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開始一路向北
2022.3.5-6
恆春─滿州
龍磐公園‧剉冰、魚干,興海商店‧佳樂水‧娜魯灣小吃部
離開台灣極南點,一行人重回台26省道。這條環繞恆春半島,穿越瑯嶠十八社(斯卡羅)固有領地,極具觀光價值的道路,卻是清道光年間血淚斑斑的移民路。世居屏東平原的馬卡道族(台灣南部的平埔族群)為了生存,如果不走海路,就得沿著海岸或翻過中央山脈尾稜進入東台灣,在縱谷平原或海岸地帶,與在地的卑南族、阿美族比鄰而居。
一陣緩坡後,我們來到位於石灰岩台地上的龍磐公園,石灰岩經海水侵蝕,除了形成崩崖、滲穴與岩洞,還有大片紅土長滿綠草,與蔚藍的太平洋形成對比。
「繼續侵蝕,海面就會出現各種造型的礁石,澳洲維多利亞省的大洋路十二使徒岩,就這樣來的。」望著前方貼近崩崖取景拍照的隊友,我和蘇醫師閒聊著,想起當年在澳洲進修時去過的地景。
「十二使徒是基督教文化,我們的可能會叫『八仙岩』,或是像前方的佳樂水,依造型與想像力,給石頭起了各種動物的名字。」我循著蘇醫師的視線望向北方,由於腦中缺乏參考座標,無法確定十公里外的佳樂水海岸,是否已進入地平線。
除了欣賞風景,身為「隊長」,必須掌握行進速度,並確保沿途補給無虞。我用手機查看Google Map,告訴已經有飢餓感的隊友,再五公里就有一家餐廳,我們將會在那兒午餐,並信心喊話:「大約一點就會到。」
因為約莫一個多小時前,曾經過一家外觀極為夢幻的咖啡館,原本隊友想坐在門口吹海風,等到十一點開門用餐,但我力主時間太早繼續前進,一怕人吃飽就發懶,二怕錯過今日終點佳樂水的最後入園時間。
大夥兒無異議頂著正午驕陽空腹趕路,我卻過意不去,便拐進一個名為水蛙窟的聚落,希望發現Google Map沒有登錄的食肆。
「阮這個庄頭沒人在賣吃的。」我連闖三間民宅,終於遇到一位老者,淡定回應我的提問。
「沒關係啦,我們邊走邊玩,再走三公里就有得吃了。」玲鳳出言寬慰。
三公里確實只花了我們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想不到,餐廳竟被包場。
「搞什麼浪漫,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辦婚宴。」我沒好氣啐道,幸好前方一公里還有兩家店,立刻去電聯繫,卻得知一家不營業,另一家要等到下午五點,才有辦法接待……
「再來又是個村子,還有漁港,看規模應該有雜貨店,先買食物充飢。」離開鵝鑾鼻最後補給站將近四小時,說不餓是騙人的,但我必須打起精神,告訴躲在面海樹蔭下休息的隊友,「我先出發探路。」
午後的漁村一片寂靜,路旁新建的王爺廟旁,有個不起眼的店招,寫著「剉冰、魚干,興海商店」。
適應光線反差後,我看到坐在一角顧店的老人,還有連接店面的廚房有張餐桌,擺滿像是供品的菜。
中年老闆娘聞聲,趕緊從屋內出來招呼,並回應我們,「這個村子現在沒人賣吃的,因為不遠的港口吊橋附近,有好幾家餐廳。」
「開車是很近,可是對走路的人來說,三公里至少要走四十分鐘,很遠耶。」我隨口抱怨,眼角餘光卻飄向廚房有魚有肉的餐桌……
老闆娘沉默半晌,直接問我「你們一共幾個人?冰箱還有些菜,我現在有空,傍晚作醮的菜剛弄好,可以幫你們煮鍋燒意麵。」
我立刻透過手機通訊軟體回報後方,村子裡有家臨時營業的麵店!
