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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心痣(節錄)

那一年,母親的病情成為了大家都知道,但無法明說的祕密。其近六十年的生命似乎有陰霾正隱隱成形著,像絕症潛藏而未發,卻早已融入體內的每一條血脈與肌理,不動,僅感鬱結;動,便即刻有深深的、模糊的、觸捉不著的痛苦由內而外地包圍著。使我感到她的肉身就像是一座無主的基地臺,紛亂的情緒是電信的波紋,不間斷地往四周散播,四通八達的訊息如鬱結而躁動的氣血不斷衝撞著血管壁,以無形的方式溢出、流散,形成特別的磁場。
「伊應該有病。」鄰居私下如是說,如是用奇怪的眼光斜睨著母親,他們不知道正因為是他們口中的病,多年來,父親盡力奔走,企求對治的療方。然而母親從不輕易承認自己擁有精神的病根,然而,那真的是一種病嗎?我仍印象深刻地記得十五歲那年,家族中的親戚圍繞著我,如佈陣,猙獰的神情歷歷在目。他們忿忿指責,目光如弓弦,指尖如箭,說我是實實在在的不孝子,怎麼能夠凌虐母親,不予她飯吃。在這讓我感到窘困而無力的時刻,與眾人的喧譁不同,是母親噙著淚安靜地在舅媽的安撫之下輕輕睡去。
彷彿有病的人是我,我才是該被世界代謝排除的廢穢之物。
母親睡著了,我卻莫名想起曾經。因之於第四臺不斷重播的殭屍類型電影,那正邪雙方玄異法術的對抗、超自然的能力,使我從小便對道門的玄奇符籙感到好奇。一次,從二手書攤中淘得符籙一冊,返家,裁色紙,執紅筆,仿著書上的符籙用筆在黃紙上一張又一張地書畫著。或驅魔,或清淨,或賜福。後以牙籤和白膠黏成一座小小的法壇,剪裁紅棉布黏貼其上,桌邊再貼上那些小如指甲片的黃紙符,將其放在書桌上,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完美的模型。一日,放學回來,將門開,父親見我便大罵,指著垃圾桶中的小小法壇,問我做這些幹什麼,母親會這般都是我害的,是我做的這些東西引來了邪魔。
當下有些錯愕,即使我並不相信真的是因為我那小小的驅邪符引來了涉亂精神的邪魔,而趕走了母親身上的真神與正駕;是我仿寫的賜福的符籙成為了母親精神分裂的咒詛,進而加重了她的抑鬱與悲傷。畢竟,那些對於前人靈文的模仿,如何與現世有關?我復又想起更早、更小,國小一年級,在臺南永康五王的外公家,我拿著奇異筆,趁著大人們午休,靜靜地將木頭櫃子的裡裡外外都繪滿了卍字符號。許是多年後靈通者所言之前幾世皆為僧道人物,過往種種薄淡的記憶於今生的承續,又或許是曾見佛寺山門上的符文有所感應,乃至是受到家中佛經典藏的日夜薰習,但無論原因為何,在那個長長的下午結束前,仍逃不了父母手持竹枝的鞭打。
幾年後,年邁的外婆在浴室跌倒,往生。眾人想起當年我在木櫃上的塗鴉,是暗示,是不祥。乃至於更早更早,幼兒園畢業紀念冊所收錄的一幅畫。
畫上的主題是山上看風景,我畫了一個微笑的太陽,三朵如篆紋的雲,下方是連綿的山,右下一土丘,插著三個十字架,瓢蟲般的蝴蝶在其上飛舞,天空滿是長方形框框中「兩豎$」的記號如雨般筆直地下著。老師見了,以為我畫的是美金,和父母說這孩子總是想著天上會掉下錢,但唯有我自己知道那些是滿天的神符,澄澈、透明,自雲中,一片一片,如透明的樹葉標本般緩降下,那是我曾經見過最美麗的景色,我浮於其中,自在穿梭,但在哪裡呢?我記不得了。前世、今生?是在現實,抑或夢中?是真,或幻?我記不得了。
只記得幼兒園小班到小二的那幾年,住臺北、新北,時常搬家,陰陰森森的老公寓、舊房子。長大後才由父親處得知搬家的原因,乃是彼時的母親常向他抱怨賃居的地方不乾淨,謂有另一個世界的眾生干涉著我們的生活。在長廊,在浴廁,在暗室,當時的我看不到,但我臆想,並且幾乎能夠肯定,後來,那些幽冥眾生大抵都住進了這個家每個人的心裡。
在他人不能見,而我能見的時候。看著母親在舅媽的懷中睡去,我也曾希望自己能夠如此安然地躺臥於母親的懷裡,聽她喃喃唱念輕柔的歌,微微晃動脊骨,使所有的夢境有了安穩的旋律。可惜,自她犯病那一年始,我總是入睡遲緩且易於夜半轉醒,醒時,常有惡夢的刺棘與冷汗纏附在身──母親的病,也是這樣開始的嗎?對於這種不時裂化自我的病症,我一直相信是上天安排給我們學著面對濁世的方式,就像在學校實驗室顯微鏡下看見的單細胞生物一般,藉由分裂生殖,保留那些至真、至柔、至淨的一部分。
但我仍不禁想問,親愛的母親,我所自妳處繼承而來的,除了精神病症的潛勢,是否還有其他可能?
