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她的故事

她從小金枝玉葉的長大,聽說是某大客運公司的女兒,我曾經到中部去玩,簡直是壟斷企業,所有在道路間行駛的大客車,都屬於那家客運公司的,想來財大勢大,景況如日中天,就算要忽視也難。

她受過很好的教育,在那個時代,臺灣女性讀書的例子並不普遍,她算是得天獨厚了。優渥的家境,加以父母疼愛,她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

後來結婚,先生正派而且上進,不只工作上的表現優異,運動項目也讓人刮目相看,棋藝也精通。她算是嫁得好的。

我看她總覺得有點日本味道,拘謹有禮,是相當順服的一個女子,育有三個孩子,各個出色。

她果真嫁得好郎君,什麼事情都由能幹的丈夫作主,不勞她費心。孩子們守規矩,書也讀得好,一個醫生,一個教授,女兒則遠嫁美國,兒孫都優秀。

多麼讓人羨慕啊,鄰居們都說:「真是好命啊!受到這麼多的呵護。簡直是無憂無慮。」

終於走到了人生的晚年,有彩霞滿天。

夫妻相依相隨,歲月靜好。

有一天,血壓一向控制良好的丈夫竟突然中風倒下,她在一團紊亂中,被迫推到第一線上,什麼事情都必須獨自承擔,有些她會,有些不會,都必須學。無法慢慢磨,她必得立刻上手。

那樣的心境,恐怕也很難跟外人說吧。夜深時候,思前想後,會不會也有幾分像宋‧錢惟演在〈木蘭花〉中的句子:

綠楊芳草幾時休?
淚眼愁腸先已斷。

依依垂楊,萋萋芳草,又能燦爛到幾時呢?就在淚眼迷濛中,只覺得廻腸百結,寸寸愁斷。

幸好到底經濟寬裕,請得起幫傭。也幸好人緣不錯,找得到願意協助的人。貼心的女兒則每隔一兩個月就飛回臺灣探望,陪伴安慰,也幫忙購買日常需要的用品。

然而,對她來說,那是生命轉彎的地方,從此,她不再是菟絲花,而是一棵大樹,挺立在風寒之中。從軟弱到堅強,她的改變有目共睹。

真的,人生的歲月說長也長,可是,沒有人能永遠一帆風順。無常,才是它真實的面貌。如果你不曾經歷,毫無所覺,那我也只能說,是你太幸運了。

活在當下,無有怨尤,她為我展現的是,充滿了智慧的人生。

如果人生是一本書,她在人生轉折處,所表現的勇敢堅定,也的確是了不起,足以成為榜樣。原詞

宋‧錢惟演〈木蘭花〉: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站在城上眺望,只見眼前風光明媚,鶯聲嚦嚦。城下煙波浩渺,春水溫柔地拍打著堤岸。依依垂楊,萋萋芳草,又能燦爛到幾時呢?就在淚眼迷濛中,只覺得廻腸百結,寸寸愁斷。
  
我覺得自己的心境越來越衰老了。鏡子中青春的容顏一去不回頭,多麼讓人驚嘆。從前多病的我很怕喝酒,就在陽春將盡的今天,卻只嫌酒杯太淺。

人生如戲

有人說:「人生如夢。」有時候,我卻覺得:「人生不也如戲?」

尤其是,每當我想到朋友曲折的一生,有多少傷痛伴隨,我有多麼的不忍!如果說,上天自有安排,那麼,天意又在何處?

她結婚了,婚後育有一女。

不久,她發現丈夫外遇,在外頭也生了一個孩子。

這簡直是欺騙。人前一套,人後又一套。她何只是恨,簡直是鄙薄其人,良人不良,不要也罷。她開口要求離婚,這個婚姻僅僅維持了五年。由於是她所提出,只要離得了就好,她沒有要求贍養費,孤身一人,帶著孩子離開,從此咬緊牙關,自力更生。

她認真工作,撫養小孩,幸好有一技在身,能力也不差,或許上天也是疼惜她的吧,長官、同事都待她好,也幫了她許多忙。閒暇的時候,她閱讀,除了專業的部分,她也讀小說、散文,甚至包括藝術、心靈、療癒的作品。書本給了她很多的安慰,書中的智慧也給了她許多啟發。在這個世界上,她或許不幸,卻也未必是最不幸的。她的擔子沉重,可是別人的,也未必輕省。閱讀,她覺得,那是她今生最好的陪伴。

