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一章

賽瑟莉
吉隆坡,星鎮
一九四五年二月
日占馬來亞

青少年男孩開始消失不見。
賽瑟莉第一個聽說的是陳家(Chin)的孩子,五名窄額、寬肩的粗壯男孩中的老三。他們分別是文福、文林、文康、文熙、文偉,不過他們母親一律叫他們阿文,男孩自己要知道母親是在叫誰。在英國統治期間,陳家男孩便素來以有錢和殘忍出了名,經常可見他們在陳家那棟華麗又俗氣的金棕色屋子後方圍成一圈,高高站在一名僕人面前,其中一個男孩手裡拿著電閘開關,當開關接觸到僕人肌膚時,所有男孩眼裡都會亮起興奮的光芒。一九四一年的聖誕節前,日軍抵達,男孩們還很抗拒:他們會狠狠瞪著那些巡邏的日本憲兵,對接近的人吐口水。不見的是老三文康,有一天,他就這麼消失了,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就這樣,陳家五兄弟剩下四人。
賽瑟莉的鄰居都在猜那男孩怎麼了。程太太 (Mrs. Tan)推測他只是離家出走;總是陰沉憂鬱的亞茲林女士擔心那孩子是跟人打了架,如今倒在某個下水道內,而這讓大家出門辦事時總忍不住心驚膽戰地往下水道裡偷瞄,不確定自己會看見什麼。其他媽媽則是搖搖頭;這就是霸凌者的下場,她們說,大概有人就是受夠了。賽瑟莉觀察陳家男孩的母親,好奇會看見陳太太守在門邊等消息?還是像個擔心受怕的母親,表現地歇斯底里?但無論是陳太太或其他陳家人都只是沉默。一家人難得出門時,四個男孩會用身軀組成一堵巨大的牆,將面色如土的雙親擋在其中,不讓旁人看見他們。
賽瑟莉只有某天一大早在雜貨店裡碰過陳太太一次。陳太太直勾勾地盯著一包魷魚絲,臉上閃著淚光。那全然的靜默震懾了賽瑟莉,沒有啜泣、沒有顫抖,只有濕亮的雙頰和婆娑的淚眼。
「她已經那樣子五分鐘了。」老闆娘梅姨說,很高興有人能分享她的發現。
幾個星期後,由於再也沒有公開展現的哀慟,也沒其他小道消息可收集,大家便不再將陳家兄弟放在心上。沒多久,鄰居們甚至連是哪個陳家男孩失蹤都忘了。
接著,少年接二連三地失蹤。在墓園當掃地工的瘦小子,賽瑟莉確信他偷了家屬留在墓碑前的花,然後拿去市場賣。雜貨店後的胖男孩,他會用泥巴抹臉,還把褲腳綁起來裝瘸腿,向路人乞討要錢。還有那個眼神陰森的男孩,他曾被逮到躲在女校的廁所外想偷窺。淨是些壞胚子,賽瑟莉與左鄰右舍低聲說,八成是他們活該。
但到了年中,賽瑟莉認識的人的兒子也開始失蹤。賽瑟莉隔壁家夫婦的姪子,那男孩擁有令人欣羨的男中音,學校裡所有演講比賽的冠軍都是他。鎮上醫生的兒子,他是個安靜的男孩,走到哪兒都帶著他的西洋棋盤,只要有人開口,他就會把棋盤擺起來跟對方下。洗衣店老闆娘的兒子,一個勤奮的青少年,所有日本士兵的制服都是他洗的,他母親如今不得不接手這工作,因為日本人沒時間讓人哀悼喪親之痛。
星鎮只有一條將小鎮一分為二的大街、一間藥鋪、一家雜貨店、一間男校、一間女校,小到足以讓擔憂變化成其他樣貌。竊竊私語又開始了,視線投向那些失去男孩的家庭,低聲討論他們的命運。實際上,少年失蹤時完全沒引人注意,彷彿他們是偷偷溜走的,生怕得罪了誰。而這讓賽瑟莉坐立難安,因為青春期的男孩動作時總會發出很大的聲響——老是東碰西撞、走路時腳步踩得用力,就連靜靜站著時都會不自在地動來動去,無法控制自己體格帶來的新力量和四肢的新長度。
「他們餓死我們、毆打我們、搶走我們學校和生活還不夠嗎?現在就連我們的孩子也不放過嗎?」張老伯忿忿不平道;他是張新記雜貨店的老闆,一家位於星鎮中央的在地店舖,從香料、草藥到白米和生皂,每個人都來這兒買用品。他的太太梅姨賞了他一巴掌。這番話太大逆不道了,而且張家自己也有個兒子。
然而情況並非一直都是如此。日本人在三年多前抵達時,賽瑟莉、丈夫以及三名孩子也和其他家庭一樣,在自家屋外排排站好,向軍方的車隊揮手致意。賽瑟莉記得,當她指向遊行隊伍最前方那名矮小結實的光頭日本將軍藤原茂時,她有多麼心花怒放。「他就是馬來亞之虎!」她如此告訴孩子。
