透出晚霞般的瑰麗色澤,九重葛在路邊溝旁或庭院裡燒出英殖民地時代的煙霞。

怡保華人多,是座廣東城。香港流行甚麼這裡也跟風,西馬南部是臺灣流行文化的天下,怡保小孩卻從小聽香港的流行歌曲長大。港星港劇廣東歌,街場巷弄都是高分貝的廣東話。廣東話有九個聲調適合罵人吵架,有效地為這個老城注入沸揚的生命力。一個不被時間分解的城市,二十年前如此,現在依然。新住宅區當然年年增加,是平房或排屋,不覺刺眼,隔一陣乍見新房又起,只有輕輕一聲「咦」。

從六歲搬離怡保,我變成過客,每年回去看它一兩次,一晃二十八年,怡保親戚中的小輩轉眼長大,長輩或老或死,只有怡保沒變。賣「煎堆」冷飲的印度男人十幾年都還杵在橋頭大樹下,只是額頭髮線更高頭髮變白,還有肚子開始吹氣球似的脹圓了。

老城市有太多不老的理由。它有幾個黃昏市集,只賣食物。食物是城市的活水源。

二、三十攤大排檔一起出列,看得人眼花。我的胃口平時大得令為夫尷尬,到了那裡,倒希望胃口還再大一倍才對得起那些酸辣炒炸。黃昏市集約從七點鐘開始人聲鼎沸,年輕女孩著吊帶背心短褲夾腳涼鞋去喝糖水、冰椰汁或是甘蔗汁。賣彩票的印度人,賣晚報的華人穿梭食客中。怡保人愛吃也愛賭。母親說幸好搬離怡保,否則早晚父親也爛賭,每週跑馬外加兩次開彩, 還有「多多」博彩,即便山堆的家財也會敗光。不過父母親打從心裡喜歡怡保,每個女兒的名字都有「怡」,連在南部出生的小妹也是。不知是否「怡」字作祟,我嫁了怡保人,五妹和妹夫後來都定居怡保,父母親理所當然不時要到怡保「食嘢」。五妹夫是洋華人只懂英文馬來文,小外甥從牙牙學語就講英語,住這老殖民地城市正好。

我最喜歡怡保的下午。慵懶的悶熱午後,花白的陽光蜷縮在老建築上,街市寂寂,時間在怡保的巷道空轉,城市抽離了現實感,只有失去重量的歷史躲進陽光照不進的巷弄。

來去匆匆的旅客只知道西馬北邊有個招搖的檳城,以及膚淺的小島蘭卡威,沒有時間好好品味滋味悠長的怡保。

也幸好如此。

濕婆神之鄉

怡保很有異國風情。

老怡保人未必同意這種說法,尤其華人。當然,怡保的名產雞仔餅、香餅、貢糖和萬里望花生都是道地的華人食品。慕名而來的外地人都想「嘆」(即享用)一盅「富山」茶樓的早茶和點心。沒有去過怡保的人必然聽過鼎鼎大名的「芽菜雞」。

旅遊景點吧,那就是三寶洞了。且不說那奇詭的地理和大大小小的岩洞,光被山壁圍繞的那個烏龜池就是鬼斧神工,那是諸神的藝術品。立在井底,天光兜頭灑下,壁上的蕨類閃著微光,是有那麼一點被神籠罩的依稀彷彿。熟門路的人知道該在哪一天去吃好吃得不得了的齋菜,那比甚麼大魚大肉都美味精緻。

這些算甚麼異國風情?分明都很華人哩!

我也以為這樣。直到有一回出去吃晚飯,沿街都是艷異的紗麗,絕少塞車的怡保竟然被這些傾巢而出的印度同胞堵住。原來怡保的印度人竟那麼多,紗麗的熱情燃燒整條向晚的街。車子在牛步,盛妝的印度小姐結伴而行,晚風中的紗麗舞得人目眩神迷。遠處,印度廟傳來不絕的節慶音樂。那一刻,怡保變成了陌生的異域。恍然大悟的我霎時明白,為何怡保簡直到了五步一小印度廟的地步。印度廟的屋瓦住滿神祇,半人半獸,千手千眼,全漆上搶眼的顏色。華人稱之為印度色的包括艷紫、艷粉紅、鴨屎青、寶藍、橘紅,他們的紗麗和神廟,甚至車子都是一片喧囂的華彩。印度人特別喜歡紫紅九重葛,飲用血一樣的玫瑰露。濕婆神、象頭神、Sarasvati 、戴維女神和杜爾加女神在屋瓦上注視著跟祂們一樣華麗的子民。華麗,但貧窮。

怡保殖民地建築多,連店街、華人會館都可能是上百年的英式老建築,燕子最愛在樑上築巢。然而建築裡面的現實生活沖淡了它的殖民色彩,人們到店裡去買炒粉、囉雜(rojak,可以稱之為馬來沙拉)、roti cenai (甩餅),或者到會館打麻將領獎學金,不會想到建築悠久的歷史。頂多被燕子的糞便擊中,抬頭並準備詛咒牠們時,發現老舊的樑上都塞滿了燕巢,牆角也散落著羽毛和紙片,為這些老建築平添幾許滄桑。色彩瑰麗的印度廟反倒充滿活力。

