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一 不帶個女同學回來

暑假,清華學子何瑤回到湘省省城家裡。父親何老夫子摘下老花眼鏡,眼前一亮,嘴唇哆嗦著嘮叨:兒子長大了,又長大些了……也不帶個女同學回來?
何瑤見到鶴髮蒼蒼的父親,先來一個熊抱,拍拍老人消瘦的肩背:爹地!在您眼裡,兒子還沒有長大? 我都讀研究所了,這個暑期要準備些碩士論文資料。
有句話,兒子祇是笑笑,沒有說出來:「又長大些了」,意思是還沒有真正長大。「長大」是個什麼標準? 就是所謂的「成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甚至道貌凜然?可是人生就像樹上的果子,成熟了,離腐爛就不遠了。這話是在哪裡讀到的?他忘記了。
父親還在嘮嘮叨叨:好好好,你在電話裡都和我商量過了,我們去蓮城,走訪北宋周敦頤故里,參觀大清何紹基故居,很有代表性的南方民居古建築……嗯,為什麼不帶個女同學回來? 年年寒假暑假回家,老夫子都要這樣問。有逼婚嫌疑。何瑤的回應也總是環顧左右而言他。女同學又不是件衣物、一部手機,想帶就能帶回來?他都不好告訴老夫子:如今北京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有幾個不找鑽石王老五,盼著珠光寶氣、穿金戴銀?不像你們五、六十年代,找對象、談戀愛首重家庭成分,再就是本人的能力品行了;更不像三、四十年代,進步青年找伴侶祇論志同道合,一心革命;後進青年祇論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不過話講回來,現在「門當戶對」不又復辟了?像何瑤這樣的家庭背景,父親一名「海歸」教授,窮教書先生,名譽上好聽點,卻沒有多少實惠的內容。二十三歲的何瑤被擇偶的層級,雖不至最低,也是中不溜秋的芸芸眾生了。
這小子,從美國回來幾年,就一口京片子,好像什麼都懂。虧了他娘從小逼他學中文。
老夫子並不很老,剛年過花甲。本名何道州,時運不錯,文革結束兩年後的一九七八年,他和同在湘省師大任講師的妻子周靜就由美國舊金山的叔叔周至教授經濟擔保,雙雙赴美留學。周靜在加州大學分校修讀圖書館學,何道州修讀中國古典文學。兩個讀書種子十年寒窗苦讀,夫婦二人憑藉原在湘師大的那點基礎英文,本科、碩士、博士的,硬是攻讀了下來。恰逢九十年代美國興起一股漢學熱,兩人很快找到工作。周靜在洛城郊區小鎮圖書館任職,薪水不是很高,但頗穩定。她發誓一輩子不回去了,死也要死在美國了。況且他們還有了一個「美國公民」兒子;何道州則更幸運些,留校任教,幾年工夫從助理教授升任副教授。他常暗自好笑,覺得事出滑稽:跑到美國來學中國古典文學,主修唐詩宋詞!這原是他在湘師大的專業啊。當然學位論文是以英文寫成。之後教授美國學生,竟是用中文講課。也都是些國內初中生水平吧。他是娶妻隨妻了。周靜素來身子單薄,況且文革初年受過一場生死驚嚇,到了美國還常做噩夢,又哭又叫的把何道州從睡夢中鬧醒。
一九九六年,舊金山的周至叔叔病逝,留給他們十多萬美元的遺產。周靜服喪後稱這是他們周氏家族祖宗的餘蔭。夫妻倆用這筆款子做頭期,再向銀行貸得相同數額的分期付款,買下河濱分校小鎮上一座帶花園的別墅,成了名副其實的「中產」。居有屋,出有車,食有魚,該心滿意足了吧?可好景不長,命運又作弄他們, 周靜竟在五十三歲上查出了乳腺癌和子宮瘤,禍不單行。周靜瞞著丈夫和兒子,一改她「死也要死在美國」的態度,堅持說服兒子高中畢業後回國考大學。兒子何瑤也爭氣,憑著英語優勢加「美國公民」的身分,進了中國最高學府清華大學土木系。兒子離開了,周靜才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丈夫。美國醫學發達,何道州相信妻子的病情能控制住,並慢慢康復。凡事總要望好的方面想吧。周靜邊工作邊做化療,成功摘除了子宮瘤。但她一頭秀髮掉光了,帶著髮套上班了,身子一天天消瘦下來,成幾根柴棍了。一天晚上,夫妻兩個都有心事,不能入睡。周靜終於說:教授,兒子先回去了,我們也回去吧……葉落歸根,故土難離。我原先不相信這話,現在信了。你也要有心理準備,我陪伴你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想回湘師大……我是在湘師大校園出生、長大的。