藤原將軍在七週內便擊敗了英軍,他精心策畫了一套出人意表的高明戰略,自陸地入侵,命士兵從北方馬來亞與泰國接壤的邊境出發,騎自行車穿過炎熱崎嶇的叢林,而在此同時,英國海軍估計敵方會從海上進攻,因此將槍砲指向南方與東方,瞄準新加坡和南中國海。對賽瑟莉來說,這猶如新世紀的曙光到來,但她希望新殖民者會更好的憧憬很快就破滅了。日軍抵達的幾個月內,學校便開始關閉,士兵現身街道。日本占領者在三年內殺的人,比英國殖民五十年來殺的人還要多。這暴行震驚了平和的馬來亞人民,他們那時已習慣了英國人的拘謹嚴肅與冷漠乏味,只要有達到錫礦和橡膠開採的配額量,他們大多與當地人不相往來。
對於未來的不安,讓賽瑟莉開始每天晚上點起名來,確認三個孩子都有回到家中。「小棗,」她會在準備晚餐的嘈雜聲中大喊,「茉莉!亞伯!」
每晚,他們也都會回答——小棗用不耐煩的語調,表情嚴肅扭曲,那是長子長女特有的神情;茉莉則是開開心心地,兩隻小腳像幼犬般在地上蹦蹦跳跳、跑來跑去。而排行第二、也是最讓她擔心的兒子亞伯則會大聲回答:「媽,我當然在啊!」同時大步跑來,用力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有那麼一陣子,這法子似乎奏效。每天傍晚,當夕陽西下,蚊子開始牠們的夜間大合唱時,她會呼喚她的孩子,而孩子們也會回答。接著一家人聚在傷痕累累的餐桌邊,分享自己今天過得怎樣。每當她聽見亞伯誇張的笑話讓茉莉發出像小豬抽鼻子般的哈哈大笑、看著小棗拉著自己那頭像賽瑟莉一般的短捲髮,在那幾分鐘內,賽瑟莉會忘記他們處境有多嚴苛、戰爭有多可怕、生活有多貧乏。
但後來,在二月十五日亞伯十五歲生日那一天——那個不像姊姊和妹妹,有著一頭淺棕色頭髮的亞伯;因為糧食配給總是吃不飽而飢腸轆轆的亞伯;那個在過去一年內抽高了六吋,現在比全家所有人都還要高的亞伯——卻沒有回應她的呼喊,沒有從店裡回家。當蠟燭融化在亞伯乾掉的生日蛋糕上時,賽瑟莉知道了。壞人有壞報,而她正是那樣的人——壞人。
實情是,過去幾年來,賽瑟莉發現她其實沒有辦法掩飾那份明顯的恐懼,那份掌控著她存在的恐懼;她很清楚,她所做的一切終究會回到自己身上,報應總有一天會到來。這份恐懼顯現在她的焦慮、她擰絞的手指、她瞥向孩子的眼神,以及她對任何不熟的人打招呼時所抱持的那種不信任感上。如今,大難臨頭,她感到體內每根緊繃的神經就這麼垮了。小棗後來告訴她,她發出長長一聲低沉且痛苦的嘶吼,然後就陷進籐椅之中,再也沒有半點聲息。她的表情平靜,身子動也不動。
在她身旁,全家人亂得團團轉。丈夫高登來回踱步,扯著嗓子對自己也可能是對她嚷嚷著說:「說不定他是跑去店裡了;說不定他是困在警方的檢查站了;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茉莉則是緊緊抓著姊姊的大拇指不放,臉上流露一種以一名七歲小孩來說過於堅忍的表情。而向來務實的小棗立刻採取行動。她掙脫茉莉,跑到屋子後方,隔著圍籬對兩側鄰居大喊:「你們有見到我弟弟嗎?你們能幫忙找他嗎?」但那時已過了八點的宵禁時間,即便小棗的哭喊讓他們的心都碎了,還是沒有一個鄰居敢回答。
賽瑟莉一語不發。在罪惡感尚未攫獲她的短短幾分鐘內,眼見內心的恐懼成真,她不由鬆了口氣。終於發生了,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都是因為她,這所有的一切。



