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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蘇東坡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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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是信輪迴的

 

元豐七年(一○八四)春天,東坡剛剛經歷完前後四年的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流放,奉詔移任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團練副使。在東行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趨訪宿敵王安石前,東坡有三個月左右時間行走「江湖」,兜兜轉轉。他在湖北、湖南、江西境內漫遊,其實今天來看,這些漫無目的的行腳都是此人輪迴之途上坑坑窪窪的腳印。

所謂「江湖」,今日的漢語詞典中已有多重含義。與廟堂對應,與故土和學術剝離,與人情練達、處事圓滑掛鉤,與頹喪失意為伍。然而在魏晉隋唐時,於「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煙雨朦朧中有一種「行腳僧」遍地的現象,才是「行走江湖」的本意。僧人中以江西、湖南兩地最盛,故原先常常出現於道途的僧人問答「君欲何往」「行走江湖」便慢慢流傳開來,也就是「江湖」一詞的來歷。一句普普通通的實話實說,後經僧人自嘲和學人調侃,「行走江湖」就多了一層又一層言外之意。其實往深處一想,除卻這些修行的「檻外人」[1],那些世俗中的王侯將相、販夫走卒,任何人的百年人生,哪一個不是自生到死的「行走江湖」,哪一個不是天涯逆旅的匆匆過客?在僧在俗的區別,無非一個是掛單和尚,一個是自帶乾糧;一個是青燈黃卷,一個是悲喜過場。

從認識論的角度講,人之生死是人生的兩個境界,也是生命的全部內容。其實,生與死之間還有一個往往被忽略的中間存在,那就是恍兮惚兮之夢境,有時也包括一半清醒、一半糊塗的醉後。在關於蘇軾的傳聞中就有這麼兩個以不同版本廣為傳頌的故事。

《冷齋夜話》中有一則「夢迎五祖戒禪師」(亦稱五戒和尚)的軼話。蘇轍被貶謫到高安(今江西省高安市,唐時屬筠州)時,雲庵和尚居洞山,聰禪師居聖壽寺。三人時時過從,品茗參禪。一天,雲庵和尚夢到自己和子由、聰禪師一同出城迎接五戒和尚,醒來後覺得頗為怪異,便語之子由。話音未落,聰禪師也翩然而至。子由便笑著問聰禪師:「難道你也是來說夢的嗎?」聰禪師應聲答道:「果然,昨夜夢見我等三人同迎五戒和尚。」子由拊掌稱奇,大笑曰:「天下竟有三人同夢之奇事!」沒多久,東坡傳信說現在已到了奉新(今屬江西省宜春市),很快就可以同大家見面。三人大喜過望,趕到城外的建山寺等候東坡。相逢後,大家驚喜地談起三人做相同夢的奇事,東坡不以為怪,並說:「我八九歲時就曾經夢到自己的前世是位僧人,往來陝右之間。還有我的先母剛懷孕時,也夢到一位風姿挺秀,但有隻眼睛失明的僧人前來託宿。」雲庵驚呼道:「五戒和尚就是一有隻眼睛失明的陝右人,五十年前在高安大庾嶺坐化。」而東坡當時正好虛歲五十。如此看來,蘇東坡的佛緣天命是五戒和尚轉世輪迴已經宣示於朗日晴空。三人相視大笑,了然心會。後來,東坡給雲庵寫信時說道:「今既是佛緣,我就痛加磨礪,希望可以從來處來,回去處去,也算殊勝歡喜。」

東坡喜歡穿僧衣,一般從外表看不出來,有時上朝也只是在外面罩一件官袍。宋哲宗曾經問內侍陳衍:「蘇學士朝服下面穿的是什麼衣服?」陳衍答:「是僧衣。」哲宗漠然不理會,對內中機鋒了無感覺。

