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當第一筆落下

「你到底什麼時候要長大?」對我說出這句嚴厲重話的,並不是我的父親母親,而是我的大學教授暨知名作家張曼娟老師。
那時,我剛從一家大企業離職,覺得在職位上的許多事情,固然傾盡了天賦卻依舊不如人意,在逃避之餘,與老師約了晚餐,相當委屈地向老師「傾訴」,冀能得老師垂憐眷顧。但老師的眼光不同,她一句話便往我的靈魂狠狠揍了一拳,拳拳到肉。
取暖失敗也罷了,那句「你到底什麼時候要長大?」從老師口中說出,使我的靈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壓力,徹底讓我了悟到自己的膽怯逃避、幼稚與輕浮。
父母親成長的農業時代,人都必須提早熟成。生養孩子常是為了替家中增加人口務農,當時許多人早早就指了婚,十幾歲便成了大人,擔起延續血脈及照顧家庭的責任。
惟世態丕變,社會轉型,臺灣生活逐漸富足以後,像我這輩的人不僅與父母親的關係已然不同,在衣食無虞的環境下成長,習慣了被照顧,在心理上也熟成的極慢,即使廿來歲了仍像小孩。然而生命的晚熟成,像一種慢性病,摧估拉朽了自己的肉身,也將父親母親對我的盼望磨成沙數任歲月的風吹到不知名的遠方。雖然不至於有立即風險,但長期觀之,這種晚熟成將使一個家庭所需要付出的身心力週期如受月球引力的潮水上漲,漸漸,未來恐怕也如昨夜星辰,僅剩一種念想而已。
父親母親已經那麼辛苦拉拔我成人,無法獨立絕對是我所害怕的。
如今想來,好在那一年遇見了老師的那句話,我才真正第一次明白「長大」的意義——承擔責任。
回顧過去幾次餐聚,老師曾兩次問過我「你的字那麼有特色、那麼漂亮,要不要開一個寫字的粉絲團?」我因任職於企業,工作相當忙碌,也不知開粉絲團寫字的動機為何,若無目的,是很難長久支持自己去做一件事情的,當下幾乎未有思忖就拒絕了老師的提案。這一次聚餐,老師再問「現在離職了,要做什麼?要不要開個寫字的粉絲團,現在有幾個人都經營得有聲有色,你不會輸給他們的。」因離職期間無事忙,我將老師的提案折疊起來,收進心裡那個寫著「待辦事項」的盒子。

其實,在我的靈魂長成大人以前,我的字跡已經比我先長大了。
小時候我的字並不好看,甚至曾經因為在上課行使「鬼畫符」之力被老師留校罰寫。長大後,探尋記憶的礦脈才發現,那時我小小的心只是很想長大,看著父親母親的行書感覺到濃厚的「大人味」,於是便認定將字的筆畫都連串在一起,就是大人了。卻不曉得,在人生路上,將每道筆劃都書寫在合宜的位置,是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更不曉得,成為大人原來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進入小學中高年級,班上出現了寫字特別整齊漂亮的同學,我有了向他們學寫字的念頭。於是國中、高中乃至於現今,我都仍持續調整自己的字。

「你好,這是法式油封鴨腿。」一道大人風味十足的餐點遞送上桌,曼娟老師操持刀叉輕輕將骨肉解下,分到我的盤中,我們同步將腿肉放入口中,一股美妙讓我們立即對看彼此,滿意地笑了出來。