亞伯失蹤後的第二天早晨,賽瑟莉的街坊鄰居都動了起來。亞肯塔拉一家素來受人敬重,而這樣一個受人敬重的家庭不該遭遇如此沉重的打擊。男人們組織了幾支白天的搜索隊,舉著牌子四處走動,高喊亞伯的名字。他們查看屋子後方的儲藏間、查看亞伯喜歡去的商店角落、查看運動場和廢棄的工廠。他們看了一下已經改造成日本審訊中心的舊校舍,但沒有進去。他們分成小小的隊伍,一有身穿暗綠色制服的日本憲兵往他們方向看過來,便把頭垂得低低的,但心裡暗自得意,因為他們人多勢眾,而且搜索男孩的行動感覺就像他們自己的一場小革命,一次反抗日本的小型起義。女人家則把這件事當做生死大事來看待,她們帶著無窮無盡的食物和安慰送到亞肯塔拉家,向賽瑟莉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亞伯只是粗心大意,大概在哪兒睡著了,很快就會自己回家;或說亞伯是忘了時間,正和朋友待在一塊兒;又說像亞伯這樣的男孩——這麼英俊、這麼迷人,這麼有前途——不會就這樣消失無蹤。
其他婦人則想,賽瑟莉還真是驚人地不知好歹。送食物上門時她沒有道謝,也沒有備茶給在門口等著受邀進屋的她們,她沒有哭泣,沒有傾訴,沒有以人們能理解的方式崩潰。她只是看起來異樣防備,眼光四處瞟轉,彷彿準備要撲上前。但要撲向什麼?她們不知道。當然了,她們是同情她的,她們交頭接耳,但賽瑟莉有時真的太超過了。記得她以前講給她孩子聽的那些可怕故事嗎?
「男人被迫喝肥皂水那個嗎?喝到他肚子都凸出來,然後日本士兵在他身上放了根木桿,像蹺蹺板一樣在兩頭跳上跳下,直到他爆炸?妳是說那個故事嗎?」蔡太太說。
「哎呀,那故事這麼可怕,妳非得重複一遍嗎?對,就是那個!」程太太說,「害我小孩做了好幾星期的惡夢咧!」
有時候,她們覺得賽瑟莉還真是不懂分寸。大家同為母親,都知道母親該有什麼樣的表現。當一名母親失去兒子時,她應該哭泣,應該崩潰,應該向其他母親尋求安慰。她不該只是拿痛苦當擋箭牌,一副渾身是刺的模樣,讓每個人都怕到不敢靠近。
但是,她們提醒自己,她們還是得當個好鄰居。所以程太太繼續送熱騰騰的湯麵到亞肯塔拉家,而且隔天經過,看見那些湯碗依舊原封不動擱在門外同一個地方時,盡可能告訴自己別生氣。蔡太太主動提說她可以照看小棗和茉莉,讓賽瑟莉休息一下。而愛看熱鬧的亞茲林女士則說起每一個她聽說過的失蹤者的故事,而且就是忍不住在她的版本裡加上一抹恐怖的色彩——說那些人回家時不是缺手缺腳,就是頂著張毀容的臉。
對鄰居來說,起碼賽瑟莉的丈夫高登展現了足夠的感激。他和其他男人一起走遍小鎮,呼喚他的兒子,拍拍其他丈夫的背,感謝大家撥冗幫忙。他現在變得和善多了,鄰居們對彼此這麼說。當然,你不會希望這種事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當然不,他們咂了咂嘴,但他們比較喜歡這樣的高登.亞肯塔拉,少了點銳氣、少了他們過去不喜歡的那份驕矜自大。在英國人掌權時代,高登是名行政官員,認為自己比他們所有人都高上一等。
亞伯缺席的日子從幾天變成了幾週。男人每日的搜索開始變得零星,女人也越來越少去他們家。失蹤的男孩越來越多,鄰居們留在家裡,把自己兒子藏起來,躲避日本憲兵銳利的灼灼目光。反抗帶來的短暫喜悅消退了,鄰人再次想起,戰爭時期,自己的家庭是唯一優先的考量。他們不能將時間浪費在其他人的失蹤小孩上。



亞伯失蹤一週前,曾抱著一大把看起來像雜草一樣的醜陋野花回家,很顯然是他從路邊摘的。但他是如此自豪,因此賽瑟莉將花插進花瓶裡,假裝那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花。在他失蹤後的幾個星期,那些野花變得又乾又脆,但賽瑟莉還是捨不得扔掉。然後,一天下午,下了場雷雨,就是馬來亞那種出了名的吵得震天價響的熱帶風暴,但她忘了關上臥房窗戶。房內雨霧彌漫,強風把所有東西都吹倒了,裝著亞伯乾枯野花的花瓶也砸碎了。風暴平息後的那晚,高登發現賽瑟莉的手指在流血,因為她試著將花瓶碎片黏回去,想讓殘破的野花站得像男孩一樣高。然而,就像她十年前啟動的一切一樣,不可能修補了。一切已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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