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喜和子女士是近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們相識於上野公園的長椅上,當時我尚未成為小說家。
雖然那段時期已經在寫小說了,卻沒刊登在雜誌上,也沒出書,情緒和生活都不穩定,怎樣也無法想像有建設性的未來。
畢竟財務窘迫,靠著當雜誌自由撰稿記者的收入僅能勉強維生。儘管如此,有時間我就想寫小說,事實上也真的寫了。
「您從事什麼行業?」
所以每當有人這麼問時,
「我在寫小說。」
可以的話,我是很想這麼說。
「在哪裡看得到呢?」
不過一想到接下來又要被問這個問題,我就陷入一種寧可咬爛舌頭、也不願提到小說兩個字的心態。
當然,雖說是十五年前的事,但當時的我也已經三十五、六歲,早已有些人生歷練,絕不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胡言亂語,必要時也不是不能九十度鞠躬行禮,雙手遞上自由撰稿人頭銜的名片,聊聊天氣或前幾天運動賽事結果等無傷大雅的話題,虛應一番。
可是,
「我在寫小說。」
為何我偏偏對喜和子女士這麼說呢?
時至今日,我還是搞不清楚原因。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或許正因為處於不穩定的時期,我才會認識喜和子女士。我的不穩定和喜和子女士的不穩定可能恰好互相吸引吧。
那天我剛採訪完全面開放的國際兒童圖書館。經營生活雜貨的郵購雜誌上有個介紹繪本的單元,而我在這本季刊上負責撰寫關於繪本的小專欄,所以報導圖書館的工作便交給了我。同行的攝影師一拍完照就先去其他地方採訪了。結束採訪後,我就這樣晃到公園,在看得見噴水池的長凳坐下。
那天是五月底一個晴朗的日子。
可是我卻心神不寧,對未來的慢性憂慮隱隱籠罩心頭。我坐在看得見噴水池的長凳上。鴿子低聲啼叫。
喜和子女士從動物園的方向走來。她留著一頭白色短髮,穿著奇特。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她用碎布拼接而成的大衣,不過當時我覺得那身奇裝異服看起來有點像孔雀。
「啊啊,好累呀。」
那個人毫不猶豫地一屁股坐到我旁邊後,幾乎立刻從口袋裡掏出菸盒。她以指尖敲了盒底兩下,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彈出的一支菸。把菸盒收起來的同時,她的另一隻手已不知不覺地取出小打火機,滋一聲地點著了菸。
剎那間,菸霧飄過鼻尖。由於事發突然,我不慎吸入菸霧,大大地嗆著了。不曉得是煙竄進氣管還是怎麼了,我一直咳個不停。
其實我氣管不好,到了現在還是常常一咳就停不下來,感冒時喉嚨也總是很不舒服。這樣好像在責難身旁的白髮女性,感覺很不好意思。可是不曉得為什麼,越想盡快控制咳嗽,喉頭就越不對勁,都咳到噴淚了,狀況卻未有減緩。
等到突發性咳嗽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我才得以用手帕拭淚,做了兩次分不出是嘆氣還是深呼吸的動作,然後對身旁這位白髮女性說:
「不好意思。」
話雖如此,我當然是受害者。
「沒關係。」
女性大方地說,同時像剛才掏菸一樣迅速地從某處取出糖果。
「要吃嗎?」
她詢問身旁的我。
明明這時候應該是人家要道歉,我卻不小心低頭了。因為對此感到懊惱不已,我理所當然地收下糖果。雖然對方並未開口賠罪,但至少有個東西作為補償。
「妳這一定是花粉症啦。」
不料身旁這位白髮孔雀女竟然這麼說,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菸對我的氣管造成了影響,又或者是故意忽視這點。
「大家都只想到鼻子吧?不過聽說不光是流鼻水,眼睛和喉嚨也會受到刺激呢。但這樣就戴口罩?討厭,真不像樣呢。」