傳銘於此則心有戚戚焉。幼時就多次聽家母說過一件蹊蹺事。因是三代單傳,母親近四十歲時仍無子嗣,後來懷孕了當然闔家歡喜,便感恩去廟中燒香並祈禱母子平安。一位叫楊八姐的女住持說,放心吧,你是菩薩送子,一切無虞。出生後,我的後腦勺上有點點白斑,似是和尚受戒時香火燙灼的戒疤,彷彿印證了母親的「送子說」。這當然是笑談。從前民間多有這類神神道道的說法,其實都是父母的愛子之心罷了。我一直奉行無神論,一直持無道無佛的唯物主義現代科學態度,甚至以為母親所言這一切乃母親愛子心切的杜撰。直至古稀之年常因機緣巧合,得行走於空相寺、天心寺、寶積寺、少林寺、別傳寺、真身寺等佛門弘法道場,與諸方丈品茗參禪,始覺人生真耶妄耶?人之生命也許正是佛陀的無相布施或前世某一生命的今生再現。

蘇東坡在杭州時曾與參寥一起踏訪西湖邊的壽星寺。一進山門,東坡略一環視即對參寥說:「此行雖為初訪,但眼前所見前庭後殿好像皆為舊遊。」他還說:「我記得從這裡到禪堂應有九十二級階梯。」參寥命人數後,果真如他所言。

據宋話本《五戒禪師私紅蓮記》載,五戒和尚一目失明,年輕時因一念之差同女子紅蓮犯了男女之戒,後來此事被其師兄明悟看破,五戒羞愧難當只得投胎還俗。明悟唯恐五戒怨恨佛門,若下一世謗佛誣僧就永無回頭之日了。想到此,他也趕緊坐化,緊追五戒而去。到了這一世,五戒成了蘇東坡,而明悟就是蘇東坡的好友佛印和尚。

梳理東坡成長之途,自少壯季的道心純純到白髮時的釋意淳淳,與佛印、參寥等一眾僧人一直不離不棄地追隨左右,或關心、或規勸,令其少感情用事的苦心點悟不無干係。

元符三年(一一○○)哲宗崩,徽宗即位,流放海南的蘇東坡終於遇赦北還。歸途中他再次拜謁了廣東韶關曹溪的南華寺,與主持明老和尚一見如故。

東坡又一次見到了六祖慧能的漆儲真身,只見祖師神色安詳,靜坐於塔中似陷入沉思,正等待著這位佛弟子的歸來。東坡在祖師面前俯身膜拜,涕淚縱橫,於感慨萬千中想起自己曾寫下的〈南華寺〉(《蘇軾詩集》卷三十八)詩:

 

云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

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復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練。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

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

 

此刻,蘇東坡似乎真正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一生蹉跎,冷暖自知,宦海沉浮,寸心得失,一切身外之物,無非是天雲一抹。今天,自己要用這曹溪清泉,洗塵滌障,在求無所求的覺悟中,參透出世界本「應無所住」,遂空明淡然地目送飛鴻……

 

2

承天寺的足音

 

人間風雅,琴棋書畫;世上俗事,吃喝拉撒。

對於大雅大俗的東坡來講,事情當然遠不止這幾項。當他從冗繁的朝堂,從公務纏身、詩酒流連、書畫娛情等有事忙、無事更忙的習慣的節奏中,一下子被貶居黃州,猶如江中之魚被一個猛浪拍上灘塗,除了撲騰就是等死,再也無事可幹。人們常常感慨,心為形役,精神不自由,於是便有了「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欣然愉悅。如果真的讓你自由、清閒,讓你無事能做又無事可做時,你會變得心慌、變得煩躁,你會明白原先的那一點點不適與勞累都不過是一種幸福的煩惱。初到黃州的蘇軾更是無友可談、無書可讀、無事可做,連別人請他為燕子樓寫記文這樣稱心快意的拿手事也拒絕了,因為他害怕但凡一言一文又會被「箋注」成致禍之「罪證」。

百無聊賴的日子如何打發?睡覺、洗澡、燙腳、閒逛、釣魚、採藥、燒菜,當然還有喝酒,哪怕是買一碗淡而無味的陳釀來潤潤喉。然而,孤立的生活,如果一直沉浸在反省自責中,也只能增加自疚的痛苦。他想用參禪、打坐、瑜伽來「收召魂魄」,那也只是「迷而不信」的權宜之計。

