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白色房間

第1章

驚醒時，我緊握雙拳，腎上腺素在體內亂竄。我一個輕巧翻身，跳起來準備揍人，汗水沿著臉頰輪廓滑落。

然後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

陽光明媚的草地，不遠處有片森林。

搞什麼鬼？

這什麼鬼地方？

我心跳快得像打鼓，試著理解自身處境。背後有聲音傳來，我轉身同時雙手再次架在前方防禦。結果只是隻小鳥。這裡周圍就只是一片普通原野，能看見地勢起伏、山巒連綿。但我腳邊有塊區域已化作焦土，某種穀物的根莖被烤黑，灰燼上輕煙裊裊。我努力回想卻想不起任何線索，腦袋裡什麼也沒有，像個白色房間任人隨意粉刷。

空的。記憶是空的。除了……隱約覺得自己不喜歡游泳？

在此時此刻，我對自己的認識就這麼一丁點，記不得自己的名字、出身，只模模糊糊對很大一片水體的場景感到恐懼。

我輕撫頭顱，開始觀察四周，思索內心為何如此空白。焦土外的植物有好幾英吋高，我無法分辨品種，可見我應該不是個農人。

那些怪異的焦痕是直徑約十英呎的圓形，我原本躺在那中央。湊近以後，我留意到腳下植物並未燒焦。我轉頭查看了下，確認了沒被火烤的部分呈現出清楚的人形。我的形狀。像是某種人體版畫。

是不是因為我抗火？或許我身上有相關的強化。從肉體狀態判斷，我是個男性，中等身高，肌肉發達；綁帶式皮靴看起來耐用，長衫外面套了褐色短罩袍，而罩袍外又再披了一條亮色斗篷。看來短期內不必擔心感冒。至於短袍底下……

是藍色牛仔褲？

上半身卻是古代罩袍與斗篷？這穿搭未免太奇怪。

不會吧……難道我是玩角色扮演的人？還有，為什麼我記得「角色扮演」這種詞彙，卻記不得自己名字？

所以……可能是什麼地方舉辦了文藝復興節之類的，我為了活動而獨自跑到野外拍照，還帶著一些煙火道具想讓畫面更炫，卻不小心連同自己也炸了。這樣的推論似乎有點道理。

但是相機呢？手機呢？車鑰匙呢？

檢查之後，口袋除了一支圓珠筆什麼也沒有。我跨出自己的人形版畫，地上的焦黑根莖被我踩得啪嚓作響，空氣中瀰漫煙霧和硫磺的味道。

我迅速調查四周。只有土壤和植物，沒什麼值得留意的東西，尤其找不到其他隨身物品。這讓我不禁對剛剛那套拍照推論產生懷疑。說不定我就只是個怪咖，喜歡穿古裝……然後走到野地上爆炸？

再正常不過了。

遠方有條泥巴路通向聚落，都是些古色古香的木屋，茅草屋頂、窗戶不多，後面矗立一座較高的建築。聚落稍微被山丘遮掩，沒辦法看得很仔細。我一番搖頭長嘆。看來我只能——

等等，地上那是什麼？

我跑了過去，接著撿起卡在兩根莖稈之間的一張紙。剛才怎麼看漏了它？紙張邊緣被燒焦，上頭只有幾行字。

勤儉魔法師的中古英格蘭生存指南

第四版

賽熙爾．G．巴格斯沃三世 著

我讀了三遍，然後轉頭望向那些古蹟模樣的樓房。或許不是我在玩角色扮演，而是進入某個主題樂園。不知道哪個答案比較宅？

但既然有了目標，之後就簡單一些。接著，我又看到靠近森林的地方還有一張紙。希望上面會有地圖，或至少列出急救站在什麼區域，感覺我好像有撞到頭或是其他毛病。

找到的第二張紙損毀更嚴重，勉勉強強保留住一段文字，正反面加起來就是以下兩段。

或許會造成嚴重不適，但請放心！服務項目之一就是為顧客挑選抵達後適合休養的地點，同時建議大家利用書末空白頁寫下個人生平重點資訊。

轉移過程可能導致思緒紊亂、或大或小的記憶缺損。最初感到茫然是常見副作用，因此不必驚慌，此時只要

斷在這裡未免巧得太過分？我翻過來讀另一面。

所謂「高階照護團」的昂貴方案包含僕從、豪宅與醫療人員，或許能更有助於您休養復元。這些需求我們能夠滿足，若超出預算也不必擔心！既然身為勤儉魔法師™就不需要鋪張奢華，應該說有了這些服務，反而會讓旅程簡單過頭！（請參考第八十七頁巴格斯沃團隊的研究。）

