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封絕交信
一九八二年七月。
用完餐,陳培敏從研究院的食堂走出,大約十幾米外,步上外樓梯,沿著外走廊,向二樓她的金相實驗室走去。這是一座L型的簡易樓房,兩層。樓房由水泥罩面,落成三四十年後,這件「外套」已明顯褪色、破舊。
培敏打開門,沒有立刻進去,轉過身來向天空望去。黑雲遮蔽著陽光,雲層低厚,悶熱的空氣中似有霧狀的水氣彌漫,大雨隨時會降臨。
進入實驗室後,昏暗的光線及低沉的氣壓讓人有些透不過氣。培敏掃了一眼樓下幾棵無精打彩的楊樹,感覺腦袋昏沉,索性放鬆身子,往辦公椅後背一靠,半睡半醒間隱約聽到自己輕微的鼾聲。
突然,門被拉開,培敏彈開眼,看到給她送信的同事。接過信,見到爾娟那清秀的字體。往常,她的信都要五、六頁。培敏疑惑這封信怎麼這麼薄?趕緊撕開信封,瞬間,睡意全無。
培敏:
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踏上了大洋彼岸的土地,前景會是怎樣,我無法預測。在即將開始新生活之際,我和明達唯一想做的,就是把過去的一切,永遠地關在門外。
明達說,他不想讓他未來的孩子聽到有關他媽媽過去的任何汚言穢語,也不想讓以前的汚泥濁水攪入新的生活。但是,把你也關在門外令我非常不捨和心痛,也異常糾結。是明達幫我下了最後的決心。他說,既然關門,就別留門縫兒,否則,朋友們向培敏要美國的通訊地址,她給還是不給,這只會給她增加麻煩。他說的有道理。
培敏,真不知過去那些不堪的歲月,沒有你的陪伴會是什麼樣子,在我給你的最後這封信裡,我要鄭重地向你說一聲「謝謝!」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這個決定。就把這封信當作死亡通知書吧!那個爾娟己經死了!對不起,培敏。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永遠深愛你的爾娟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七日 於上海
希望理解?
怎麼能理解?!
相識二十五年,近四分之一世紀風雨同舟的友誼,就這麼用一封信結束了?
爾娟的決絕讓培敏震驚,甚至感到委屈和氣憤。她實在不相信,這封信出自爾娟之手。爾娟一直驚嘆她們之間緣分的奇巧,認定這童年結下的友誼,是寒夜中的燈,雨中的傘。
雖然幾年前,爾娟已隨夫去了上海,但頃刻間,空蕩蕩的感覺還是淹沒了培敏。信紙在手中輕輕抖動。
培敏忍不住把信從頭再看了一遍,並仔細地辨認字跡。她太熟悉爾娟那圓軟的字體,千真萬確出自她手。在信下方的空白處,她看到了清晰可見的淚跡,培敏的淚水立刻奪眶而出,她感受到了爾娟寫信時的感覺,那種訣別的悲傷、糾結、不捨,她甚至感受到她的心在痛苦地顫抖。她想到關於「亂倫」的那些汙衊之詞,目光又回到這一行──「真不知道過去那些不堪的歲月,沒有你的陪伴會是什麼樣子。」
1一封絕交信
一九五六年夏末,培敏家從天津市搬到了瀋陽市鐵西區。對於這次搬遷,培敏媽是不願意的,畢竟天津市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但培敏的爸爸看好瀋陽,那時國家學習蘇聯正在大力發展重工業。而瀋陽的重工業工廠都是國內最頂尖的企業,全國各地的人材都紛紛來到瀋陽。培敏爸爸作為俄語翻譯,更看重的是工作的機會,很多蘇聯援建項目在瀋陽,那裡的蘇聯專家正急需俄語翻譯。