出生在怡保彷彿暗示著我和印度人有著某種神祕的聯繫。怡保美食那麼多,芽菜雞和富山早茶我沒興趣,卻獨愛印度炒麵。炒麵有芽菜、蛤蜊和半個水煮蛋,淋上咖哩,擠點酸柑汁,又酸又辣吃得一身汗。不吃炒麵便吃甩餅,沾咖哩,一樣辣出汗來。怡保火車站有個印度人賣一種好看又好吃的零食,十幾種東西裝成一袋,各式豆子、木薯、香蕉片、麵粉條全炸得金黃酥脆,撒上辣椒粉,脆、辣、鹹,邊看報紙邊丟到嘴裡,不知不覺就把一大袋嚼完。吃完口渴,立刻想到橋頭印度人的「煎堆」(cendol),冰涼沁心且解渴,這時候得暫時忘記中醫禁喝冷飲的警告。搬到南部後,住在一個印度人口特多的油棕園,神像繞境(murti)時,我們用椰子、香蕉、鮮花和清水拜拜,學印度人在額頭上點灰痣。

或許因此我才成了濕婆神的子民,永遠偏愛祂所賜的食物,以及那神祕炎熱的濕婆神之鄉。
糖水涼茶舖

在怡保常喝糖水,糖水,即甜品,隨手可以列出一串名單:紅豆沙、摩摩喳喳、六味、涼粉、羅漢果、煎堆,還有一種廣東話叫「文頭浪」的涼補,淡黃色而口感滑溜,像愛玉。除了紅豆沙,其餘都是冰品。冰糖水是熱山城的滅火救星。一碗冰鎮的摩摩喳喳飽肚涼肺,不吃正餐也餓不了。雖然熱的摩摩喳喳更能襯出椰漿的濃郁香純,番薯和芋頭因此愈顯鬆軟,大熱天吃得渾身汗水,畢竟不夠暢快。

中醫勸女人勿食冰品,在怡保簡直不可能,到處都是冰糖水和涼茶的誘惑,從來沒有全身而退過。臺灣酷暑如此煎熬,我以恪守戒律自豪,一到怡保,立刻破功。

怡保女人愛喝糖水,尤愛冰糖水。姨媽姑姐們從年輕喝到老,夫家八十歲的外婆當年捧著紅豆雪大口吃的樣子猶如昨日。我婆婆跟她的三個兒子一樣,飯後要來點冰甘蔗汁椰水才算完滿。這根本不符養生之道,她卻一輩子用這樣的方式過生活,完全看不出已六十出頭,成天開車忙進忙出,無論體態或健康狀態都在巔峰。

她說女人一定得喝糖水,糖水「潤」。潤甚麼?潤膚潤肺啊。

於是在怡保早也糖水晚也糖水。我節制掙扎的喝,小心翼翼的喝,把冰塊挑出來,或者只喝小半杯小半碗,仍然至少一天喝上兩回。二舅是家族裡唯一喝熱紅豆沙的人。

他住西馬最北接泰國的玻璃市,每次回怡保,消夜時必定提個大鋼杯,說,走吧!買紅豆沙去。那是他的鄉愁,滾燙的紅豆沙本來就滑濡甜潤,加了斑蘭葉(pan dan) 尤其挑逗味蕾,杯蓋哪關得住香味?我心甘情願吃得汗濕。

二舅老說怡保的水好所以紅豆沙特別好吃,只有我猛點頭。見大家沒答腔,他一定要重複那則傳聞。當年可口可樂公司在世界各地設廠,測試水質的結果,聽說怡保最優,做出的可樂無可匹敵。我們都懷疑二舅在玻璃市沒認真幫糖王郭鶴年做事,倒當了可口可樂的臥底。雪水涼呀涼的喝得大家通體舒坦,獨有二舅一額頭汗還直呼過癮。其實我比較喜歡涼茶,尤愛張伯倫街那家涼茶舖。五六個鐵銀色的涼茶桶一字排開,沒有座位,站著把涼茶喝完。逛完街晚上十點去還有客人,轉過巷弄的晚風吹走了暑氣,涼風裡大家骨碌碌解身體的熱和渴。最常喝的是「茶精」,那是涼茶舖的極品,烏黑的青草茶從大桶舀出來,加一小匙甘草粉和梅粉攪勻,苦中帶甘,回味無窮。菊花茶也醇,我猜那是黃菊花所熬,比白菊芬芳且滋味長。街燈下,玻璃杯裡的金黃液體瑩亮。

小孩應該喜歡烏蔗汁。雖然顏色不討好,但是十分清甜,涼透五臟六腑,每天喝一杯,再熱的天氣也不怕。烏蔗比甘蔗清熱解毒,把烏蔗切段,再剖成食指大小的四分,加上中藥店抓的大把茅根煮上兩小時,那是母親的清熱茶方。青春期我幾乎不冒痘,或許跟喝烏蔗有關,婆婆說的有道理,糖水潤膚潤肺。

怡保那麼熱,怡保人那麼愛吃酸辣,如果既沒糖水也沒涼茶,日子可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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