沒錯，勤儉魔法師™有信心、有能力、自立自強，不需要別人費心照顧。後面會說明各種技巧與竅門

很好，看樣子我買了某種旅遊服務……而且過程不知為何，會對身體造成很大負擔？

一道模糊的念頭飄過意識邊緣。

這是我的選擇。我自己想要來到這裡。

剎那間，我隱約察覺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而且答案伸手可及。可惜那份清醒轉瞬即逝，眨眼間，腦袋又變回之前的空白房間狀態。

總而言之，我沒被送到「適合休養的地點」，反而在燒焦的原野上醒來。顧客評價我都想好了：完美體驗，只要你熱愛縱火。一顆星。

等等。

遠處傳來人聲。

我還沒聽清楚聲音，身體便自己先動了起來。才幾秒工夫，我便已竄進森林、背靠樹幹，手下意識朝腰間一探——

不會吧，我本能想要掏的東西難道是……槍？但目前身上完全沒線索，不過從我尋找掩蔽時不只迅速還安靜這一點來看，這種行為模式很叫人不安。

當然也不一定代表我有什麼複雜背景。或許我只是很會玩捉迷藏，而且玩的捉迷藏是大家都會拿漆彈槍？

方才也考慮過是否求援，有人經過本來應該慶幸，可是我卻本能藏身樹後，還刻意放慢呼吸。無論我以前什麼身分，顯然對這種情境經驗豐富。

說話的人越來越靠近，我開始能聽見對話內容。

「這怎麼回事，伊斯坦？」先開口的男子語氣怯弱，字詞是標準現代英語，不過帶著淡淡的歐洲腔。「會是遊靈嗎？」

「遊靈不會這樣做。」回答的也是男人，聲音比較沉穩。

「或許是洛基娜之火？」輪到一名女性開口：「你們看看中間那個形狀，還有散落四周的法術……」

「像是有人被活活燒死。」最先講話的男子繼續說：「晴空萬里一聲雷……也許那人的命被上天收回去了吧。」

嗓音低沉的男人發出悶哼。我忍住探頭窺視的衝動，因為腦海中有道聲音對我低語：再等等！

「召集所有人，」穩重聲音的男子最後吩咐：「今天晚上做獻祭……赫妲，那個詩客走了嗎？」

「今天才出發，應該剛上路不久。」女的回答。

「派人追過去請她回來。這裡可能需要束祟，又或者更糟糕的情況下，也許需要送祟。」

「她一定會很開心。」女子這麼說。

男子再次悶哼，三人原路返回，踏過禾稈時發出窸窣聲響。我這才稍微將頭探出樹幹，觀察朝著遠方聚落移動的背影。兩男一女，古風打扮，男性穿著罩袍和極其寬鬆的褲子——不是該穿緊身褲嗎？我很肯定自己曾在博物館看過。他們的衣服都染成土黃，而且褪色了，只有較高的男子例外：他的那件斗篷不僅是橘色，還異常鮮豔，豔得讓我懷疑道具組沒做考證。

至於那位女子，則是身穿褐色無袖短套袍，罩住一件有袖的白長衣。撇開那件斗篷，三人確實是古代平民的裝扮。再怎麼說，總比我連牛仔褲都穿來要好。從這角度思考，我便更覺得這裡是主題樂園了。但工作人員講話不是應該模仿古人才對嗎？開口閉口「之乎者也」、「吾汝彼爾」之類的。是因為旁邊沒遊客，就可以不用維持這種設定嗎？

我正思考該如何獲得情報時，又有個人抓著幾張燒焦的紙朝那三人跑過去。指南書的大半頁面恐怕已經隨風進入聚落，還被居民陸續收集起來。

也罷，任務開始。我必須重組這本書。

第2章

有一部分的我，心裡有點想衝出去開口質問，直接以消費者身分提出客訴，逼他們放下偽裝。

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隱約直覺到：那些人並非演員，一切都是真的，所以我應該繼續躲好。