母親曾對我說過,我與她和外婆三人在左手小臂上,同一位置,都有著一顆細小而圓潤的黑痣。那一顆痣,母子彷彿連心,血脈永遠相續牽連。大學時,某年自北返,母親抓著我的手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喃喃地說著:「痣呢,你的痣怎麼不見了。」就在那一年,她的病情成為了家族之中眾所皆知,但眾人卻緘默於口的祕密;也就是在那一年,我進一步認識了精神醫學書籍裡艱澀、拗口的名詞,以及種種奇異的病徵與定義。「患者有時會有怪異或與現實脫節的想法,他們會覺得有人在陷害他、監視他。」母親,這便是當年妳四處告訴家族的親戚們,我和父親鞭打妳、牢困妳、虐待妳的真實原因嗎?
是故,那段時間,我常暗地裡對著另外一個母親禱告。
小時候的我不好育飼,夜裡常啼哭,父母聽從親戚的建議,帶我到高雄大崗山的新超峰寺認觀音佛祖為契母。觀音慈悲,一連三聖筊,我又多了一位母親。但或許我還是太頑劣了,幼兒園到小二之期,母親開始和新認識的師兄師姐們跑遍臺灣各大大小小的宮廟,大地遊戲一般的接旨、會靈、轉蓮臺,寫靈文與說天語,復又領我到位於青鯤鯓的小小地方王爺廟,認廟中的王母娘娘作契母。我問,不是已經有一位乾媽了嗎?母親說,小孩子有耳無嘴,惦惦就好。
只見王母乩身念念有詞,將神像上披覆的神衣取下,蓋在我身。黃色的綢布,一古篆壽字繡在其中,鑲亮片、明珠,壽字左右各有一蓮花,花旁有逐日的飛龍。那一刻,我得到了王母娘娘的加持,從母親的兒子、觀音的兒子,再晉一階,成了王母娘娘的兒子。這是母性的祝福吧,即使學者考證西王母是司管死亡、掌凶厲的月神,宋元戲曲才為這女仙之主加強了其母性慈祥的一面。
即使,那間宮廟在原來的住持往生後就慢慢斷了香火,但香火雖斷,這件神衣卻被留了下來,被母親給好好收著。國小六年級,外公辭世,我悲不自勝,感到世間疼愛自己的人又少了一個。一日,夜裡,夢見自己獨自來到大崗山的超峰寺,寺中莊嚴,靜謐無人煙,四周火燭焰焰,大放光明。我站在供桌前,看著觀音聖像流著淚。淚眼婆娑中,大殿的觀音聖像竟然咚咚咚地跳下了神龕,來到我的身邊,溫言說著:「不難過,大家都在看護著你,王母也在。不要怕,要相信自己。」語畢,用柳條在我額頭輕輕一點。點了,我便醒了。
好似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明確感知到母親的不對勁。那些諸天神佛的附身,引得大家樂、六合彩盛行時期眾人都來向母親問明牌,但在我眼裡,那些話都像胡言亂語;時常說著靈體出沒,有冤親債主,有誰對誰的業障尚未還清,但在我眼裡,卻只有透明人狀的祖先出沒、神將相守。我見是否為真,我亦不知,只是唯恐自己與母親一般,住在幻中而不自知。為此,父親特別與擔任族中祖佛之值年爐主的大伯商量,請家族三房一脈輪祀百年的范府千歲來家裡鎮守,一個月後,王爺下降,借童乩之口謂家中沒有冥神妖鬼的存在,母親會這樣的一部分原因,許與早年的宮廟經驗有關。
遇不正信、有心人,時日已久,王爺愛莫能助,只能暗地護持,剩下的,還是要倚賴病院的醫生。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神也有無力的時候。
有時我也不禁想要探問,親愛的母親,我們時常看見另一個自己攀附在彼此的肩膀,那些潛藏於內心的記憶,總在尚未意識到之前便於剎那間閃逝而過,留下美好的印象模糊於心,徘徊、罣礙,於靜夜的深處如霧來襲,揮散不去,像是與現實接和的鏡像對立,那些即是妳曾經所看見過的神明嗎?曾經,我也能看到所謂的「神明」示現,在寺裡、在廟裡、在現實、在夢中,但祂們並不直接涉入現世且與我多保持著距離。擲筊多笑,拒絕與否定的少,肯定與贊同亦少,唯有提及是否隨順因緣、做好本分時,才會給出連續的聖筊。
偶爾,「神明」也會在我極度困頓、心思纏結的時候入夢,但總說守本心,應視大起與順遂為魔障,應戒慎、勿驕矜、戒我慢;視大落與困頓為佛因,應精進、勿放逸、增淨信,剩下的便是好好體驗身而為人所應經歷的一切,犯錯也好、痛苦也好、執迷也好,祂們都在看。神明都在看,觀音、王母們也都在看。看,但不涉入。那顆連心痣就像是眼睛,看穿三代,也看穿了三世。……

(全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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