這個機緣讓培敏結識了幾乎是半生緣的閨蜜余爾娟。
說來也巧,爾娟和培敏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出生地同是天津,現在又都到了瀋陽。作為共和國的同齡人,兩個人的命運必然要隨著時代的風雨一起沉浮飄搖……
培敏和爾娟最初的緣分來自一輛童車。那時培敏家的院子和她姨家的院子離得很近,走路不到十分鐘。因為姨家有一個小她一歲多的表妺,因此她常去姨家玩。她們那一片住宅幾乎都是滿洲國時期日本人建造的,當地人稱為蒙古包,其實是一片片的連體別墅。解放後這些房子都歸幹部們居住。不同的是,日本人住時,一幢別墅只住一戶人家,而現在住兩戶。爾娟家和培敏姨家是同一個院子的鄰居。那個由十幾個連體別墅圍成的囗字狀的院落,裡面住的都是變壓器廠的幹部。
姨家住在院門口,爾娟家則在院子的深處,也就是說,爾娟家的人進出院子都得路過培敏的姨家。
一天傍晚,夕陽中,培敏正在姨家門前畫「跳房子」的格子。忽然,一道金光射入培敏的眼睛,她抬頭一看,一家人推著嬰兒車從外面走進院子。
培敏第一次看見嬰兒車,那年代,小嬰孩要麼用一塊布兜著,馱在媽媽的後背 上,要麼被媽媽抱在懷裡,沒見過誰家買輛車用來推孩子的。嬰兒車很氣派,暗紅色的船狀車身,前面兩個小輪子,後面一個大輪子,上面還帶著個棕色的遮陽篷。耀眼的夕陽照在三個輪子的鋼箍上,金光閃閃,一個男孩子的腳正伸出車箱。
培敏的好奇心很快地由嬰兒車轉向車子後面的四個人。推車的女人身穿寶藍色法蘭絨旗袍,腳踏高跟鞋,鴨蛋形臉白白淨淨,燙著頭髮,十分美麗。她旁邊的男人,高高的個子,一套深灰色西裝,戴副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長方的臉本來很帥,卻被密密的麻子給破壞了,連那筆直的鼻子上也是坑坑窪窪的,眉毛時斷時續。他一手牽著一個女孩兒。那該是他的女兒們。他正滿臉寵愛地低頭跟大女兒說著什麼,女孩突然笑了,笑容燦然生光,兩隻大大的眼睛漾著笑意望著爸爸,一副自豪狀。
培敏也跟著她咧開了嘴。覺得她太好看了,圓圓的面孔、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皮膚雪白、細膩、明亮,讓培敏想到白麵饅頭那層皮。紅色的小盆帽、紅色的小皮鞋,讓她想到童話裡的小公主。培敏不由自主地低頭看看自己,褲子膝蓋處的補丁變得格外扎眼,她下意識地撣了撣自己身上的灰,似乎這樣會讓自己有點樣子。
培敏從小就很淘氣,讓培敏媽很眼饞那些文靜的女孩,她還常拿別人家的孩子作榜樣來教育培敏。使得培敏對文靜的女孩特別高看,覺得她們有模有樣。她的爸爸拉著女兒手的樣子也讓培敏羨慕不已,培敏的爸爸就從來沒有這樣牽過她的手,也從來沒這樣陪過媽媽。那時的風氣,好像所有的爸爸都不跟老婆孩子一起走。所以,她們一家五口,這樣夫妻相伴、兒女相隨,在培敏眼裡是一道非同尋常的美麗景觀。
不過院裡很有一些人看不慣,說她家盡是洋範、外國作風。
培敏姨就不喜歡爾娟的媽媽,說她長得是好看,但沒文化,卻總是一副凡人不理的模樣。其實這女人的娘家窮得很,看上余家是資本家,才肯嫁給麻子,攀高枝攀到余家。沒想到剛嫁過去沒幾個月,天津就解放了。
培敏姨對爾娟爸爸倒是讚賞有加,說這位元副總工程師人好,留學美國回來的,看英文就像看中文一樣,沒架子,技術也好得很,廠裡總工程師的水準趕不上這位副總,要不是小時候得天花鬧下一臉麻子,怎麼也得娶個大學生吧?