該死。這簡直荒謬得過分，不是嗎？

然而直覺也告訴我……我是個相信直覺的人。因此我按兵不動，藏在暗處直到日落。但最後我可能等過頭了。這個地方後來整個陷入一片漆黑，而且是恐怖片地下室那種程度的黑。烏雲遮蔽住星星，今夜似乎也無法期待有月光。而且連那座小鎮也沒點亮半盞燈，原本以為至少會有火炬或篝火才對。

我拍拍用來藏身的樹幹。「多謝照顧，」我低聲說：「你是棵好樹，又高又粗，重點還是木頭做的。給你四點五顆星，有機會再來你這裡坐坐。唯一的缺點大概是沒招待飲料。」

說完後我遲疑了。

我察覺自己不是第一次有這種反應，而且覺得手很癢，想將意見感受全寫成筆記。這是我身分的線索嗎？我難道是個……評論員？

從大獲好評的樹幹後頭溜出去後，我再次感受到自己匿蹤潛行的技藝精湛，儘管周遭昏暗，我仍能悄無聲息穿梭在荒煙蔓草之間。如此厲害的我，說不定是個忍者來著。

穿過原野後，我找到一條由夯土堆砌而成的道路。朝著小鎮行走的同時，雲層逐漸稀疏，透出幾許星光。即使如此，這也只是從「恐怖片地下室」晉升為「恐怖片樹林」等級，勉強算是有進步？

我發覺自己並不習慣這種原始昏暗，從未見過這樣深沉的黑，尤其在清楚意識到自己無法按個開關就能控制亮度之後。

到了鎮內，房舍都安安靜靜，算一算不超過二十戶，全是木牆搭上三角形茅草屋頂的樣式。（感覺WiFi訊號一定很差。兩顆星。）

不遠處我聽得見河水潺潺，朝那方向望去，只模糊地看得到還有一大片建築。我走到村子另一頭找到了河流，河道寬但水不深。我跪下來舀水要喝，暗忖體內有奈米醫療機器能夠殺菌，不用太過擔心。

接著我全身一愣。雙手還沒碰到嘴，停在半空。

奈米……醫療機器？

沒錯，身體裡有許多超微型機器會執行基礎醫療照護，像是排除毒素和病原，分解食物變成熱量與理想的營養素，若有萬一也能提供急救療傷功能。上次我中彈之後，不到一小時就能站穩腳步，不過奈米機器系統也因此超載，徹底停擺整整兩天。

很好！總算有了些線索。所以我身上還有其他強化嗎？我記不得了，只知道自己食量比一般人大，更精確來說是需要特別高的熱量，或者說……碳水化合物？理論上任何有機物都行，但品質好壞總是有差別。

我回頭望向小鎮，忽然一聲孩童啼哭傳來，嚇了我好一大跳。

等情緒平復之後，我沿著河岸快步前進，片刻後找到一座木橋。過橋時，我發現先前看到的模糊影子，其實是圓木豎直排列成的圍牆，一端插入地面、另一端削尖指向天際，高度將近八英呎高。

圍牆看上去夠堅固牢靠，不過我本以為會是石砌的，而且應該更高。總之就是想像了一座城堡，結果只是木頭有點小失望。但暫且不給予評分，說不定這才符合時代背景。

來這裡找鎮上有頭有臉的人應該準沒錯。例如那個嗓音低沉有威嚴的男子。

我在圍牆外側繞了整整一圈，內部面積不大，建築物肯定不多，棘手之處在於大門緊閉，四周還挖了深壕。牆的內側角落有座木頭高臺，想必是哨塔。要在壕溝爬下爬上又要翻越高牆，不可能不被人察覺。

無可奈何之下，我活用畢生經驗——也就是大約半天的記憶，擬了個計畫。首先，躲在能看見大門的樹木後方，等到有人開門。

（樹木評價：三顆星。根部形狀容易絆腳，不推薦給缺乏經驗的藏匿者。可參考我對同區域其他樹木的評價尋找合適選擇。）

正當我思考著要不要再扣半顆星時，有聲音沿著道路逼近。我心慌了一下——是汽車嗎？

很可惜，只是馬蹄。兩人兩馬的輪廓在星光照耀下慢慢浮現。以夜間而言，我覺得那速度快得不大安全。他們停在門前朝裡面高呼，我躲得有些遠，因此聽不見雙方對話，但兩大片門板很快就朝左右緩緩轉開。