「叔公,食茶。」我端著爺爺泡的茶輕輕緩緩地遞到二叔公的手中,用客語請他喝茶。這是我在高雄鹽埕的冬天短住一個月,接到家裡來電告知在臺北醫病的二叔公過世時想起來的第一件事情。
爺爺是七兄弟中的大哥,自小我們家時常有親戚來訪,端茶問好是我們對客人的歡迎及尊重之意。二叔公會騎著打檔機車載著叔婆,轉進我們透天厝的走廊。
從我有記憶起,二叔公就已自中學輔導主任退休,常赴桃園女子監獄輔導受刑人,也以我們龍潭聖蹟亭的古蹟導覽志工身分活躍著。比起成績,他更重視的是一個人的品德,總是帶來許多與愛有關的教育及文學書籍送給父母親及我們家三個孩子。我依稀記得,在我們家孩子同時獲得小學「模範生」的那一年,他還為我們家訂了一年的《國語日報》作為賀禮,時常鼓勵我們往光明的未來前行。
告別式訂在元宵節那天,臺北二殯。
天氣預報東北季風襲來,一大早我們就在寒流雨天中出發。家祭之後,我走到場外找廁所,二叔公的告別式場外,來送別的人們,長長排到門外幾十公尺。廁所在廊道的尾端,我經過幾間靈堂式場,覺得自己路過了好幾個人漫長的整個人生。與此同時,眼角餘光卻也告訴我,好幾間式場僅有幾位人士出席。
經歷外婆、爺爺的告別式那種幾百人鞠躬上香的場面,我理所當然認為,一個人一生遇上幾萬人,每個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也必將有許多人前來告別。從未想過人情原來可以寂寞,世態也可以如此澆薄。
告別式後某一天,返家路上,一個問題突然在我心中似火把燃起,「為什麼那麼一個天寒濕冷的日子,那麼多人願意遠赴臺北送我的二叔公最後一程?」內心的另一個聲音回答,「送行的人之中,有他的同事、學生,還有淚流滿面的更生人,更多的是親炙過二叔公的正直及堅強的人們。一定是因為,二叔公為這個世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意念、留下了很多好事吧。能在離開世界之後,持續將上一代的美德交給這個時代,簡直就像偉人傳記一樣。」
想到這裡,我也開始編排自己的身後事,同時,也希望自己能為世界留下些好的事情。
期待當我第一筆落下之後,世界也更值得讓所有人喜愛。
終於有了推行自己寫字的動機,我將這個願想與曼娟老師交給我的「待辦事項」攤開,相互交疊熨燙在一起,才開設了臉書及 IG 的社群帳號,開始寫下一幅幅以美好意念作為出發點的溫軟風景。也是這個時候,我才了解到,寫字於我而言真的是相當「大人」的事情,是我負責任的方式。
許多人好奇,如何以「阿旭寫字公司」為名,則是因揀了名字中的一個旭字組成了「阿旭寫字」,不過前思後想感覺「〇〇寫字」這樣的名字實在缺乏想像和記憶點,在一群寫字的社群帳號中顯得乏味,最終才加上了「公司」二字,是為品牌之表達,開始推出文創產品,並參加市集,等等。
沒有什麼特出之處,但有一個不小的願,以及貴人提點加持,寫字公司就這樣開始了。


世界的幸運
 之一  天堂不缺天使
長髮和長腿是她的招牌,她遠遠地走過來,陽光為她剪影,我從那片影子認出她。

「你是心理系的嗎?這句話讓人好想哭。」
已不記得是幾年前的市集,她拿起印著「這世界擁有你/是這世界的幸運」的明信片站在我的攤位前看了很久。我看著她的眼睛回答:「不是,這句話是在 二〇二〇年疫情剛起時寫的,在人心惶惶的那個時候,我想告訴大家,每個人對這個世界都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希望每個人都能好好的守護自己,留在這個世上。」
自那天之後,每隔一陣子就會看見她來市集找我。有時候她的臉上會有很深沉的疑惑,有時候是一種對世事不明的渙散。但,無論她帶著什麼樣的神情出現,我都會在心底想著:「來了,太好了。」
她的左手腕上有許多癒合的創傷,每一個口子都是精神疾症的惡魔自她身上跋涉留下的痕跡,但這些傷疤的上層肌膚卻有一朵玫瑰花刺青亭亭開放著,像一首安慰過去自己的鎮魂歌。她告訴我,直到現在,那定居在意識裡的惡魔有時候仍會靜默地伏伸出闃黑的觸角提醒她殺了自己,但如果天堂不缺天使,命運會將她留下,領她住進療養病房休養。
幸運的是,自我們相識以來,命運的光亮終究能擊退惡魔自黑暗中延伸的觸角。
我安靜地看著她挑選明信片,也安靜地看著那片曾是一抹血色而今是一朵玫瑰的手腕肌膚想著——即使走進森林日暮途窮進退維谷,一旦順流而下冰解凍釋,該會綻放的終究要盛開的,這是命運的線條自然生長的模樣。
「只要你看到我,就是我沒事的時候呀。不過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又會被抓回去療養病房就是了。」她的雙眼銜著純淨的善意。
我們彼此都無法明確知道下一次是後會有期還是後會無期,所以我總是跟她聊許多事情,談著最近的時事、她的病況,或在疫情肆虐期間互相詢問:「打疫苗了沒?」
在每個人不同的生命條件底下,時間對每個人的公平其實並不公平,人生而病而死,卻未必能老。於是能帶著豐盛多變的情緒及表情說話,在太陽下流汗喊熱搧風,冬日裡縮瑟著身體發抖,原來竟都是活生生又甜美的體驗。
「我又被抓回去兩個月,但我找到新工作了!很棒吧?」隔半年再次看到她出現,晒得像個生長在海岸的衝浪女孩,拎著幾幅請插畫家創作的似顏繪,輕輕軟軟笑著。依然有點渙散無神,依然正向開朗看待自己的病況,依然擁有家人及戀人的寵愛,也依然盛開。我聽她分享就醫經歷、工作難處及戀情的持續發展,看著她眼尾及嘴角隨著語音落下起伏跌宕,像風聲如海浪。
人啊,能夠自由地說自己想說的話,能夠選擇沉默,能夠展現情緒隨心所欲,大概就是很快樂的事情了。