隊友們擠在雜貨店前遮陽又遮雨的小小雨遮下,開心吃麵,沒人計較哪碗沒有蛋,哪碗又少了魚板,雖然老闆娘起鍋前一一交代。
端出第七碗麵,老闆娘終於有空和我們閒聊。疫情前,她除了顧店顧長輩,還兼營麵攤,「三級警戒後沒生意,不久前決定收掉,你們吃到最後剩下的食材。」
「咦,佳蒨還沒到,妳要不要問她生意談妥了嗎?」蘇醫師發現有碗麵一直沒動,囑我聯繫一路不斷和韓國客戶通話的妹妹。
原本一馬當先的妹妹,為了客戶臨時要求的遠距會議,留在手機訊號相對穩定的地點開會,已兼程追來。
會議顯然不太順利,她胃口不佳,只吃了半碗麵。其他隊友則利用等候時間,巡禮有限的貨架,並使用洗手間,相較西海岸店家以防疫為由關閉廁所,老闆娘的佛心又上一層。
「我們會先到吊橋附近的民宿,放下背包再去佳樂水。」從西岸屏東楓港一路陪伴我們的台二十六線,也將在前方的港口溪戛然中斷,必須透過縣道二○○甲等公路,迂迴通往東岸的公路終點台東安朔。
換言之,沿海繞行恆春半島,預計連接台九線的台二六未完全通車,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不會全線通車了,因為旭海村以北有七公里預定路段,二○一二年被屏東縣政府劃入自然文化保留區,也就是近年聲名大噪的阿朗壹古道。然而,許多文史工作者卻認為,為了讓歷史重現,應該要正名為「瑯嶠卑南道」,更要讓今人深刻理解,這一路不只風光旖旎,還有四百多年來不同族群走過這條路,留下的斑斑血淚。
「我們接下來會走『阿朗壹古道』嗎?」正當我在盤算,如何輕鬆介紹台二六線現狀時,隊友玲鳳為眾人拋出心中久藏的疑問。
「那要看運氣,屏東縣政府有個專屬網頁,要到出發前三十天才能登記,聽說假日時段總是秒殺。如果搶到就走,搶不到繼續踢馬路。」身為隊長,我有義務向大家報告尚未定案的行程。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已接近港口溪,眾人搶著從公路橋向東取景,前景是搖曳的樹影與小巧的白色吊橋,襯著遠方的藍天白雲。沒人想繼續討論,如何取得有限的阿朗壹古道通行員額。
佳樂水歸來,我們迫不及待推開民宿主人關上的店門,因為他答應我們餐廳五點打烊前,會煮好一桌菜。
這是一家餐飲與住宿複合營業的商店,先有叔叔經營的海鮮餐廳,後有姪子搭建的民宿。年輕人介紹房間時,我忍不住提問:「明天要去吃早餐的另一家民宿,也是你們經營的?」
「是啊,兩邊供餐忙不來。因為連續假日有時客人接不完,我才跟叔叔商量另開一家。」原本想恭喜他經營有道,年輕老闆卻兀自說起,叔叔的餐廳因疫情陸客不來,生意受到衝擊。
在形同包場的用餐空間裡,我們一邊享受廚師的港式海味料理,一邊打量四周陳設。除了掛在牆上的地方政治人物賀匾,桌上還有印有人物肖像的抽取式衛生紙與小包裝面紙,他們是執政黨三位立委,正在競爭縣長初選提名。
「哪種競選小物比較吸睛?」素鈴邊問邊抽衛生紙抿嘴。眾人七嘴八舌,認為放在桌上的抽取式衛生紙廣告效益較高,並推測隨處可見的競選旗幟,不久就會成為田裡趕鳥的另類稻草人。
隔天清晨,只有我和玲鳳摸黑起床,想到港口吊橋迎接太平洋的曙光。雖然雲層太厚,可是搶先鄉公所派來入口的收費員一步,還是有種佔到便宜的小快感。
早餐後,我們沿著與港口溪(原豬朥束溪)下游平行的縣道二○○甲,離開港口村。如果沒有一、兩群自行車騎士迎面交會,和我們互比大拇指打氣,會讓我一度以為,這是條專為行人存在的步道。經過一段緩上坡,有位騎士停下車問我,「妳是吳佳璇學姊嗎?我是吳侑庭,妳的大學學弟,妳應該不認識我。不過,我們是臉友喔,昨天從動態看到,妳在港口吊橋打卡,一早從恆春騎過來,便特別留意走路的人……」奇妙的臉書,讓不曾在校園與醫院互動的學姊學弟,相遇國境之南。簡短寒暄後,我掏出手機留影,並立刻以Messenger傳送。