聽到不像樣這幾個字,我受了不小的衝擊。雖然同意看似烏鴉天狗的防花粉症口罩不甚美觀,但相較於那件很難稱得上拼布工藝品的奇異大衣,口罩反而顯得沒那麼古怪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甚至不曉得該不該回應,便姑且點了點頭,然後拆掉手裡的包裝紙,將圓形糖果放入口中。這樣嘴巴就成了用來吃東西的器官,感覺好像可以順理成章地不說話了。
不過下一秒鐘,我驚覺大事不妙。糖果冷不防地黏住了牙齒。
雖然不想說話,但我壓根子沒想到糖果會把牙齒跟牙齒黏死,完全張不了嘴。我的上下臼齒都治療過,倘若硬是把它們分開,填補的金屬恐有脫落之虞。我就這樣閉著嘴巴,整張臉扭曲了起來。
「啊,完了。」
身旁的女性有些開心地說。
「黏住牙齒了呢。妳不知道金太郎糖的吃法啊。要慢慢舔,不能馬上咬下去。等到變軟再咬就沒問題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似乎明白別人嘴裡發生了什麼慘劇。我不悅地看向旁邊。白髮女性又笑得更開心了。
「別擔心,等一下變軟就能拿掉了。啊啊,真有意思,好好笑喔。」
然後她瞥了我一眼,
「嗚呼呼,嗚呼呼。」
雙手摀著嘴巴笑得樂不可支。
雖然一開始很火大,但由於她笑得如此暢快,加上我自己的模樣真的很蠢,最後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糖果也順勢從上下牙齒間脫落。
這是我跟喜和子女士的初次相遇,也是喜和子女士第一次把在根津神社附近買的愛吃的金太郎糖分給我。
「妳今天是來幹什麼的?」
喜和子女士以不客氣的語氣問道,不過她臉上卻帶著溫和的笑容。
「我在那邊的圖書館有點事要辦。」
「哎呀,上野圖書館嗎?」
「我來那間新落成的國際兒童圖書館工作。」
「哎喲,討厭啦,那已經不新囉。」
「哎,雖然建築物本身老舊,但有重新整修過吧?一直以來那裡只運用了部分空間,這次才全面開放。」
「哼。」
她用鼻子哼嗤一聲。
「變漂亮後反倒有點難走進去了。」
「整修前妳去過嗎?」
「是啊。我幾乎算是半住在那裡了。」
她突然使用敬語,囂張地擺起架子。
當時我並未多想。後來我才發現這番話意味深長,不過第一次見面時根本不可能意識到這點。
我只是不經意地心想,莫非這個人打扮成這樣去圖書館?這也未免太引人注目了吧。不過公共圖書館開放大眾進出,或許是最適合打發時間的地方。想到佔據地方圖書館報章區的老人,我不禁想像起這位身穿孔雀大衣的白髮女性每天在圖書館從開館窩到閉館的模樣。
總覺得那很適合她。
「我的專業是兒童讀物。」
「是喔,很好啊。所以妳去圖書館幹嘛?查東西嗎?妳是學生?」
哪有可能啊?正準備開口反駁時,我突然想到在上了年紀的人看來,二十多歲和三十多歲可能都差不多吧。
「我是寫文章的,不是學生。」
白髮女性聞言立刻說道:
「寫什麼的?」
可是,
我既沒搬出自由撰稿人的頭銜,
也沒說自己負責撰寫圖書館的介紹報導,
反倒回答:
「我在寫小說。」
「哎喲,討厭啦。」
白髮女性應道。
事後我才知道她的口頭禪是「哎喲,討厭啦」。
接著她又說:
「跟我一樣嘛!來握個手吧。我叫喜和子。喜悅的喜,和平的和,孩子的子。」
我順勢報上姓名,並握住她乾瘦的手。
「喜和子女士是小說家嗎?」
「嗯──,也不是。」
喜和子女士稍微伸腳斥退湊向腳邊的鴿子,一邊說道:
「我是想寫啦。」
這麼說完,喜和子女士露出滿臉笑容。受到她的影響,我不小心對第一次見面的她坦誠:
「其實我也正在寫東西呢。」
「哎呀,寫什麼呢?」
「不告訴妳。」
「哎呀,為什麼?」
「總覺得說出來就沒了,所以我不說。」
「是嗎?那寫好了給我看看吧。我很期待喔。」
我再度仔細打量坐在身旁的白髮女性。
的確,喜和子女士穿得非常古怪。外面套著一件碎布拼接而成的大衣,底下穿著極為老舊的T恤,以及狀似袈裟袋的褐色長裙,腳上套著運動鞋。不過那張頂著白色短髮的小臉卻是眉清目秀,還透出幾分優雅的氣質,顯然是有在看書的人。我猜這個人真的愛書,而且非常喜歡上圖書館,甚至到了幾乎住在圖書館的地步。「寫好了給我看看吧」,這句話多少讓我獲得一些撫慰。