魯迅就說過,「無聊才讀書」,那是因為生於亂世而無話可說;東坡是「無聊就寫詩」,卻是因為千瘡百孔而詩心不死。這時候寫的詩也許少了敘述世事和對話自然的熱鬧,因是自己與自己心靈對話,從而多了幾分安靜與超然。

據《蘇詩總案》考訂,元豐三年(一○八○)中秋之夜,東坡對月獨酌。節序標刻出歲月流逝的生命壓力使他格外感傷,作〈西江月〉(《蘇詩海外集箋注》):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酒淒涼北望。

 

這首詞前半闋敘時光飛逝,世事如夢。後半闋哀身世飄零,如雲遮月。有注家認為這是懷子由之作,可很快又有注家質疑,蘇轍此時已貶江西,何來結尾時的「淒涼北望」呢?於是便推論出此際蘇軾政治理想仍未幻滅,寄希望於北方的汴京朝堂。詩無達詁,這當然不能說不對,因儒生早已身許家國,九死難忘。就這首〈西江月〉而言,懷子由的理由更充分、更真切,只是在品讀時要繞一點彎路。

五年前中秋,密州任上的蘇軾就因想念七年未見的弟弟蘇轍,圍繞著月亮,託物抒懷,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情納入曠達超脫的人生追尋與美好祝福。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從〈水調歌頭〉到〈西江月〉對月的反復咀嚼,也值得後世一讀再讀,體味到東坡在如水月光中讀出的人生百味。

時間是治癒一切苦痛的良藥,對於能夠將毒藥當補藥吃下去的東坡而言,在空虛無助孤獨的折磨之後,他不僅僅只收穫遺忘與平靜,而是將「若無閒事掛心頭」的時光轉換成精神深耕的大好契機。

從一開始的無書可讀、無文可寫,慢慢到「專讀佛書」,再到讀史注經,東坡在變與不變的生活中安步當車,踽踽前行。

蘇軾一時「專讀佛書」,這不是為了出世遁入空門,更多的是為了紓解心理上的壓力。佛書不能滿足一個淑世精神未死的人,所以他後來則以讀史為多。讀史不免會自然印證眼前的現實,就不免「有感」。他又悄悄寫下了篇短俊的史論。

王安石有〈商鞅〉詩:

 

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

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而蘇軾卻持絕對相反的看法,遂有〈商君功罪〉(《蘇軾文集》卷六十五)之作:

 

商君之法,使民務本力農,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食足兵強,以成帝業。然其民見刑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卒以此亡。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也。其生有南面之福,既足以報其帝秦之功矣;而死有車裂之禍,蓋僅足以償其亡秦之罰。理勢自然,無足怪者。後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無商君之功, 享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禍者,吾為之懼矣。

 

這篇犀利的短文,是儒學者的蘇軾對「法家」治術所投出的利刃。只將〈商君功罪〉看成是先秦儒法爭鋒的理論延續是不夠的,將之視為對王安石等新法的抨擊也難免有局限,將之視為政治上的蘇軾一味守舊反對改革更是大錯特錯。蘇軾的匕首是投向那些「有商君之罪,而無商君之功,享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禍者」的偽君子,以及那些假「法制」之名而枉法弄權專制暴君。這篇史論,讓我們看到了那個「猛志固常在」的蘇軾依然生猛。

宋人有解說《論語》的風氣,見於《文獻通考》的書目,即有三十餘種之多。王安石也作過《論語解》,蘇軾似乎讀過,但一向不大服王安石的釋義。此時取來蘇轍少時疏解《論語》的一些摘記稿,加以取捨發揮,寫成《論語說》。自述為五卷(〈上文潞公書〉),但《宋志》作四卷,《文獻通考》作十卷,書已失傳,不知孰是。《文獻通考》將它與蘇轍所著《潁濱論語拾遺》並列。潁濱書自序,記述他後作《拾遺》的始末緣由,有言:

 