回頭上路,卻看到素鈴正從地上咬牙起身。我趕緊上前,她示意不用攙扶,「聽到有人叫妳,我好奇回頭張望,一不小心就『仆街』了。還好沒人看到,真糗。」
素鈴試走了幾步,看來並無大礙,我還是決定用手機通知已經走遠的隊友暫停等候。眾人不放心,不僅立刻回頭查看,還各自掏出外傷藥膏、OK繃及止痛藥,「這也太強大……跟大家一起走路真好……」素鈴喃喃自語。
進入縣道二○○主線,遇上拓寬工程。沿著工地走了一公里多,發現通過的汽機車寥寥可數,「有拓寬的必要嗎?」我心中充滿問號。現代人不已有了寬廣的南迴公路交通東西岸,難不成這條從恆春東門出發,借道豬朥束社(今里德村,斯卡羅大股頭管轄)、蚊率埔(今滿州村,原排灣族控制),通往後山的古道,也要變成四線道?但我旋即意識到,自己只是過客,實在不該說三道四。
蚊率埔早在雍正年間,便有客家人入墾,並與原住民通婚、定居,目前是鄉治所在,也是全鄉唯一擁有便利商店的聚落。我們落腳在鄉公所對面的小七,望著不遠處的小圓環,有數家商店環繞樹冠參天的雀榕,應該就是全鄉精華所在。
熱心的店員告訴我們,隔壁老宅是電影《海角七號》中友子奶奶的家,但隊友似乎更在意,稍早民宿主人推薦滿州必吃的臭豆腐店正確位置。獲得詳細指引後,我們走向聚落北緣一戶尋常民宅,外觀只有一張寫著臭豆腐的海報足以辨識。
酥炸臭豆腐名不虛傳,綜合豬血湯表現一般,是路過值得一嘗,但不到推薦專程拜訪的店家。由於行程落後,我建議大家盡速上路,不然抵達預定午餐的八瑤部落時,唯一的餐廳已經打烊。
時近正午又遇連續上坡,我感覺隊伍越拉越長,鑒於昨天找不到用餐地點的經驗,我決定預先聯絡餐廳。
「已經沒有菜了耶,就算你們打烊前趕到也沒有用。」聽到老闆娘的直白回應,我傻眼了,並想到是否該在連續十一公里的上坡路段,向隊友宣布這個「噩耗」?
說時遲那時快,馬路對面突然出現一間不起眼的鐵皮屋,還有塊「娜魯灣小吃部」的招牌,雖然室內昏暗,我決定推開半掩的門,扯開嗓子大喊,「請問有人在家嗎?」
男主人聞聲,從隔壁走過來,聽我表明來意,他爽快回應:「我老婆在家,沒問題。」
在隊友一片叫好聲中,熱騰騰的炒麵炒飯陸續上桌,心花怒放的女主人加碼問道,「冰箱還有些海鮮,要不要加炒一盤花枝?」
第二回 這就是台東藍
2022.4.2-4
滿州─安朔
九棚村‧九棚大沙漠‧旭海村‧阿朗壹古道
清明前夕向晚,一行人來到恆春,預計隔天清晨直奔八瑤灣南端,位於中港溪出海口的九棚村。
不顧晚餐時間已到,我們趕著造訪即將關門的白羊道柴燒麻糬店,只因我任性地想看一塊從岡山空軍眷村搬來,寫著「醒村自治會會長」的木牌。
同行的素鈴不只一次造訪,覺得店內的懷舊陳設頗有意思,並未注意到我提的木牌。
「喏,就在我正後方。」趁同伴在門口挑麻糬,我詢問老闆。他有點驚訝,但也不打算網開一面,讓我入店瞧瞧,自從二○二一年三級警戒以來,維持著只能外帶,無法內用的營業模式。
原以為老闆是醒村子弟,村子搬遷前,特意保留充滿過去生活氣味的物件。想不到實情是,「當初聽說有個眷村在改建,丟出很多老東西,我因打算開店,連夜到村子裡掏寶……店從社頂遷到恆春,『醒村自治會』就跟著走唄……。」
開店多年,老闆頭一次碰到有顧客對一塊裝飾用的木牌窮追不捨,以為我住過醒村,可能對我的回應「喜歡老東西,只因網路有人介紹,特地來瞧瞧」,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捫心自問,如果不是電視劇《一把青》,引我爬梳岡山從清朝、日治到民國的歷史,如果不是幾個月前才途步經過,我應該不會花那麼多功夫,跑來看一塊流落他鄉的木牌……想著想著,手上熱呼呼的麻糬,還有我的歷史感都涼了。
