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從沉睡中慢慢甦醒過來。四周是一片漆黑的暗夜﹐他在冰冷刺骨的混沌中睜開了雙眼。
「滴答、滴答、滴答。」傳進耳中的﹐是流水滴落的聲音?冷得讓人全身僵硬的黑暗中﹐他的上下眼皮自然而然地打開了。
一種被埋在地下的感覺﹐正在他的膝蓋、手肘上逐漸覺醒。腦中有個聲音正在回響──全身繃緊的筋骨﹐從頭頂到手心、腳底﹐都隨著那微弱的聲響掀起陣陣痙攣。
周圍的暗黑更加濃重。他睜大雙眼環顧四周﹐立刻發覺一塊黑色岩石構成的頂蓋緊壓在身體的上方﹐然後﹐他又意識到身體下面是一塊早已結成冰塊的石板。左右兩側聳立著未經雕琢的粗石堆疊的石壁。「滴答、滴答……」耳中傳來水珠順著岩壁滴落的聲音。
漫長的時光已然流逝──他意識到自己曾經睡得那麼熟﹐而且已經沉睡了很久很久。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似乎一直沉浸在一個容易驚醒的夢裡。半晌﹐現實終於跟懵懂的思緒連上了線﹐然後像黏在眼底似的明確地呈現在他眼前。
「啊!耳面刀自!」
復甦後閃進腦中的第一句話﹐在記憶裡反覆回響、激盪﹐也讓那段記憶變得更有彈性。
「耳面刀自,我仍然……在思念妳。我不是昨天到這裡來的,也不是前天或大前天開始在此安眠。我已在這裡沉睡了很久很久﹐腦中依然思念著妳。耳面刀自﹐從我來到這裡之前……即使是長眠在此……甚至到了甦醒後的現在﹐我腦中始終只想著一件事。」
他按照從前還活在人世時的老習慣──就像祖先當初傳給他那樣──把身子向後一縮﹐打算站起身來。然而﹐一陣筋骨斷裂般的疼痛突然襲來﹐就像周身關節都扭傷了似的。於是﹐他只好靜止不動──就保持著這種姿勢﹐一直忍耐著。周圍一片漆黑﹐黑得像黑寶石一般。他那雪白的身軀彷彿被刻在巨大的煤精石岩壁上﹐顯得那麼威嚴神聖;但他的雙手卻那麼輕鬆自在地伸向前方。
腦中淨是關於耳面刀自的記憶,全都是跟她緊密結合的回憶。那些思緒開始伸展、蔓延﹐往日的各種身影﹐漸漸像片段的聯想被細繩串連起來。他那具枯死的肉體裡面﹐又重新燃起了光明的希望。
「耳面刀自,我只看過妳一眼──唯一的那一眼。但我早已耳聞有關妳的一切。到我的身邊來吧,耳面刀自!」
一種近似追憶的東西從記憶的底層往外湧出。
「我﹐在下我﹐現在究竟在哪……?還有﹐這裡是什麼地方?更重要的是﹐我到底是什麼人?這一切﹐我全已忘得一乾二淨。
「喔﹐等一下!我還記得一些,那時好像聽到鴨子的叫聲。對了!有人把我從譯語田的家裡拉出去﹐一直拉到磐余池畔。遠處的堤上擠滿群眾。那裡是一片茅草繁茂的原野﹐一個接著一個的腦袋﹐從低矮雜草叢中伸出來。他們好像都在高聲叫喊著什麼,聲音裡充滿對我的不捨與敬愛﹐甚至還有人發出帶著淚聲的哭叫。
「然而﹐我的心中十分清澄﹐就像一汪池水。那時大概是秋天吧,我真切地聽到浮游在水面的鴨子發出了鳴聲。如今回想起來──等一下﹐我好像還聽到那個令人一見鍾情的女人的哭聲──喔!那是耳面刀自。就在那一剎那﹐我的心和肉體好像突然緊緊地連為一體。我似乎瞬間掉進一個無拘無束的寬闊空間。接下來那個短暫的瞬間﹐我不禁陷入沉思……我的眼中沒有天空﹐沒有大地﹐花朵和樹木也都失去了顏色──就連我﹐我自己也好像掉進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
「啊!就是在那個瞬間﹐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這時﹐他的全身開始不斷微微震顫﹐從腳踝往上﹐順著膝蓋窩、腰窩、脖子﹐漸漸移向太陽穴、頸窩……然後自然而然地﹐那雙僵直的膝蓋忽然可以彎曲了。但周圍仍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啊!對了,那位地位尊貴的伊勢國巫女──也就是我的姊姊﹐是她到這裡來喚醒我的。
「姊姊﹐我在這裡啊。不過妳身為侍奉尊貴神明之人﹐是不可以觸碰我身體的。所以妳只能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啊﹐我已經失去生命。死了。是被人殺死的──我竟然忘了這件事。對﹐這裡就是我的墳墓。
「不行!那裡是不能打開的。不要挖開墓道的門啊!住手!還不給我住手?妳這個笨姊姊!