予少為《論語解》,子瞻謫居黃州,為《論語說》,盡取以往,今見於書十二三也。大觀丁亥(大觀元年,一一○七),閒居潁川,為孫籀、簡、筠講《論語》,子瞻之說,意有所未安,時為籀等言,凡二十七章,謂之《論語拾遺》,恨不得質之子瞻也。

 

《論語說》的散佚當然不僅僅是蘇軾、蘇轍兄弟的遺憾,也是後世東坡粉絲的遺憾,只能寄希望有人能拾遺補闕有新的發現,讓我們讀到全本原汁原味的《論語說》。

東坡一生著述豐碩,《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就收錄有詩集四十六卷、詞三百餘首以及賦、論、志林、書義、策、序、記、傳、墓誌銘、行狀、碑銘、頌、贊、表狀、奏議、制敕、口宣、啟、書、尺牘、青詞、祝文、祭文、雜著、題跋、雜記等近五百萬字。

然而那篇不足百字的〈記承天寺夜遊〉(《蘇軾文集》卷七十一)短文卻一直是人們關注的亮點,頗受人們喜愛。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篇小品極短,卻是瞬息間快樂動人的描述。我們若認識到蘇東坡主張在寫作上內容決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說一個人作品的風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我們便可以看出,若打算寫出寧靜欣悅,必須先有此寧靜欣悅的心境。」林語堂顯然注意到了「小記」文本寫作上內容和形式統一之美,對平常地點、平常時間、平常景物的寧靜雋永也深有感悟。但這還不夠,承天寺的所有夜遊之美,是文中並沒提到,是由兩個閒人的空庭足音喚醒的美。這才是真正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月光灑在坑坑窪窪的庭院裡如一汪積水,竹柏落影似藻荇交錯;說白了,就是一座破廟,竹枝柏幹的影子映在地上。何美之有,何事可記?也許可以用法國人羅丹那句「世上不缺少美,只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這裡要加上還有聽懂美的耳朵)來解釋這篇文章的魅力。然結尾那句「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才是關鍵。李白有〈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李白寫的是暢敘天倫,飛觴醉月,詩詠託興,高歌秉燭,那樣轟轟烈烈、可以寓之於耳目的熱熱鬧鬧的美景美事;而蘇軾所記的承天寺之空明靜謐、嫻雅荒疏的美,需要用心感應,需要有一種更細膩、更高級的審美經驗和豐富的人生閱歷才能體味。更重要的是〈記承天寺夜遊〉引申到對靜鬧、閒忙、冷熱、進退、成敗的人生價值判斷和對自然觀照時,了無痕跡地將幸福美感的體驗和自信、散道德於教化,將陶淵明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文人飄逸之雅,孟浩然之「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農家之美的文學傳統繼承拓展為無處不在、無須依傍的美之發現,並使之成為人們熱愛自然、擁抱幸福的生命真諦。

建中靖國元年(一一○一)七月二十八日常州,東坡在繞床和尚們誦經祈禱聲中合上了雙眼,但東坡的微笑沒有消失。當後世人們在走向死亡的最後時刻,感到孤獨和恐懼時,只要想到時空盡頭有一個老傢伙正撚髯微笑站在那裡等你,就一定會感受到平靜和溫暖。那個人就是蘇東坡。中國人屬意於葉落歸根,入土為安。然生於眉州,歿於常州的東坡最後埋骨之地卻是汝州的小峨嵋山下的郟縣。蘇轍在為兄長蘇軾撰寫的墓誌銘中記其緣由是依兄所囑,即東坡臨終前的遺信「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意思所做的安排。墓誌銘中有「秋七月,被病,卒於毗陵。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弔於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惠林佛舍。嗚呼,斯文墜矣!……」(〈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記其哀榮,今天讀來仍不甚唏噓!至於東坡為什麼作此選擇,詳情又有種種說辭,不贅述。

傳銘揣度東坡之意當是:

人在哪裡,家就安在那裡;

心在哪裡,根就埋在那裡。

遠方傳來了三蘇墓園廣慶寺的隱隱鐘聲……



[1]檻外人:《紅樓夢》中櫳翠庵女尼妙玉自稱「檻外人」,此處指所有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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