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給罐頭計畫:我勾引了最好的朋友,想為了我毀滅的友情道歉。可以幫我寫一段話嗎?謝謝。」

你知道牙齒其實記得所有事情嗎?日子的細節祕密地影響礦物質的沉積,電子顯微鏡下看得見一層一層色帶、磨損和厚薄,加上輻射X光,科學家能以一天為單位看出你三餐吃了什麼,下午是不是受了傷,還有你哪一年的夏天偷偷搬了家。

我們認識的那一天,第一次吵架的那一天,我們一起去電影院看《鴿子在樹枝上沉思》的那一天。早在我們成為朋友以前,你就已經在我的牙齒上了。就算如今你不在我身邊,我們度過的每一天已經嵌在我身體最堅硬的地方。

你不在了。我要用我的牙齒吃完下半輩子兩萬多頓沒有你的晚餐。我再也沒有蛀牙的餘地,即使醫學這麼發達,但他們在洞裡填的都是些和你無關的東西。被細菌分解掉的、我們的某一天,再怎麼補都不是那一天了。

一旦有了洞,洞就會永遠都在。我仔細刷牙,使用牙線,睡醒的時候漱口,少碰甜食,只喝水。我照顧我的牙齒,因為關於你的部分已經不會再增加了。現在的你一樣什麼都吃嗎?有沒有好好刷牙呢。你知道一部分的我還在你的牙齒上嗎?陪著你說話,陪著你笑,你還用它們狠狠地咬字,說你不要再見我。

我想你的牙齒依然健康,要掉也許是很老很老以後。如果現在不行,你願意在我們很老很老的時候見我嗎?到時候我們還有幾顆牙齒呢?愛和後悔,拔了就會一起拔掉,留著就會一起留著。我知道,我不能要你只忘記最壞的我。只是,如果你記得你最恨我的那一天,我求你,求你也把最愛我的那一天一起記得,好嗎?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就算我已經不在你心上,還是要好好刷牙。



「我是女生,我喜歡過一個女孩,告白之後被拒絕了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半夜總能聊上好幾個小時的那種。現在我喜歡著一個男孩子,卻突然很想對那個一直在心底但好久不見的女孩講點話。」

第一次見面永遠是我們所有見面裡最容易的一次。在那之後,不是需要理由就是因為偶然。需要理由才能見到妳很讓人悲傷。沒有理由的就見到妳更讓人悲傷。

對話裡慢慢出現了「我朋友」這樣的代名詞。我們的朋友太多了但除了妳我之外我們誰也不認識。我們是電流通過導體時短暫交換的電子。社會必須運轉下去啊,沒有誰會來切掉開關。這樣說起來,分離是這個世界的能源喏?對宇宙而言,相愛是停電那樣消極的事情啊。我也是妳對別人說的「我朋友」嗎?說,欸,你很像我一個朋友。對著某個妳第一次見到的人。

我多希望在妳見到任何人以前就見到妳。我多希望見到妳以後再也不見到任何人。但要活下去就必須張開眼睛對不對?縱使已經沒有要看見什麼。

不再打給同一個號碼。不再點開同一個視窗。總覺得再也不要見到妳比較好,妳可能會見到一個比我更像我的人,而我可能再也不像我了。不再見到的我們最像我們對不對?

我可以決定什麼時候閉上眼睛,卻不能決定什麼時候睡著。我可以決定什麼時候放棄妳,卻不能決定什麼時候忘記妳。我愛上了別人,好像應該和妳說,卻沒有理由和妳說。對妳說我愛上別人很悲傷。比對妳說我愛妳更悲傷。

好久不見。不曉得妳愛上的人會不會有一點像我。

妳知道嗎?自從我見到妳之後,每一個人都像妳。



「我在公司的工作包括了辦理資遣。老闆會乾淨俐落的通知我名字,我就必須填一張離職證明遞給被開除的同事。我遇過幾個紅著眼眶接下卻有禮的對我說謝謝,但其實他們大多很平靜很大人的接下了,不管是那一種,我一律留下他們的私人電話留底,這是公事的部分,而我往往就停在這了。每當我想以私人的身分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的時候,我就開始害怕了。同事間的交情很奇妙,除了一兩個真的特別要好的,大多數的同事都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即使我真的很喜歡他們,但我們不是朋友,所以我總是取巧的逃走。我害怕他們落寞的收拾東西的背影,我不確定自己這時候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到底是安慰比較多還是打擾比較多,我往往就如同每天下班那樣說再見,即使明明知道我們大概永遠不會再見了。你知道該怎麼好好說再見嗎?我真的很喜歡他們的。」