隔天七點,事先約好接送的七人座休旅車,已停在恆春農會附設飯店前。農會附設超商不稀奇,住進附設旅館倒是頭一遭(據說位於阿里山區的竹崎農會也有)。家住滿州的司機大哥,上個月因港口村海產店老闆介紹,從前次終點載我們到恆春轉運站北返,對我們成為回頭客很開心。
「那群離家出走的熟女又來了。」車門一關,我出聲打招呼。
「這回少了幾個喔?」司機記性真好,接上前一趟旅程聊天的哏,當時他笑問我們,「是迷途知返的離家少女嗎?怎麼會出現在荒郊野外。」
「沒錯,有人有事,還有明天阿朗壹古道搶到的名額有限。」
「算你們厲害,今天九棚沙漠,明天阿朗壹,那今晚住旭海?」司機大哥關心行程之餘,還不忘交代,「出門在外,萬一有狀況,可以打電話給我。恆春半島是我的管區。」熱情溢於言表。
繞路九棚村,為的是橫渡南北長約三公里,由九棚溪與港仔溪供沙,全台最大的沙丘海岸,以「九棚大沙漠」為外界所知的地形。這是徒步以來第一次Off Road,蘇醫師、素鈴、玲鳳與我都興奮異常。尤其在跨越九棚溪前,目測水深,必須脫下鞋襪,在落山風與浪濤聲中走跳過溪,再追著沖上岸的浪頭,幻化成如蕾絲點綴的水泡。
兩條溪在夏季從山上沖刷土石到海中,被分解成小沙粒。東北季風起,回送海岸,並捲起細沙上陸,在地形與植被的阻擋下,堆積成沙丘。為了避免太多沙被搬回陸地,林務局在海水不能及的滿潮線上方,用竹籬設置許多定沙牆,阻擋風攜帶的細沙,落在竹籬前後;再往內,就會長出一些藤蔓,也具有定沙功用。
一過溪,為了保護雙腳,我們立刻穿上鞋子踏沙前進,因為風不只從海裡帶沙回陸地,浪還帶回難以忽略的垃圾,堆積在沙灘。看著八瑤灣北方港仔村的房舍越來越近,開始遭遇乘駕吉普車飆沙的車隊,我暗暗慶幸,幸好我們是早起鳥兒,不用忍受喧囂。
離開沙丘前,我回頭一望,突然想起一八七一年十二月,那艘載著宮古島人,前往琉球上貢的船,回程遇暴風雨,就是漂流到八瑤灣。六十六個生還者從這裡登陸時,餘悸猶存望著沙丘,豈能預知數日後,自己遭逢此地排灣族人的命運。更遑論兩年多後,日本以此為由出兵台灣,也就是影響這個島嶼命運的牡丹社事件。
出港仔,回到在港口村中斷的台二十六線公路,往北不遠,開始看到中科院相關的房舍與告示,顯然十分低調。這一帶是佔地達四千公頃的九鵬基地,只有試射飛彈與火箭時才會見報,真是神秘。
一九七五年中科院進駐前,原是阿美族部落東海路舊社,徵收後安置於現在的旭海,和較早遷來的斯卡羅族一起生活。至於帶領斯卡羅族從豬朥束過來的,正是瑯嶠十八社大股頭潘阿別,而他的父親潘文杰,則是公視戲劇《斯卡羅》中蝶妹的弟弟阿杰。只不過,蝶妹是作者虛構,阿杰才是真正的歷史人物,在日治時期一度任恆春廳參事,不久便因總督府一紙命令,失去土地與權勢,接班人還得為了生計,北遷旭海。
如今,人口不過四百出頭的旭海村,是個不折不扣的民族熔爐。除了從東海路舊社迫遷的阿美族,與豬朥束過來的斯卡羅(排灣)族合計近八成,另有客家人,以及神祕的矮黑人。
說到客家人,一定要提起潘阿別為兒子娶的客家細妹姚龍妹。在台灣山林文學界享有盛名的楊南郡、徐如林夫婦所寫的〈斯卡羅遺事〉中,提到姚龍妹從八瑤灣北端的村落港仔,坐著大花轎嫁入牡丹灣(旭海)的大股頭潘阿別家。由於丈夫早逝,姚龍妹挑起家族重擔,後來被尊為女頭目。
龍妹過世後(一九九三),家族影響力更加勢微。雖然宗祠數年前才重建過,經過時卻是門扉半掩,荒草漫漫。我見狀,決定把故事放在心裡,默默領著同伴通過,因為自己無法以三言兩語告訴大家,這支在兩百多年前從知本溪南遷,並與當地部落大量通婚的斯卡羅族(排灣化的卑南族),一度盛極一時,卻因清國、日本與國民政府等外來政權摧殘,文化傳承幾乎斷斲的憂傷。
走進十多年前常來的村子,我覺得有點陌生,明明村裡也沒什麼翻天覆地的建設。左思右想,原來多了許多露營車帶來的,以及提早一天抵達,準備隔天走阿朗壹古道的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