當然,我跟她幾分鐘前才認識,彼此僅互報姓名而已,我不可能當真打算讓她看自己寫的東西。不過,
「好的。」
當時我確實這麼說了。
五月的晴空下,喜和子女士笑得非常開心。
雖說小說寫好了要給她看,但我跟她沒訂下任何約定就分手了。
畢竟那只是興頭上隨口說說,我壓根子沒想過向她請教聯絡方式。
不過之後我們又見面了。
而且還是在上野。
當時我也是來兒童圖書館工作。正確來說,編輯部注意到我五月寫的報導,決定在繪本主題季刊雜誌上連載採訪圖書館活動的短篇報導,而我就是去開第一次的討論會。那是八月的事。
因為稍微提早出門,還有些時間,我一時興起,在根津下車買了鯛魚燒。我一邊大啖剛烤好的鯛魚燒,走在善光寺坂上時,途中剛好遇見了喜和子女士。雖然她沒穿碎布拼接而成的春裝大衣,但我不可能認不出那頭白髮,以及宛如袈裟袋的裙子。
「喜和子女士。」
聽到我出聲叫喚,她在坡道上回過頭來。
「哎呀,妳在吃好料呢。」
她說。我一口咬下大約三分之一的根津鯛魚燒,在嘴裡嚼著。那是當地知名的熱賣點心,連尾端都填了滿滿的餡。
猶豫了一會兒後,我從托特包裡取出第二個鯛魚燒遞給她。因為我感受到非常強烈的視線。我買兩個並非為了送人,只是沒膽以一為單位買東西而已,不過喜和子女士卻理所當然地收下了。
「謝謝。」
喜和子女士對甜食情有獨鍾,而上野谷中一帶也是不缺美味甜食的地方。
「哎,妳要去哪兒啊?」
喜和子女士咬著鯛魚燒問道。
「同樣是國際兒童圖書館。」
「妳去上野圖書館幹嘛?」
「我要採訪圖書館的活動,寫在雜誌上,今天就是去開會討論這件事。」
「喔──」
感佩地嘆了口氣後,喜和子女士站在坡道上交抱雙臂斷言道:
「妳跟圖書館挺有緣的嘛。」
「哎,也稱不上緣分吧。」
「不,真的很有緣喔。」
斬釘截鐵地這麼說完,喜和子女士舔了舔沾到嘴角的紅豆餡。雖然一路跟到圖書館入口,但她沒打算進去,我倆便就此道別。不過開完會離開時,她卻笑咪咪地站在那裡。
「哎呀,喜和子女士?」
「我閒著沒事,就在這附近散步,想著妳也差不多該出來了。要不要來我家?」
「咦?」
「來嘛,一下子就到了。」
「啊,可是。」
「別客氣,真的很近啦。」
這麼說完,喜和子女士拉著我掛在肩上的大托特包。
我腦袋一片混亂。
真搞不懂為什麼這位奇裝異服、愛吃甜食的中老年女性會對我這麼親暱。
難不成是因為我請她吃鯛魚燒?雖然我不清楚,但收送甜食的舉動會不會是某種庶民表示友好的象徵呢?倘若如此,送她鯛魚燒究竟是對是錯呢?我滿腦子淨想著這些奇怪的事。
想到喜和子女士可能一直守在圖書館前,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後來喜和子女士的強硬和單純天真也嚇到我好幾次。不過,假使她不是這種個性,我們肯定不會成為朋友。
「站在這裡說話也不是辦法啊。」
由於喜和子女士熱情邀請,加上我想躲避戶外的炎熱,待在冷氣夠強的室內,從途中開始就算沒拉我,我也主動跟著她走了。如果是一般職員,恐怕沒辦法這麼悠哉吧。不過身為沒錢卻有閒的自由撰稿人,平日下午我倒是沒什麼事要做。
喜和子女士毫不遲疑地穿過東京藝大前的小路,沿著善光寺坂稍微往下走了一會兒後又彎進巷子,接著找到一條更窄、寬度不及一公尺的小徑,便立刻拐了進去。那是條死路,左側有棟門面狹窄的兩層樓木造住宅。喜和子女士推開搖搖晃晃的拉門。
「我進來囉!哎呀,不在嗎?」
「這裡有誰在嗎?」
「嗯,樓上有個人。啊,好像不在呢。」
我有些錯愕地打量室內。
這空間遠比想像中還要有魅力,但實在是太小了,而且連冷氣的影子都看不到。不過位置僻靜,有些遮蔭,不至於被陽光直曬。
之後我也去過好幾次,所以印象很深。一進門彷彿瞬間置身在古代小說之中。看到那個房子時,我知道自己已經被喜和子女士給擄獲了。
那房子應該是長屋的格局,不過隔壁住家早已改建成新屋。巷弄深處只有那裡特別老舊,宛如背負著過往的江戶時代。聽說那好像是大正或昭和初年的建築。