市集結束開車回家,穿越一個個隧道,駛過幾個城鎮,好像路過了別人幾段人生。我靜靜的想著,「希望天堂能一直不缺天使」。

等到下次見面,我還是會在心裡説:「來了,太好了。」

 之二 重生
我可能一輩子也沒法理解一個人要將自己拖出家門得花多少力氣。

完成了這幾年非常熱門的 MBTI 十六型人格測驗,對我的敘述中有這樣一條「非常容易感到無聊」,對,真的,所以我老像一隻關不住的鳥,時常想飛,莫有目的地也好的飛。雖然身心俱疲的時候會加倍感覺到家和家人的美好,但身為世界的孩子,旅外的時光,有時竟也像回家。
不過這幾年出門,多為差旅行程,參加市集、辦展覽或者送貨。

在南方舉辦的市集,旁有布疋一樣絲柔滑過人間的軌道列車,大樓玻璃帷幕映照出的不是水泥叢林而是海洋港灣的日落,雲影徘徊,波光瀲豔,港邊幾棟建築有著海洋生物的外觀,匍匐上岸,趴躺成城市未來的樣子。這座城市曾經的影子是輪船機具及貨櫃下錨的工業形狀,但她以數十年歲月及數百萬人的戮力換了一張嶄新的臉面。我在這座城裡明白,只要有了對一件事物的熱愛及信仰,重生就不是神話。
市集入夜,亮晃晃燈下,有位女孩靠近,長髮及腰,膚如絞藤,沉靜看著我在桌面上開展的文字宇宙。
「這是什麼?」
「明信片,將我的想法寫下來之後製成的明信片。」
「噢……」
「妳的手怎麼了?是車禍嗎?」我看著她的左手有明顯的殷紅色皮肉傷口綻著,乍看似一寬版手環環繞成圈。
「我有點抑鬱的情況。」她回答,但沒有任何情緒表情。
我心一驚,霎時無語,但仍加快手上動作將另一位客人選購的產品包裝結帳,想與她聊聊。但不久,她便突然轉身離開,我抽了一張「這世界擁有你/是這世界的幸運」追過去送給她,沒有多說什麼。
市集結束回家,我想起她的傷口,像日本動漫中被封印在手腕的咒文,平常是纏繞著白色的絲帶的,但為了釋放、為了呼吸,又或者為了展示前所未見的力量,主角們會短暫將絲帶摘下。感覺真的很像呢。
隔日翻閱臉書的私訊欄目,乍見一封長信一般的留言,來自她。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
這張卡片我會好好收著,我會帶著它度過這難受的鬱期,我能走過的。以前總覺得我給了世界溫暖,世界卻以冷漠回覆。今天我不這麼覺得了,這世界還是有溫暖的,不一定在身邊,也有可能來自一個陌生人。
我拿著用手機鍵入回覆:「謝謝妳把自己拖出來了。」但我沒有告訴她,讀完這封訊息時,我有了一點眼淚,除了能夠給予他人力量以外,還有一種感受是「自己的用心也被人輕輕地捧在懷中了」。
回想著僅有一面之緣的她和悄悄降落在我跟她之間的小故事,真的非常感謝她飽足的勇氣拖著抑鬱的身體出門,也很感謝當時的自己,衝出去送那張使她感覺人間還有些許溫暖的明信片。
只要能夠得到溫暖,甚至與他人交換溫柔,只要能重拾對人間的熱愛,重生的神話也能夠發生在人類的身上。不管你身在何方,不管你心向何處,都希望你能記得,我們這世界擁有你,是這世界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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