「什麼!原來根本沒人到這裡來。哎唷!那真是太好了。我這具肉體要是直接被太陽照射到﹐馬上會爛掉的。可是﹐好像有點不對勁。嗯﹐對了﹐那是從前的事了。我聽到那個挖掘的聲音﹐也是在從前。我以為姊姊剛才一面敲著墓道的門一面跟我說話﹐其實那些都是往事了。
「那時我剛到這裡沒多久﹐這件事我心裡是明白的﹐因為那時是十月﹐有隻鴨子正在鳴叫。後來我就跟那隻鴨子一樣﹐被人砍斷了脖子﹐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對了──姊姊好像在墓門前哭喊著﹐還為我唱了輓歌吧。聽到妳唱出那句:『岩下馬醉木﹐我欲親手摘。』我不禁驀然驚覺﹐原來寒冬已過﹐百花齊放的春季已然降臨人間。那時我的屍骨大概已經腐蝕了一半。後來﹐又聽妳唱道:『想送花兒供君賞﹐卻恨無人知吾弟。』所以我明白了﹐我已經離開了人世……如果那時像現在這樣﹐還能用手摸摸自己的身體﹐我一定會大吃一驚吧。因為裹著全身的衣服裡面﹐只剩下乾癟得像臘肉般的骸骨了──」
他開始移動兩臂﹐一手伸向漆黑的空中﹐另一隻手在岩板上來回摸索。
「『二上山頂一墓穴﹐吾弟明日葬於斯。我今猶活在人世﹐從此見山如見弟。』
「姊姊吟唱輓歌的聲音傳進我的耳裡。唱完一首還不夠﹐接著又為我唱了一首。聽到她的歌聲﹐我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墳墓是在二上山的山頂。
「她真是一位好姊姊。可是等她唱完之後﹐我又失去了知覺。
「之後﹐又過了多久呢?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伊勢國的巫女﹐我那尊貴的姊姊﹐每次她到這裡來﹐我都覺得自己好像被人從瞌睡裡喚醒。但今天跟以前那幾次相比﹐我似乎是從沉睡中清醒過來。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從前的那個聲音──聽得那麼清楚﹐好像就在耳邊。那聲音安撫著我的心──令我鎮靜﹐否則我的思緒又會陷入混亂。從前的我﹐漸漸清晰地浮現到眼前來。可是﹐等一下……那麼這裡的我﹐到底是誰?我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這一切﹐我全都忘了。」
他伸出雙臂撫摸全身﹐從脖頸周圍到胸部﹐再從腰部到膝蓋﹐然後﹐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就像正常的活人一般。
「糟了!我的衣服全都爛掉了。裙褲也已化為塵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這可怎麼辦?我竟然光溜溜地躺在這裡。」
他全身傳來一陣熱血奔流的感覺﹐筋肉似乎正在鼓脹。黑暗中﹐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
「哎唷﹐冷死了!這是要我怎麼辦?尊貴的母親﹐如果您要責怪我做錯了什麼﹐我向您請罪。請您拿給我衣服吧。給我衣服啊──我的身軀在地下都要凍僵啦。」
他以為自己發出了聲音﹐但那聽起來不像聲音的東西卻立刻消失。他無聲地訴說著﹐不斷地自言自語。
「快拿給我吧﹐母親。我沒有衣服了﹐那就乾脆變成光著身子的新生兒算了。我就是個小嬰兒﹐像現在這樣﹐在這石板上面到處亂爬﹐你們不知道嗎?我這副手忙腳亂的模樣﹐就沒人看得到嗎?」