有誰想得到呢?好不容易拉拔長大的女兒,居然在十八歲時得了肝癌,發現時已經蔓延,群醫束手。愛看書的孩子要求她放棄最後的救治,回家,一個月以後離世。

考驗慘酷,或許上天另有旨意吧?是希望她能放下執著,接受所有紅塵的試煉?
生離死別,最是苦。

有一天,她在書上讀到宋‧晏殊在〈踏莎行〉裡有這樣的文字:
無窮無盡是離愁,
天涯地角尋思遍。

人世間最無窮無盡的便是別離愁緒,它讓我的思念一直追尋著你,走遍天之涯、地之角。

別愁離恨都是苦,可是,又有誰能逃躲得了呢?如今她一個人過日子,倒也清閒,是非不到,只是讀書。她還到社大修課,也認識一些同學和老師。即使她的內心已然斑剝暗淡,讀書,卻讓她的心靈得到提升,逐漸活得開朗起來。

她的人生,不能說沒有曲折,竟也有如一齣戲。

原詞

宋‧晏殊〈踏莎行〉: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長亭中,餞別的宴席裡,悲傷的離歌聲還在耳際,飛揚的塵土已經阻隔了視線,我仍然頻頻回顧,無限留戀。跨上馬背,孤單的馬兒在樹林的衍映中哀哀嘶鳴;遠行的你坐著小船,時而隨水波迴轉,最終漸漸離去。

登上雕飾華美的高樓,我黯然神傷,極目眺望,只見斜陽伴著平靜的水波緩緩流向遠方。人世間最無窮無盡的便是離別的愁緒,它讓我的思念一直追尋著你,走遍天之涯、地之角。

一念之間

一念之間,常帶來天差地別。甚至可斷生死。

我其實是很不贊成走上自絕之路的。既然有勇氣去死,為什麼沒有勇氣求生呢?在我的心裡,死,是絕滅,再也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

她的故事,如此真實,也如此讓人神傷,幸好,所有的困厄已經逐漸遠去,如今是漸入佳境了。

丈夫是她大學時的同班同學。她安靜而乖巧,喜歡她的男生很多。據丈夫說,他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按兵不動。為什麼不採取行動呢?難道是膽小鬼嗎?丈夫卻說:「根本就擠不進那擁擠的人群之中。」這話有幾分誇大,卻也讓人聽來開心。

既然大學時沒有什麼交集,後來又為如何結婚了呢?也許,姻緣也是天意吧。

她先工作,後來丈夫也進了同一家公司,近水樓臺,終於得了月。

丈夫哪裡是肯久居人下?婚後不久,就自己開了公司。她心存觀望,至少有一份工作安穩,也是好的。可是丈夫老是喊說忙不過來,慫恿她快一點離職,好過來幫忙,還說什麼「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她乖,也就沒有異議的跟著,夫唱婦隨,不也是天經地義的嗎?

他們有一雙兒女。

她很累,事情多,還要裡外一把抓,又哪裡是容易的呢?隨著事業的發展,丈夫的交際應酬越來越多,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幾年以後,驚爆丈夫和會計小姐有私情。

當紙包不住火時,也讓他們的婚姻岌岌可危。

她跟我說:「那時候,我想不開,曾經打算自殺,只是想到遺下的孩子,都還幼小,誰能照顧呢?也就在那一念之間,我回了頭。」

也因為她的執意不肯簽字,保住了婚姻。起初時的有名無實,到後來,那會計小姐離去,丈夫回來,家終於團圓了。

還是有磨合期,雙方願意各讓一步,也讓情形變得容易一些。

幸好啊,現在兩個孩子都大了。老大做事,老二讀研究所。她肩上的擔子輕省了許多。

「有一雙好兒女,上進又懂得孝順,妳這一生也很值得安慰了。有多少人還求不到呢。」

她點點頭。

至於,那個外遇對象,原本還是個年輕未婚的女子,幾年下來,一無所獲,而如花年華早已隨著老去。

我說,「細想來,那女子也很吃虧,不明不白的跟他,也沒有什麼好結果。」

記起宋‧晏殊在〈木蘭花〉中所寫:
無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還成千萬縷。

無情總沒有多情這般的痛苦,一寸相思,化成了心中的萬千愁緒。

韶華已遠,她卻歷經了人間多少事!悲歡離合,都成了心中的一首歌,夜深人靜的時候,孤單的唱給自己聽。

真該慶幸當年她的自殺沒有切實執行,苦根結甜果,如今孩子都大了,總算苦盡甘來。現在,她可以比較輕鬆的過日子,孩子們都懂事貼心,未來的歲月只有更加的順遂和美好。

上天還是疼惜她的。

原詞

宋‧晏殊〈木蘭花〉: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楊柳依依,芳草萋萋,當年的長亭別後,年少的光陰,早已一去不復返了。儘管殘夢依稀,在高樓上,聽見鐘敲五更,三月的雨滴點點,花兒更添了憔悴,離愁正瀰漫一片。

無情總沒有多情這般的痛苦,一寸相思,化成了心中的萬千愁緒。即使天涯地角相距遙遠,畢竟還有個邊際,然而,只有相思卻永遠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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