每次談到余家,培敏媽總會情不自禁地誇兩句孩子:「那個大女兒真招人喜歡,有個雅氣勁。」培敏姨說:「聽說這麼小就會彈鋼琴,余總天天在家教她。」培敏媽說:「難怪,從不見這孩子在院子裡玩,哪像咱家的野丫頭成天在外面瘋。」
就這樣,每當培敏去姨家,只要爾娟全家推著嬰兒車走進院子,她都會停止玩耍,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他們走入家門。
1初遇爾娟
轉眼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培敏己昇入小學二年級。雖然,天氣經常陰沈壓抑,西北風颳得人不願出門,她仍舊常去姨家玩。好像很久沒有看到那個美麗的女孩和那一家人了。培敏感到很失落,仿佛想像中的童話世界消失了似的。她問媽媽,媽媽便問自家妺妹。
「他們家啊,」培敏姨搖著頭說:「不可能再推著嬰兒車出來了。余麻子被打成右派了。想自殺,沒死成,從他二樓辦公室跳下去摔成個瘸子。」
「啊!那該多疼啊!」培敏齜牙咧嘴地叫著,一副無法忍受的樣子。
「罪遭大了!」培敏姨晃著頭,無不同情。然後湊到她姐姐的耳邊說,「余麻子被廠裡那個孫書記給調弄了。開始時,孫書記一個勁地鼓勵大家給黨提意見,說得可好聽了,什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結果這個提意見、那個提建議,余麻子就跟沒事人一樣,一言不發。孫書記不點名地批評了余麻子,什麼不能走『白專道路』,要『又紅又專』啦,要與黨同心同德,關心黨和政府的建設啦,非逼他說出自己的意見。許是余麻子怕戴上『白專』帽子,第二天,在大會上對中美在變壓器方面的差距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孫書記還大會、小會地表揚余麻子提得好。沒過幾天,孫書記突然變臉,說余麻子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給定成右派。你說他能不覺得冤嗎?能不跳樓麼!」
培敏姨想了一會兒,把鍋甩給了爾娟媽:「唉!要我說,也是余總媳婦克的!聽余總的嫂子說,老余家自從娶了這個媳婦,日子就沒好過,倒楣事一件接一件。先是一九五二年的『五反運動』,公公是資本家,被揭發偷稅漏稅,嚇得從天津市一家飯店的樓上跳下去自殺了,後來工廠又被公私合營了。她進門沒幾年的功夫,老余家就人財兩空了。現在又把自己丈夫克成瘸子。」
只要提到余總的媳婦,培敏姨就嫌棄得不得了:「余麻子這個老婆真讓人受不了,好的時候跟人家吃香的喝辣的,這會兒看人家是右派了,立馬劃清界限,非要離婚。我早說什麼來著,找媳婦不能找太漂亮的,余總找的這個就是敗家精。」
培敏媽說:「不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麼?看丈夫時運背了,就要離婚,真真是無才又無德。」
「人家這才叫德呢!別看沒文化,可知道見風使舵了。能與反黨分子劃清界限,表明自己的階級覺悟高啊……」培敏姨拉著長音說著那個「高」字。
培敏媽不無遺憾地嘆氣道:「唉!可惜這三個孩子了,多幸福的家呀,兒女雙全的。」
「啥事就不能太全了,沒準沒這個兒子,老子還打不成右派呢。這一家子誰看著不眼熱?可能余麻子兩口子心裡也打鼓,特意給兒子取名叫祥瑞,沒管用啊!照樣從天上掉下禍來!」
「兒子叫祥瑞,兩個女兒叫啥名?」
「大女兒叫爾娟,二女兒叫爾南。」培敏姨說完後對著培敏說:「這些話只能在屋裡說說,到屋外說就是為右派喊冤叫屈。」培敏媽趕緊用食指戳著培敏的額頭說,「聽見沒?」
培敏又去姨家時,剛一進門,就聽姨對媽說:
「死了,這回余麻子真死了。上個週五半夜在家上吊的!這回不用離婚了!不過罪名更大了,不光是右派,反黨、反社會主義,又加個『自絕於黨和人民』。他死了不再遭罪了,老婆孩子可倒大黴了。連房子都保不住了,這不,老婆、孩子過兩天就得搬走。」
培敏媽說「不管外面多不順,要是家裡能讓他感到一點溫暖,不至於自殺!」
培敏姨說:「就是啊,自從打成右派起,他老婆就沒有好臉,成天鬧著要離婚。這下可好,大錢垛子倒了,每個月180元啊,余麻子的工資是工人工資的三、四倍都不止。過去他家想買啥就買啥,家裡連鋼琴都有。孩子吃的、用的,誰家能趕上?」
一提到孩子,培敏媽嘆口氣說:「唉!這麼好的仨孩子,多可憐啊!要說那大女兒長相也不薄,你看她小下巴往上翹翹的,小鼻頭往上翹翹的,連那睫毛都往上翹翹的,這孩子俏得喜性,不輕薄,小小的年紀咋就遭這麼大的難呢!」
培敏明白了,美麗的「瓷娃娃」遭罪,心裡覺得可憐,著實難受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