就像那喘息的聲音形容的那般﹐他正在不斷踢動兩腿﹐扭動全身﹐早已化為骸骨的身軀看起來就像個正在哭鬧的嬰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原本照不到一絲亮光的墓穴裡﹐物體的輪廓正在慢慢顯現﹐就像一層薄冰正在逐漸融化。因為這時有一道看起來很像月光的微亮﹐不知從哪裡射了進來。
「我怎麼辦?怎麼辦呀──連大刀都鏽成這樣了……」
二
月光依然普照大地。群山的頂峰高聳天際﹐月亮能夠照到的範圍顯得那麼狹小。月光遍灑山巒﹐照亮山谷﹐剩下沒有目標可照的亮光又重新射向天空﹐讓地上照不到月光的角落全被映得輝煌無比。
月亮的下方﹐無數山峰連綿不斷。黑漆漆的山巒走勢錯綜糾結﹐盤根錯節。深夜的山中總是會突然吹起陣陣霞霧﹐不僅使相連的山脈輪廓看起來若隱若現﹐更使清亮的月夜顯得悠然又溫暖。
廣闊的山麓低丘盡頭﹐有一片鋪滿晶亮白沙的河灘﹐再向前方眺望﹐貌似寬腰帶的石川正在閃閃發光。這條縱貫南北的閃亮長河綿延流向北方﹐最北端的河面豁然變寬﹐那裡應該就是凡河內村吧。就在那個位置﹐還有一條剛從山谷流出的堅鹽川──也叫做大和川──等著跟石川會合後﹐繼續朝向西北方前進。再向遠方望去﹐還有幾條閃亮的水道緊密相連﹐大概是日下江、永瀨江和難波江吧。
夜色始終寂靜﹐直到破曉時分﹐山峰都像被露水打溼了似的﹐柔潤靜謐地聳立在前方。遠處的山谷裡﹐許多雪花般的光點閃爍不已﹐原來是低處的山田谷裡有許多花期較晚的彼岸櫻正在盛開。
前方有一條筆直的山路﹐越過二上山的男岳和女岳連接處之後﹐山路突然變成陡峻的坡道直往山下延伸。這是一條難波通往飛鳥的古道﹐平時的白天偶爾可見行人﹐路面也十分明亮寬敞﹐就算現在是在夜間﹐也能看清地面長滿了雜草。這條路就是當麻路。陡峻的山路一直往山下延伸﹐不一會兒﹐前方又出現另一座陡坡。在兩段陡坡的連接地帶﹐地勢變得比較平坦﹐地面種植一片樹梢尖細的榧樹林。這些樹齡已有半世紀的林木似乎長得一模一樣。其實這塊平地是一座圓墳﹐當初動工前的景觀計畫裡﹐已把眼前的月光、微暗的樹影和陡坡都納入了圓墳的背景。月亮睜大眼皮照耀大地﹐群山則緊閉眼皮陷入沉睡。
「來啊!來啊!來啊!」
這聲音﹐或許從剛才就已傳進耳中。可能因為耳朵早已習慣寂靜﹐壓根就不想接收新的聲音。總之﹐耳中聽到的聲音並不令人意外。
「來啊!來啊!來啊──來啊!來啊!來啊!」
是人類的聲音﹐跟鳥兒在夜間鳴唱時發出的叫聲完全不同。那聲音持續一陣之後突然停止﹐寂靜再度降臨﹐比剛才更令人感到清冷肅穆。葛城山脈南邊的幾座主峰層層相疊﹐好似連成了一體。伏越、櫛羅、小巨勢﹐幾座山峰一座比一座高﹐彷彿正在爭相衝入雲霄。暗夜如漆﹐二上山和群山的黑影沉重地壓在圓墳之上。
就在這時﹐遠處隱約可見幾個身影沿著當麻路朝向山下走來。二、三、五……八、九。總共九個人﹐片刻不停地走下了陡坡﹐一路朝向河內路快步奔來。
與其說是九個人﹐不如說是九位天神吧。只見他們身穿白袍﹐頭上用一塊白布繫著髮髻﹐手上和腿上都像其他旅人一樣纏著布條﹐手裡抓著一根高過頭頂的拐杖──走到那塊平地之後﹐九人同時在森林前方停下腳步。
「來啊!來啊!來啊!」
不知是誰先開口的﹐只聽九人突然一起發出呼喊。群山之中的山神受到驚嚇﹐趕緊跟著發出叫喚。但那只是一時的騷動﹐山中很快又恢復了寂靜。
「來啊!來啊!藤原南家小姐的靈魂﹐快來吧!
「妳不該迷失在這深山裡啊。快!快回到妳原本的肉體去吧。來啊!來啊!