騎馬入內的兩人披著風帽，面容看不清楚。圍牆內還有少許光源，能看見兩棟較大的建築物，一棟是石砌的，另一棟則和牆外鎮上相仿，都是木頭加茅草。

看來訪客的身分有點特殊。連同衛兵在內，牆內多數人都圍了過去。換言之，沒人在看守門口。

一見機不可失，我立刻融入黑暗，一展匿蹤長才溜進裡頭沒被發現。如何隱藏在暗處並避免暴露身影、發出聲響，對此我顯然駕輕就熟，但也有點憂心：為什麼我具備這些技能？

加上好幾次下意識想拔出不存在的手槍，綜合來看實在不像個整天給樹寫評分、平日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我找到幾個大木桶後，便蹲在後頭觀察地形。庭院中央有塊大石頭，頂端凹凸不平，高度大於寬度，形狀類似切掉最上方部分的華盛頓紀念碑。角落有間小馬廄，來訪的兩人在那裡下馬，坐騎交給僕從打理。

有個男孩朝石砌建築跑過去。那棟建築的屋況明顯勝出一籌，或許是本地首領的住處？

旁邊的木屋則是議事地點？

妙的是，石砌建築前方立了一些蠟燭，燭光照亮了碗盤，盤中有些盛著水果、有些裝了奶油，還有一個……

放著一張燒焦的紙頁。

男孩折返回來，伸手示意兩位訪客跟隨，三人便走入我猜測是議事廳的木屋。他們進門前仍然在交談，隱約能聽見「酒水」二字。我應該該對他們的身分更感興趣，但注意力卻完全被那張紙吸引過去。那張紙是從我那本指南書裡掉出來的嗎？為什麼這樣擺在屋子前方？

這副光景詭異至極。我是不是參加了什麼荒謬的社會實驗，或者真人實境節目？

我按捺住衝動，繃緊神經又多等了幾分鐘。不出所料，有個身穿橘色斗篷的男人走出宅邸，兩名侍衛手持長柄單手斧和圓木盾。沒看見甲胄，裝扮有維京人的風格。

「奧斯瓦，」侍衛之一朝著木頭哨塔大叫：「關門！」

正當首領帶著部下走向議事廳時，一名年輕士兵手忙腳亂地爬下哨塔。年輕士兵見人就笑，在首領面前鞠躬鞠得有點太過，一個人獨自去把大門闔上。

輪到我行動了，俗話說不遺魚力才能捕到魚。還來不及思考，我已經離開掩護，竄向庭院另一頭，而且身體似乎比意識還要進入狀況—不能錯過機會，但也不能拔腿就跑，否則會鬧出太大的動靜。即使失去遮蔽，我也只是快步繞過庭院中央的黑色巨石，接近宅邸前方的蠟燭和小碗之後抽走紙頁。

又過幾秒鐘，我在議事廳旁邊找到掩蔽處躲起來，心跳響亮得像雷鳴。幾次謹慎的深呼吸後，我冷靜下來，趕緊朝那張紙瞥一眼。

好極了。我這才想起自己身處黑暗，而且是恐怖片等級的漆黑環境裡。所幸前方不遠處就有扇窗，雖然裡面的百葉遮板被拉上，但仍有光線流瀉出來。我溜了過去，就著微光攤開紙。

跟之前找到的紙頁一樣，上頭印了很多字，但這張損毀的比例不高。紙上的內容寫著：

專屬於你的次元

次元穿越的技術細節十分龐雜，但都無關緊要，建議各位不必費心鑽研。麻煩的部分交給勤儉魔法師股份有限公司®來處理，只要挑選出適合自己的服務組合，就能得到天然純淨的輕地球™次元之旅。

我停下閱讀。文字的形狀彷彿在眼前散開、變模糊，我無法專心聚焦。一片拼圖又湊上了。

這裡並非是主題樂園、電視節目，或是詭異的社會實驗。

這裡是另一個次元。

本該屬於我的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