推開拉門後有塊僅擺得下兩、三雙鞋的水泥地和台階。玄關左側是不曉得有沒有一張榻榻米大的廚房,後方有座很陡的樓梯。如果有人的話,想必就是在這座樓梯上面吧。眼前的空間是喜和子女士的起居室,不過四張半榻榻米大的狹窄房間裡只有圓形小矮桌和一片坐墊。角落擺著細長的衣櫃,衣櫃上和地板都堆滿了書。老舊的『樋口一葉全集』吸引了我的目光。
「喜和子女士,原來妳真的喜歡書啊。」
「嗯。比起看書,身邊有書更讓我感到安心。」
「不過,地震時不會塌下來嗎?」
「會啊。所以我都在壁櫥裡鋪被子睡呢。」
喜和子女士在狹窄的廚房裡燒水泡茶。茶點又是金太郎糖。喜和子女士家沒有冰箱,至少一樓起居室沒有。後來我才知道,真有迫切需要時,她會跟二樓居民借用冰箱。不過大熱天裡喝熱茶倒也不壞。
「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她跪坐在圓形小矮桌前,雙手捧著茶杯,以男人般的口吻說:
「妳要不要寫寫看上野圖書館?」
「上野圖書館?」
「我本來想寫,可仔細一想,我又沒寫過文章,試過之後也完全不覺得自己寫得出來。」
「寫上野圖書館的什麼呢?」
「小說。」
「小說?」
「雖然可以寫上野圖書館的歷史,但歷史這種東西啊,就算看了也進不了腦袋嘛。」
聽喜和子女士感慨地低聲呢喃之餘,我環顧房內。『上野的歷史』、『上野公園的歷史』、『國立國會圖書館三十年史』、『國立國會圖書館五十年史』等等,這類書佔據了不少空間。
「為什麼妳想寫上野圖書館的歷史呢?」
「我喜歡上野圖書館呀。」
「因為從小常去的關係嗎?」
「嗯,差不多啦。」
「所以妳想寫以圖書館為背景的小說囉。」
「這麼說也不大對。」
「是有上圖書館的男女在借還書的過程中互相吸引的戀愛作品。不過那好像不是小說,是動畫吧。」
「哎,或許也可以加入這類要素啦。」
「要素?」
「不過總地來說,應該是以上野圖書館作為主角的小說。」
「圖書館當主角?」
「沒錯,由圖書館來說故事。」
「妳說圖書館第一人稱視角嗎?好比『我是圖書館』之類的?」
「可是對我來說太勉強了。只要一動筆,我就會想起自己討厭寫文章的事。」
「構想本身就很勉強吧。貓也就算了,固定不動的圖書館當不了小說的敘事者啦。」
「沒這回事吧?」
「是嗎?」
「想辦法寫出來是小說家的本分吧。哎,不如妳來寫吧?」
「哎哎,我嗎?不,我又不是小說家。」
「妳不是說在寫嗎?」
「我是寫我想寫的東西。」
「不過,我倒覺得這題材不錯呢。」
「那是就喜和子女士的角度來看吧。」
「妳說不定更適合寫啊。」
「憑什麼這麼說?我說啊,這樣不行喔。誰找到的題材就是屬於誰,別人寫不來的。就算能寫,到頭來肯定也會變成截然不同的東西。被迫看那種東西會很火大喔。明明自己提供這麼好的題材,卻被搞成這樣。所以想寫要自己寫才行。」
「是嗎?」
「是啊。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可是,我又沒寫過文章。」
「在找到我之前,妳不是打算自己寫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妳想寫吧?」
「嗯,對呀。」
「那就得自己寫才行。」
「是嗎?」
「當然啊。別鬧了。啊啊,嚇我一跳。」
「其實啊,我已經決定好標題了。」
「標題?」
「沒錯。標題叫『夢見帝國圖書館』。」
喜和子女士的表情真的好像在作夢一樣。
我把金太郎糖放入口中。
「哎,妳知道為什麼會設立圖書館嗎?」
這回她露出有點可怕的表情,以審訊般的語氣問道。
「問我為什麼,不是為了讓大家看書嗎?」
「大家?」
「就是市民啊。」
「這個嘛,也不能算錯啦。」
喜和子女士一臉不滿的樣子。
「福澤諭吉這個人啊,以前曾經留洋過呢。」
「啊,妳是說萬元鈔票上的福澤諭吉吧。」
「對。學成歸國後,他說『西洋首都有Bibliothèque(圖書館)』。」
「聽起來好像料理的名字。」
「大家大為震撼,決定著手建造。」
「這是開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