我常常死掉。

十一歲那年,我安靜地看著同學把抹布和香蕉皮,塞到又醜又髒的阿家的抽屜裡的時候,我死了。

十四歲那年,我沒告訴老師,小安在教室後面被男生們脫掉褲子拍照,然後我死了。

十七歲,我沒有拒絕,和朋友們一起在隔壁班那個老是塗口紅戴耳環的男生經過時大喊「洨娘砲來了」。二十二歲,我服從班長命令,把記錄小卡隨便寫寫再自己假造簽名。二十三歲,我聽同事的勸告虛報辦公室的開銷。

我有時候並不想這麼做,但我沒有說出口。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在那些場合,突然死掉了。

我允許自己偶爾死掉,所以我活了下來。二十五歲,我第一次聽他的話,在離職證明上簽好自己的名字,把它交給了像你一樣的人。不,其實不一樣,你們全都不一樣,也許就是因為你們和別人不一樣,所以他要你們走。說起來很好笑對吧?找工作的時候每個人的履歷必須寫得自己與眾不同,面試時回答一大堆和勇敢或者理想有關的事,進了公司以後他們卻總是說,那樣子就好,一直以來都是那樣子的。

我記得我在面試的時候說,我的優點是待人親切,開朗幽默,一定能和同事們一起快樂的合作的。結果現在,卻連每天都遇到的你也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今天把單子拿給你的時候,我想起這件事,然後,然後覺得應該離開的,明明就是放任自己不斷死去的我。

你相信過什麼嗎?我覺得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神明。為什麼顯然說了謊的我沒有受到懲罰,為什麼善良的人沒有任何獎賞,為什麼認真生活不一定會得到幸福呢?

認真生活,就應該要得到幸福的不是嗎?

如今我待人普通,說話不怎麼好笑,而且直到現在也沒有辦法真心地和所有人相處。我也不勇敢,常常讓自己暫時死去、只因為害怕真正的死亡發生在自己身上。我甚至非常懦弱,我懦弱到希望每個人都一樣幸福。這個世界果然沒有神明對吧,如果有的話,祂為什麼沒有和我有相同的願望呢?還是說,每個人都幸福的這種事,就連神也做不到呢。

你也知道說這些沒用,又無法改變什麼。但總要有人去做一些一點用都沒有的事吧?我不敢想像每個人都只做有用的事情的話,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今天你必須走了,我想要和你說這聲一點用都沒有的再見。我想要告訴你離開並非一無所有,即使沒有人能改變你必須走的這件事,還是想讓你知道,有人希望你幸福。

再見。這個世界沒有神明,但是我祝福你。



「她是個天真的女孩,抱著她時總是能忘記很多東西,4個月了,她也漸漸從跟我密切聊天到2-3天回我一次訊息了,也許我不喜歡她了,只是自己還忘不了她,可以幫我寫一些話給她嗎?告訴她我還一直在那,就算她早已離開了。」

森山大道說,相片是光與時間的化石。

我著迷於照片和攝影師一對一的關係。一本書有共同編輯或共同作者,但每張照片一定只有一個攝影者,因為攝影者是一個包含了「身在那個瞬間」這個條件的身分。著迷這樣的關係所以我開始拍照了,感覺自己像一件謀殺案的凶器。妳知道人類其實是三次元的生物嗎?人類看不到也摸不到時間,因為看得到三次元是一種本能喔。老虎會從三次元衝過來吃掉妳,車子會從三次元衝過來撞妳,身體為了躲避這些,所以演化出對三次元的變化做出反應的器官。妳知道螞蟻是一種二次元的生物嗎?對牠們而言一切都是平面的喔,走上牆壁或者爬進東非大裂谷,對牠們來說都只是轉一個彎而已。螞蟻不知道什麼是立體因為牠們的腦子太小了,把一切用平面計算比較節省腦力。

人類看不見時間完全不是因為什麼進化不完全之類的緣故,而是因為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會感覺到四次元擾動的影響。不會有虎頭蜂和鱷魚從四次元衝過來,所以我們根本就不需要進化到那種地步。可是人類卻因為腦子太大的關係,有了記憶啊,後悔之類的。所以看不到摸不到時間,反而變成一件很痛苦的事。

如果看得到四次元的話,我們會不會因為看不到五次元而痛苦呢?科學家計算出這個宇宙能夠容納的最高次元是十次元。我完全無法想像十次元是什麼東西。有人說,說不定十次元的生物存在,只是人類感知不到,或者被人類當作現象看待了,例如重力,例如光。對高次元生物而言,重力就像一張照片一樣吧?