「我們正在山裡四處尋覓﹐尋找妳的靈魂啊。來啊!來啊!來啊!」
手拿拐杖的九人已從心底相信自己變成了天神。他們一起把拐杖放在地上﹐解開頭上的白色髮帶。其實那髮帶只是一塊雪白的棉布條罷了。接著﹐他們同時把臉孔轉向圓墳﹐用力揮動手裡那條長長的髮帶。
「來啊!來啊!來啊!」
他們反覆進行著同樣的動作﹐不一會兒﹐倦怠感很自然地從他們的心底升起﹐身體也已累得渴望休息﹐於是九位天神又在自己的心底變回了人類。他們迅速地用手裡的白布條把髮絲繫成髮髻﹐抓著拐杖站在原處﹐看起來就像九名旅人。
「喂﹐動手不動口的任務到此為止吧。」
「是。」
八個聲音一齊回答。接著﹐他們像早已練習過似的﹐「砰」地一下﹐一起在草地上坐下﹐將拐杖放在一旁。
「我們在大和國與河內國交界處的招魂活動到此為止。想必小姐的靈魂已經返回草庵裡那具肉體裡了﹐現在應該精神振奮﹐充滿活力吧。」
「這裡是什麼地方呀?」
「誰知道呢。大和國的人認為這裡是守護大和國的『大關』﹐可是河內國的人認為這個關卡守護的是河內國。這裡就是二上山當麻路的關卡──」
一位看似長老的男人接口說道:
「四五十年以前﹐這裡只叫做『關』﹐從不標示地名。不過聽說啊﹐這裡跟近江的滋賀宮有很深的淵源。就是那一位﹐住在大和磯城譯語田府第裡的那一位。後來他死在池邊的河堤上,結果有人提起天若日子的傳說﹐認為後來發生了災難﹐是因為那一位的屍骨被當成罪犯殯殮﹐所以又立刻把那一位的屍骨移到這裡來﹐他就埋在這座圓墳裡面啊。」
說到這﹐剛才說話的那人繼續用更沙啞的聲音說道:
「當時上面的旨意裡稱他是罪人﹐又稱他是吾兒。旨意裡還說﹐吾兒的靈魂因暴怒而失控﹐為了防止比吾兒更殘暴的歹人進入大和國﹐大家務必小心提防﹐嚴陣以待。
「說真的﹐那時我們都還在壯年﹐現在回想起來﹐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說完﹐另一人彷彿徵求眾人意見似的插嘴說道:
「對呀﹐那時我受雇來當造墓工人。後來還被找去修復當麻路。關於這座墳墓的事情﹐我太清楚了。那時這些榧樹還只是樹苗﹐現在都變成了這麼茂密的森林。不過真的好可怕喔﹐那時有個河內安宿部的男人來當挑石工人﹐就被這座墳裡的鬼魂附身了。」
九個人的心境這時已經完全變回現世的百姓﹐但他們都沒意識到﹐在這荒山上追憶往事﹐實在是令人感傷的事情。可能那些陳年舊事在他們心底仍跟現實緊密相連吧。
「那今天到此為止﹐我們回去吧。」
「好的﹐好的。」
說完﹐九個人都解開髮髻﹐拋掉拐杖﹐只看外表的話﹐他們完全就只是穿白袍的修行者。
「不過啊﹐就像大家已經聽說過的﹐這座圓墳大有來頭﹐是個不可忽視的地點﹐我們還是再來招一次魂吧?」
長老說。其他的修行者聽了這個提議﹐又重新展開一輪招魂活動。
「來啊!來啊!來啊!」
§
「喔……」
是誰發出這麼奇怪的聲音?九個人打死也不相信這聲音會從他們當中的某人嘴裡發出來。一股莫名的恐懼從心底升起﹐他們又呼喚了一次:
「來啊!來啊!來啊!」
一個冰冷得像是死人甦醒時發出的聲音從墓穴深處傳來﹐那聲音顯然是在應和墓外這群人的呼喚。
「喔喔……」
九顆心頓時只想各自逃命﹐九條身軀也在瞬間四下潰散﹐有人奔向山田谷﹐有人逃往竹內谷﹐還有人奔赴大阪﹐或踏上當麻路﹐九個人就像被山峰打散的白雲﹐立刻消失了蹤影。只剩下那個聲音﹐在層層堆疊的山間和谷中不斷回響。
「喔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