何道州哭都不敢哭。原以為一家三口可以在四季常春的洛杉磯郊區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人一過五十歲,就生出故土情懷。故土多災多難。幸而二十多年來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故土已不是原先那個天天鬥、月月鬥、年年鬥的世界了,早就取消了階級和家庭成分,重文化、重科學、重教育、重人才了。不久命運又一次向他倆綻現微笑,機會說來就來。五年前的秋天,湘省一個延攬人才的代表團訪美,第一站到了洛杉磯。洛城中領館舉行招待會,歡迎南加州的中國留學生、學者出席。何道州駕車趕去赴會。在臺上講話的代表團團長、湘省教育廳廳長竟是他湘師大的同班同學、好友李湘平!當年湘師大籃球隊前鋒、神投手,曾和他這個籃球隊隊長稱兄道弟。如今好友重逢,兩人高興得你一捶,我一掌,熱烈擁抱,彷彿又回到大學生年代。當晚,何道州就把李廳長接到河濱鎮家中,把周靜高興得哇哇叫。原來,李湘平這次來洛杉磯的任務之一就是徵詢何氏夫婦願不願意回湘工作。好事來得太突然,何道州都有些遲疑:我倆可不是學核物理、空間技術、信息處理、生物科技……李湘平手一揮,解除他們夫婦的疑慮:是湘師大想請二位回去的!母校極欲提高英語教學水平,本科生要有三分之一的課程用英語教學。這就是二位的強項。道州,你回去就是博導;周靜同學也英雄有用武生活條件比你們這裡要差些,沒有花園別墅,祇有教授宿舍。聽師大匯報,他們年內會給教授宿舍安裝冷氣、暖氣。
周靜一掃病容,笑得像個大學生,用長沙話說:湘平,我就是想呷臭豆腐,火宮殿的臭豆腐就是好呷!就是好呷!
……第二年春天,何道州、周靜夫婦就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故土湘省省城,回到母校任教。可惜周靜在校圖書館祇上了幾個月班,就乳腺癌復發、擴散,臥床不起,熬了兩年去世。享年五十八歲。
年少夫妻老來伴。周靜一走,何道州就像遭了一場霜凍,幾個月功夫,原先祇有少許白髮的頭顱華髮如雪,一米八幾的身軀也佝僂了,總是提不起精神,顯出暮年光景。大家真的稱他老夫子了。兒子何瑤畢竟年輕,大哭一場後,開始心疼老爸,覺得老爸日子太寂寞,應該有個老伴。這次暑期回來,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議:爸,你不要老是催我帶個女同學回來的事了,還是趕緊替我找個後媽,陪您過日子。您年過花甲,正當壯年,不定我還能得個小妹妹,在哥哥我面前撒嬌逗趣。
何道州一聽兒子的瘋話,就揚起巴掌警告,之後緩緩放下。他們夫婦從未動過兒子一指頭,祇是嚴詞訓斥:你不孝!你娘的遺照還掛在我的書房裡,你這當兒子的,竟敢講這種話?研究生,你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你講!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何瑤知難而退。他知道父母感情至深,深到難以理喻的地步。母親最後兩年臥床不起,大小便都由父親一手料理。父親是博導,帶研究生,倒也不用去坐班,就在家裡「弟子規」。學校和圖書館都提出替母親安排一名專職護理,父親就是不答應。何瑤知道父母親是六十年代的大學同學,還隱隱約約聽說文化大革命初期,母親的性命是父親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不過,父母親從不對他提那些太過沉重的往事。中國的父母都習慣對兒女後代隱瞞很多歷史,以為上一輩人受的難、遭的罪,就由上一輩做個了結吧,讓後代的心靈淨潔些、輕鬆些吧。那些孤兒寡女替父母報仇雪恨的故事,就留給歷史劇目去演義吧!
其實,父母對自己隱瞞了很多事情,何瑤是有看法的。連帶對父親的大名都有歧義:原籍道州,道州人士就道州人士吧,何苦連名字都要叫做「何道州」?是不是迂腐啊?當然,「何道州」三字並不很俗,唸起來順口,寫起來不難看,很容易被人記住。就是意蘊淺了些,地名做人名;難怪母親在兒子面前總是稱「道州」為「蓮城」,免得犯了父親的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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