我是說,森山大道說的那句話,其實是三次元的攝影師,囂張地要把四次元和五次元的一切都壓縮在自己二次元的作品裡的宣言,就跟一隻螞蟻說要把安地斯山脈放在自己觸角的尖端一樣。

我著迷於妳咬著吸管的時候,臉頰像松鼠一樣溫柔地鼓起的模樣。微鬈的長髮,瀏海像要隱瞞什麼似的,一字領露出甜點般的肩膀,讓人覺得那件獨吞妳身體的洋裝實在太自私了。

想為妳拍一張照片,但這樣太自私了。妳的每一個瞬間,都屬於每一個人,為妳拍照就像一場綁票。像一隻螞蟻,要把《戰爭與和平》放在自己觸角的尖端一樣。與其想妳,我寧可只是感覺到妳。



「那個女生是以前通識課認識的,並沒有很熟,但因為很可愛,所以第一眼就喜歡了她。直到很後來我才明白,第一眼就看上的或許是迷戀。她曾穿著紅色的高跟鞋上課,也曾經穿著套裝走過狹窄的校門口前面的那條路,幾個小時後再看到她已經換成了短的牛仔褲跟加高拖鞋。她的頭髮蓬鬆,是燙過的棕色,圓臉大眼,笑起來很迷人。我們之間真正講過的話只有兩句:『請問老師的意思是不是有選上的就可以下課』和『這張卡片給你,祝你考試順利』。雖然很殘忍,但我知道只要她意識到我們會相遇,她一定會閃避的。即使不熟,我還是有點想告訴她一些事情,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嗨,這幾天是我這三年來第一次認真整理書桌抽屜(陪失戀的朋友喝酒,他喝掛了,跟我說「我要去馬桶那裡」然後拉開抽屜直接吐在我從圖書館借的《如何被外星人綁架》DVD上),結果在抽屜裡面發現妳之前給我的卡片。那個,照片上看起來卡片左下角有點濕濕的,那是因為我剛洗完手就拍照,不是被吐到。真的不是。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聽說男人說的每一句話,在女人耳裡聽起來都是「我想要跟妳上床」。例如,「妳還記得我嗎?」(「我想要跟妳上床。」)或者,「妳明天中午有沒有空?」(「我想要跟妳上床。」)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留這個訊息我壓力很大。失戀的朋友哭著說,他有一次在某個女生臉書上留言「溫咖顛拉維啊薩」,結果就被封鎖了。我跟他說,可能因為溫咖顛拉維啊薩是漂浮咒,會讓東西彈起來,感覺色色的。我也不知道我在講什麼,可是他一直哭,實在不曉得怎麼安慰他。

妳要原諒他吐在妳的卡片上(好啦,對,他吐到了,可是只有一點點,原諒他)。他其實是一個被困在男人身體裡的好男孩。有個作家BettyFriedan這樣說:「男性不是真正的敵人。他們只是可憐的受害者,被一種過時的男性氣概迷思所蒙蔽,讓他們在無熊可殺的時候毫無必要地感到手足無措。」男生寢室裡,總是有很多結論──男生不能稱讚女生,那樣很呆;男生要會搞笑,不然很無聊;男生要保持距離,偶爾要吊一吊女生的心;

我朋友似乎從那些成功的雄性領袖身上學習許多規則,而那些規則讓他越來越不是他。他,真正的他,其實是一個被困在男人身體裡的好男孩。怎麼說,連我晚上十二點還沒回家,他都會打電話問需不需要到哪裡接我。他吐在我書桌上的時候,我不生氣,反而有點想哭。我覺得他在吐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不小心把自己吐出來了。那樣發出酸味、一片模糊的自己,他忍不住了,可是,他已經忍了好久了。

聞到那個味道,讓我也有點想吐。我想,所謂「悲傷是會傳染的」應該就是這樣吧。才不是那些白癡文青寫的什麼「眼淚蒸散在房裡的空氣中」「他搖曳的目光晃動著我的心情」咧。

然後,我看到妳的卡片。

其實它一直在我的抽屜裡。

收到卡片的那天我真的很開心,但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是不知道要說什麼,而是,說什麼才不會被當成想要上床的傢伙呢?洗著書桌,我忽然發現自己也一樣,因為害怕失去而努力偽裝,把誠實當作一個廉價的動詞。但誠實什麼時候變得廉價了呢?

我一直記著妳,因為妳非常美麗。這是我當時沒有跟妳說的事情。這是我唯一要跟妳說的事情。

等等我要去圖書館還片,如果妳之後在架上看到《如何被外星人綁架》,記得不要碰它。呃,我是說,我已經把它洗得很乾淨了,可是它非常難看;妳該碰的是放在它附近的《帕西法爾》,講一個中古時代的笨男孩,他崇拜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希望自己能變得像他們一樣。後來帕西法爾被帶進城堡,看見久病纏身的國王,他感到心痛,很想說幾句話關心國王──根據傳說,如果有一個純潔的傻子問候國王的傷勢,國王就會痊癒。

然而,帕西法爾卻對國王不聞不問。因為有人告訴他,騎士必須遵守嚴格的行為規範,不能問東問西,沒被允許就不能開口發言。所以,他沒有問出口。

帕西法爾錯過了拯救國王的機會,因為他遵守了騎士的戒律,而非自己的心意。

妳應該看看帕西法爾的故事。一個關於笨男孩的故事。他真的非常善良。



「可以幫我寫點東西傳給封鎖我的學妹嗎?我跟她說話說一說就被封鎖了,文學可以突破LINE的封鎖嗎?寫什麼都可以啦,我只是想要跟她說說話而已,那就請寫一段讓她會解除我封鎖的東西好了,拜託你了。」

妳看不到我的訊息了對吧?

既然如此,我什麼話都能對妳說了。

三歲,媽有天晚上哄我睡覺的時候問,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呢?我剛聽她說完《追夢王子》的故事:公主答應了青蛙,要是幫她撿回掉進池塘裡的金球,就會嫁給他。愛上公主的青蛙照做了,但公主卻躲回城堡裡。她根本沒有把和一隻青蛙的約定當一回事。

我說,弟弟好了。媽大概覺得只是個男孩想要同伴的理由,但其實那時我想,如果是妹妹的話,如果妹妹成為了公主的話,她是不是總有一天會傷害這個世上某一隻青蛙呢?

十歲,坐隔壁的女孩子說,要分班了,我們要分在同一班好不好?我說好啊,我會跟妳同班。明明知道這種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卻什麼也沒想就給了承諾。我常常想,那時候的自己,是不是比較能讓人幸福呢。

學校的辦公室養了兩隻魚。其中一隻頭上腳下的在水瓶裡爛掉了。已經過了三天,沒有人處理,牠的主人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也許忘了交代誰還有牠們在這裡。牠終究在等候飼料的時候死掉了。

約定這樣的事,永遠是遵守的一方受傷。事情總是不像我想的那樣。十歲,後來爸決定買下市區的新房子,於是我在暑假轉學了。女孩打過一通電話到家裡來,我看著來電顯示的號碼,沒有接起來。

三歲,媽懷的是個女孩,卻是子宮外孕,醫生切開了我媽的肚子,把我的妹妹拔出來,不知道是不是頭上腳下放在某個水瓶裡。媽給我看肚子上長長的切口,我抱著她哭了起來,一直說對不起,都是我害的,都是因為我說要弟弟。

而魚飼料鎖在抽屜裡。餵養的一方、總是把飼料鎖在抽屜裡。

剩下的那隻魚在同伴的屍體旁邊游來游去,好像相信牠的主人就要回來了。

他會回來沒錯,只是不一定在牠餓死之前。等和被等,不過就是這樣的事。

魚的屍臭其實就是水草混著逃跑的味道。我忘記了那個女孩的電話號碼。其實妳也不知道對吧?我們之間,到底誰是青蛙,魚,妹妹,飼料,來電還是犯錯的人。

決定要不要繼續等待,其實就是,在開始恨妳和死去之間做選擇。

妳知道嗎?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恨妳的。

妳什麼也不會知道了。所以,我什麼都想讓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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